倜傥丈夫气：论李清照词的豪迈色彩

董安迪

李清照是中国著名的女词人，她的词以婉约著称，前期语言清丽动人，后期悲伤绵延不绝，善用口语和白描，她的代表作有《声声慢》、《如梦令》、《醉花阴》等，还著有《词论》，在音韵方面有独特研究，主张“词，别是一家”。被称为“婉约派”词宗。李清照的婉约词大放异彩，以至于我们大都认为李清照的性格也是婉约、内秀、温婉的。

但是我们忽略了李清照词作的另一面——豪迈之气。李清照生活在一个妇女不能写词的封建时代，却能够在男性世界有着一席之地，实在难能可贵，而更可贵在于“不仅足以与男性作者相颉颃，更能于芬馨之中，时露神骏之致，自属难能”1。时露神骏之致也就是豪迈之气，在李清照词中比较明显的是豪迈倜傥的风景词，“这又可分为秋景词如《双调忆王孙》（湖上风来）（此首调名原被误作《怨王孙》）和《如梦令》（尝记溪亭日暮）。此类词现存虽只有这么两首，但却为作者赢得了：‘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沈曾植《菌阁琐谈》）和‘独树一帜’（陈廷掉《白雨斋词话》卷六）的称誉，其所显示的豪迈风格为“雌了男儿”的北宋主流词坛吹进了一股清风，令人耳目一新”2。还有一首是《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当然在她的其它词作中也有些句子能够看出豪迈之气，文士之豪，如《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这里仅以三首代表性的词作为例研究李清照词的豪迈色彩。

一.豪迈之意

李清照的这三篇词作（《如梦令》、《双调忆王孙》、《渔家傲》），在用词及情感表达方面都极具豪迈色彩。

在《如梦令（尝记溪亭日暮）》中，一句“沉醉不知归路”就将她当时生活的无拘无束之感展现的淋漓尽致，试想在当时的社会，女子多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独自品味深闺女子的生活，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无趣的，更是无法迈出大门半步，而相比之下，李清照却在自己的少女时代体验了一把因醉酒而忘归的“疯狂”。“沉醉”一词好似能包含李白“举杯邀明月”的浪漫，曹操“对酒当歌”的豪迈苍茫，亦或是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真性情。包括“兴尽晚回舟”的自由自在，丝毫没有被传统礼教约束，活出了一个古代女子很难具有的洒脱和精彩。而“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分明是在寻路想要出了这荷花池，明明迷失了方向，却没有半点惊慌之感，只给人以一个灵动活泼的俏皮少女形象，更向读者展示了一幅“轻舟莲池鸥鹭”之图：原本栖息在点点清圆之上的雪白鸥鹭群，因着李清照所乘的小船突然冲进藕花深处，它们以晚霞为幕，以水面为景，全都展开双翼扶摇而上，这该是怎样壮美、豪迈的景象。此词色调明快、瑰丽，基调乐观、豪迈，如此开阔高远的景象，体现出这首词独特的豪迈、豪兴，从题材上看“这首词也被题作 ‘酒兴’的记游词，在一些古人的眼中被视为带有仙气的豪迈之什，今天则可称它为极具逸兴壮采。而能够写出如此豪放之作的李清照，人称‘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轼）、辛（弃疾），非秦（观）、柳（永）也’。3”

在《双调忆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中，“秋已暮”点明了此时已是深秋时节，“自古逢秋悲寂寥”但李清照的这首词非但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伤秋情怀，而且还充分的表达了自己对秋季深切的喜爱，全词洋溢着乐观、欢快的语气。“湖上风来波浩渺”不仅写出了浩渺开阔的水面，意象豪迈，给人以广阔无垠之感，而且所包含的一景一物都极具豪迈之姿，完全没有被传统的深秋情怀束缚，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深秋风景图。且选取的“水光山色”、“莲子 已 成 ”、“ 薠 花 汀 草 ”、“ 眠 沙 鸥鹭”等意象，无一不是生机勃勃，富有活力。“如果说出水芙蓉是明净纯洁的象征，那么‘莲子已成’的秋荷，便给人以丰盈充实之感。4”（陈祖美《李清照新释辑评》）这便是李清照在用词方面的清奇之处，总能给人以意外的惊喜。面对如此可爱清新的秋景，不难想象李清照那时的乐观心态，和对大好河川的喜爱，“说不尽，无穷好”直抒胸臆，更是很好的体现了这一点，如此华丽的山川景貌，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欢喜，“不尽”、“无穷”两个遥遥无边的词就已经充分说明了那种极致的喜爱。如此看来，李清照虽是身为一个妙龄少女，却丝毫不输于苏（轼）、辛（弃疾）的豪迈之姿。

在《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中，上阙的“天”、“云涛”、“雾”、“星河”、“千帆”、“帝所”、“天语”，皆意象宏大，意境开阔，与“天与云与山与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词写作者梦到天帝所居的宫殿，与天帝进行对话，通过一问一答来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想象神奇瑰丽，极具浪漫、豪放的色彩。“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云涛滚滚、晓雾迷蒙，忽而星河灿烂像千帆劲舞，通天入地的景物描写是何等波澜壮阔，“学诗谩有惊人句”引用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从中可见李清照对于自己非凡的才华和惊人句是有意识的，也有自豪之意，然而一个“谩有”进行了否定，体现作者并未实现人生理想，表达了作者对人生价值和理想的终极追问。而下阙中，“九万里风鹏正举”正是取自庄子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取之逍遥，亦取之壮丽。作者想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志存高远，追求自由理想的境界。封建社会的妇女中极少能表现这种豪迈的境界，而且纵观两宋的男性词人，也很少见这种神奇壮志的佳作！就连词作大家夏承焘先生也赞赏“这首风格豪放的词，意境阔大，想象丰富，确实是一首浪漫主义的好作品。”5

二.豪迈之音

这三首词在音韵方面也有豪放的色彩。

江弱水在《诗的八堂课》中曾说：“语音与某种特定的心情、特定的物性挂钩，这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经过一个世纪的喧嚣，我们的耳朵都不灵敏了，一般读者未必知晓这个秘密。顾随论诗，也举‘形、音、义’三位一体以成其说，且认为三者‘莫要于义，莫易于形，而莫艰于声曰音者，借字音以辅义是。故写壮美之姿，不可施以纤柔之音；而宏大之声，不可用于精微之致。’”6

我们也就可以从音韵方面研究李清照词的豪放色彩。在《如梦令（尝记溪亭日暮）》中，每个短句的尾音，除了“兴尽晚回舟”中的“舟”为阴平，余下皆是仄声中的去声，如“幕”、“路”、“处”、“渡”、“鹭”，欢快洒脱之感跃然纸上。还有“日暮”、“路”、“处”、“争渡”“鸥鹭”等词多为开口音，嘴巴打开，声音轻快，让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那时的无拘无束，和不羁的性情。这也与李清照晚期的惊世之作《声声慢（寻寻觅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声声慢（寻寻觅觅）》中，前十四字连用叠词，唇齿音尽显哀愁绵绵，思绪缠绕，其中“凄凄惨惨戚戚”尤为突出。

而在《双调忆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中“在选韵以及韵位、韵声的确定上都有较精细的考虑。按普通话，此词的韵脚是上声字，但用方音读，韵脚多是去声字，而且词中去声字较多。去声字发音高亢有力，适合表达较为明快爽朗的情绪。”7而且“浩渺”更是叠韵，造成了广阔的延宕之势，给人无穷无尽的开阔之感。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中，每句的尾音几乎没有平声的出现，句句仄收，无不体现出李清照词作的豪迈潇洒、奇志壮采。而《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姿态“《一剪梅》上下片各六句，句句平收，声调低落，意绪消沉，不易为之。8”更有“浩渺”、“无穷”、“鸥鹭”、“晓雾”、“千帆舞”、“天语”、“风鹏”等词在开口上嘴巴张开，在发音上舌头、牙齿没有阻碍，给人欢畅、响亮的感觉，以上从音韵上进一步体现她词作的开阔、豪迈和胸襟的广阔，此皆令人震撼不已。

三.豪迈之因

李清照是一个山东女子，本就和我们认知中那些小巧柔婉的江南女子有些不同，因着省籍和地域的差别，她本身就带着一种奔放的姿态。而她所具有的倜傥丈夫气跟她本人的家庭背景也是离不开的，李清照生在一个开明的书香之家，父母本就是读书人。她的父亲李格非人称“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便算得上是大文豪苏东坡的“徒弟”，他博览群书，出身书香门第的李清照必然耳濡目染，李格非平时为人处世更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李清照正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身上自带有一股正气，或说是一身傲骨，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母王氏，宋仁宗时期科举状元王拱辰之孙女，亦是书香出身，知书达理，这对夫妻也双双被写进了《宋史》的人物传记。作为这知书通达的二人的唯一女儿，李清照被视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接受的熏陶便于一般闺门女子有很大不同，她习惯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再加上北宋时期对文人格外的“宽容”，于是成就了这样一个豪迈奔放的奇女子。

由此可见，李清照词不全是婉约清丽或者沉痛入骨的，她本人也并非全是婉约和清秀，笔下更是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倜傥丈夫气，笔下的词也有豪迈色彩，这对我们全面认识李清照的词和其人具有重要意义。

注 释

1.唐圭璋等编著 李清照词鉴赏 齐鲁书社 1986年版 第1页

2.陈祖美等著 李清照新释辑评 中国书店2003年版 第9页

3.陈祖美等著 李清照新释辑评 中国书店2003年版 第9页

4.陈祖美等著 李清照新释辑评 中国书店2003年版 第5页

5.夏承焘 唐宋词欣赏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0年出版 第32页

6.江弱水 诗的八堂课 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第76页

7.唐圭璋等编著 李清照词鉴赏 齐鲁书社 1986年版 第25页

8.江弱水 诗的八堂课 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 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