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贵
(南京大学,江苏南京;常熟理工学院,江苏常熟)
温妮弗蕾德·伊顿(Winnifred Eaton,1875-1954)是英国父亲爱德华·伊顿和中国母亲格蕾丝混血所生,是早期美国亚裔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因美国社会对华裔群体的排斥,伊顿掩藏自己的真实血统,在文学内外塑造了一个日本贵族女性身份,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
《紫藤之恋》(The Wooing of Wistaria,1902)是伊顿以笔名“OnotoWatanna”发表的第二部日本题材浪漫小说,基本延续了第一部《日本的梅子小姐》(Miss Nume of Japan,1901)的叙事风格,但在文本的市场呈现上更富策略,读者也更加认可伊顿的日本身份。批评界对伊顿隐藏自己族裔身份多持贬斥态度,多数文学选集亦没有收录其作品。若不是族裔文学研究者索尔伯格(S.E.Solberg)和林英敏(Amy Ling)重新将其挖掘和定位,伊顿小说大抵会如多数流行文学一样,璀璨一时随即消亡。
随着种族身份流动性、异质话语的研究兴盛,伊顿作品及其价值取舍成为学界关注的对象(Birchall,2001;Oh,2007),文学批评重心也从传统的道德判断转移到特殊历史语境下的文学生产方式上来(Ling,1984;Ferens,2002),新兴文化研究视角也为伊顿研究提供了新的解释(Matsukawa,1994;Botshon,1997;Cole,2002;Poulsen,2012)。国内学者关注伊顿作品的署名及其反映的“双重族裔身份的女性作家所走过的创作历程”和她‘流变的’身份”(潘志明,2008a),或从混血族身份政治的角度解释其写作策略和动机(王增红,2016)。
伊顿写作的时期是美国经济井喷式发展的时期,物质生产和消费极大繁荣,传统的清教伦理被搁置,美国民众普遍处于对财富的焦躁追求中。这个时期,各国移民纷至沓来,号称“大熔炉”的美国却因强烈的东方主义偏见对少数族裔群体鄙视、打压和排斥,华人群体更是首当其冲。相较而言,日本移民初来乍到且为数不多,尚没有引起美国民众的强烈反感。这一时期也是美国现实主义文学极大繁荣的时期,作家们对社会矛盾充分敏感,以文学形式直接或隐晦地表达对物质崇拜和人性堕落的担忧。传统弱势群体如女性、有色人种也逐渐发声,尝试在剧烈的社会变革年代寻得自己的生存之道。
因此,现实一方面是物质的极大发展和诱惑,另一方面是人们因对未来忧惧导致的对传统价值回归的呼唤;一方面是种族优越感导致的盲目自大,另一方面是对日益增长的少数群体力量的恐惧。伊顿此时选择为自己塑造日本身份、写作日本题材小说且获得成功,并非偶然。《紫藤之恋》体现出她的写作技巧和细节把握愈加娴熟,对读者群体特征和需求认识也愈加清晰。作者与出版机构、广告媒体甚至文评名家共谋打造了一个可供牟利的文学明星,族裔文学借机在商业的狂欢中觅得立足之地。
《紫藤之恋》将背景设置在日本国内,爱情叙事也仅是国内矛盾斗争的一部分,表面上与当时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批判性相去甚远。但豪威尔斯认为伊顿的小说“清新、精致、真诚”,是一股反潮流的文学力量(Howells,1901)。《紫藤之恋》能够反映美国读者内在的复古冲动,能够说明20世纪初美国文学与文化的共生关系。基于读者消费需求的文学创作展现力量,叙事策略也成为商业打造的对象。
《紫藤之恋》表面行文并不复杂,作者因情节需要采用较为克制的语言,但看似简单的署名、人称、插图等却无不是作者和出版机构精心谋划的结果。
《紫藤之恋》的日本署名为隐含作者赋予了双重隐含性。虽然就隐含作者“主体性”,即隐含作者是人还是仅为一套规范,学界多有争议(申丹,2008),但各个阐释共同认可的是隐含作者的建构性,提倡在文本、作者、读者三者循环往复关系中寻找隐含作者定义规范(Phelan,2005)。“以‘创作时’和‘平时’的区分为基础,综合考虑编码(创作时的作者)和解码(作品隐含的这一作者形象),才能既保持隐含作者的主体性,又保持隐含作者的文本性。”由此“看到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区别,以及同一人的不同作品的隐含作者之间的差异”(申丹,2008:140)。因此,“隐含作者”不是一个概念性的、捉摸不定的组织体系,而是与“真实作者”一样,是客观实在的人,只不过隐含作者是有血有肉的作者进入文学创作状态而已,是一个“理想的、文学的”状态。隐含作者同时具有“主体性”和“文本性”,是“文本的创造者,也是读者从他(或它)创造的文本中‘推断’出来的,是‘艺术整体’或‘整体形式’的规范”(唐伟胜,2013:96)。
隐含作者组织文本内外要素,在传递真实作者欲以塑造的“理想自我”同时,向隐含读者发出解读邀请。隐含作者的“理想的”艺术性使其具备相对稳定的伦理规范,通过综合文本手段引导读者阅读行为,客观上为真实作者控制文本意义提供了支持。
《紫藤之恋》沿用日本笔名“O n o t o Watanna”,但这个听起来像日本人的名字其实并不符合日语规则,中文翻译也纷乱杂陈,如“夫野渡名”、“小野登”、“小野の小町”等(潘志明,2008a)。署名是伊顿构建日本身份的第一步,行使表面搭建《紫藤之恋》小说文本的框架功能,也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认知和建构的“对象”。“笔名可以融合多种功用,可以掩饰,可以反映,可以间接呈现,可以控制表演方式,作者在创作、挪用、口头转型、署名崇拜中获得愉悦”(Genette,1997:54)。然而,真正“愉悦”起舞的并不是“Onoto Watanna”,而是处于创作状态的伊顿,即《紫藤之恋》的“隐含作者”。这个状态的伊顿是日本笔名所指代的作品的实际写作者。隐含作者以“Onoto Watanna”塑造一个日本族裔身份形象,将其对日本特征的捕捉和理解融入文本之中。读者一方面通过文本内容与隐含读者交流,另一方面通过该署名“推导”隐含作者形象,即认识处于“理想的”写作状态的伊顿,可以说,笔名本身就是一个“文学作品”(ibid.),值得欣赏和把玩。不过读者的这一推导过程的指向却是欺骗性的,伊顿刻意拉大了“写作状态”和“平时状态”的距离,隐含作者将读者注意力引向“日本性”。一般读者极有可能将“推导的作者”等同于“有血有肉”的真实作者而正中作者下怀——模糊乃至遮蔽其真实族裔身份。隐含作者因此带上了又一层“隐含性”。“Onoto Watanna”作为一个音形实体,承载了隐含作者复杂的文本内外愿望,是伊顿在消费语境下与利益团体共谋打造的商业产品。
隐含作者通过具体的文本手段实现文学目的,叙述者对事件的呈现直接体现隐含作者的努力,叙述者视角是行文逻辑的保障。《紫藤之恋》采用的是外聚焦第三人称叙事,叙述者处于典型的“隐身”状态。隐身易被误认为“失声”,但事实是事件不可能“自行叙述”,叙述者的痕迹也不可能彻底隐藏。作者“需要创造的不仅是各种人物,他首先要创造一个叙述者,并且构筑好这个叙述者叙述文本的方式”(赵毅衡,2016),虽然这个叙述者并不以“我”等符号现身。第三人称叙事的最大优势是表面规避叙述者“与隐含作者道德价值不吻合”而导致的“不可靠性”(Kenan,1983:101)。《紫藤之恋》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使读者倾向于相信叙述者的声音就是隐含作者的声音,“Onoto Watanna”逐渐抽象化为理想的“日本性”概念本身。其实,真实作者本人不仅没去过日本,其对日本的理解也完全由出版资料和她的社会资源二手获得(Matsukawa,2005:33),“Onoto Watanna”极不真实却表面“极其可靠”。
但是,《紫藤之恋》中的叙述者并不是无迹可寻,叙述者时有时无、若隐若现的评论会在事实上提醒读者叙述者的在场,即“叙述者干预”(赵毅衡,2016)。以《紫藤之恋》中岛津武士切腹自尽的一段描写为例:
(a)他静静地将衣衫褪至腰部。(b)他慢慢地、准确地把剑刺入身体,感受每一丝痛苦,拒斥这份痛苦只会让他自己嗤以鄙夷。(c)没有一丝呻吟。(d)脸部没有一丝抽搐。
(e)剑越没越深,脑中开始晕眩,他感到恶心,但他仍冷酷地挺着,手臂循着灵魂的意志……
(f)这就是这个民族特性,在他的朋友和亲人看来,他的行为是崇高的、令人景仰的。
(a)(c)(d)句是典型的第三人称叙述描写场景,武士如同在读者面前行切腹的仪式。(b)句主句部分也与(a)句相同,但从句部分却是对武士行为的揣测,揣测的行为主体是潜藏其中的叙述者。(e)句前半句描述武士切腹后的生理反应,功能类似却不是内聚焦视角的心理描画,后半句中的“冷酷地”直接是叙述者的主观评价。(f)句开始大段的评论,与现场拉开距离,向读者陈述日本武士切腹自尽以示忠诚的武士道精神。
“干预,尤其是评论性干预,实际上是隐含作者对叙述者功能施加过大的压力,使叙述者完全屈服于他的价值观之下。评论性干预实际上是一种统一全书的价值观,把分散的主体集合在一种意识下的努力”(ibid.)。通过这样的努力,《紫藤之恋》成功地将隐含作者、叙述者甚至读者期待联系起来,获得真实作者预谋的社会和个人认同。
除精心设计的叙事立场,《紫藤之恋》“内副文本”和“外副文本”手段的综合运用体现了作者及其利益团体的商业意识。副文本是文本与非文本(off-text)世界联系的“过渡区”,是“实用性和策略性主导的区域”,是文本向读者呈现并“施加影响”的必然步骤(Genette,1997:2)。通过对读者期待的合理把握,作者和出版机构通过副文本将文学功能放大,从文学产品中获取最大利益。
在《紫藤之恋》扉页中,作者伊顿亲自上阵,身着和服站立于屏风之前手捧书籍阅读。这幅颇有欺骗性的图片成功建立了一位日本作者形象,契合美国读者对日本女性的先期认识——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富有东方特有的异族魅力。研究者们关注图片右下角的作者签名“渡名おのと”,从种族叙事和身份建构等多个角度解释作者动机(潘志明,2008a),更有细心的研究者细致考察署名书写的笔锋和运笔轨迹,推测执笔人的真实身份(Matsukawa,2005)。这些研究固然很有意义,但更具现实意义的是这个署名与图片之间的互动关系。署名所在的方向就是伊顿站立面对的方向,也是她手中书籍所在的方向,形成视线——书籍——署名的直线呼应。署名中的日本汉字和平假名对大多数美国读者来说都是无法阅读的符号,署名所强调的是小说作者和内容的异质性,既满足了美国读者对东方世界神秘性探求的渴望,又契合当时日本元素在美国民众特别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家庭中备受欢迎的社会现实。
小说标题采用的是带有艺术特色的半手写体,与之相呼应的是颇有质感的竹子框架背景,仿佛由一位极具涵养的艺术家手握工艺笔于山间竹屋精心创作而成。正文部分也采用类似背景,文字均置于竹制框架之中。每一章的标题以紫藤花环绕,呼应小说主人公的姓名。新章节首页左下角的竹质框架内是一幅日式阁楼隐现于山林之间的日本风景图,阁楼上的和式雕花和悬挂的灯笼营造了浓浓的日本氛围,使读者对作者的日本性坚信不疑,或者退一步讲,对作者对日本的熟稔程度坚信不疑。比照其后期自传体小说《我:一本回忆之书》(Me:A Book of Remembrance,1915)低调的副文本特征,伊顿早期作品通过内、外副文本全面构建日本作者“Onoto Watanna”的努力的确是其急欲获得商业成功的表现。
伊顿通过对作品署名、插图、排版等副文本特征的操控,构建了《紫藤之恋》隐含作者的双重性,加之叙事立场的合理选择,作品突显了东方异族气息,迎合了20世纪初消费主义大环境下美国读者的文化期待。
作者伊顿运用多种叙事手段突显《紫藤之恋》的社会价值,叙事元素的取舍和组织也使该小说得以在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中逆流而动,以裹挟着“心理主义”(Howells,1901)的浪漫主义赢得市场。伊顿几乎全部作品都贯穿着“日本”和“女性”元素,渗透其中的“东方主义”特征也保证了小说的可接受性。
美国民众对于日本的亲近是渐进的。日本为巩固幕藩体制自江户时代施行锁国政策,几乎隔断与现代文明的联系。美国出于海船利益、军舰补给、文明教化、商业交往、传教活动等目的对日本进行强势外交,最终于1856年与日本签订开埠协议。随后,“日本”频繁出现在西方的文学作品尤其是旅日游记作品中,这些作品也是美国民众了解日本的主要渠道。但囿于现代工业文明催生的文化优越感,这些作品有意无意地为美国民众塑造了一个虽愿意加入“文明大家庭”却依然封建落后的日本形象。对于日本国民,这些作品传达的基本信息是“诚实友爱、真诚有礼、情感丰富、忠心守孝”(Duus,1997:12)等。美国民众真正开始了解日本始于1876年费城世博会,精致的日本展品令美国民众叹为观止,以致在美国中产阶级中掀起了以日本物什装点家庭的热潮,日本符号成为时尚和身份的代名词。费城博览会为日本摆脱了落后愚昧的形象,而真正为日本正名的是其现代化进程,加上日本国内反基督教政策消褪,美国及其民众已将“觉醒的日本”纳入西方文明世界的版图,并以日本现代化的开启者自居。
因此,具有浓厚日本风格的《紫藤之恋》在当时完全是潮流之作,迎合了美国读者对日本的诸多想象。小说从封闭状态的日本国传统礼节场面开始描写,将故事置于乡野之所,在封建等级制度上落实笔墨,保留了大量的日语表达,最大限度向读者呈现有别于现代文明的原初特征和忠勇单纯的国民脾性。
豪威尔斯评价的“反潮流的心理主义”,针对的就是该类小说在现实主义环境中的“内向”表达。当时美国国内“揭露黑幕运动”揭露和批判经济快速发展导致的政治腐败、商业欺诈和畸形的民生,作品多以外部描写冲击资本主义虚伪的价值观。获知真相的美国民众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和国家命运表现忧虑,文学是他们暂时的精神庇护。《紫藤之恋》以罗曼司的形式将人物“移置到一个遥远的地理空间、久远的历史空间或幻想的地理或历史空间,与种族异己或性别异己为伴”,通过“异己元素重新认识和定义自我”(潘志明,2008b:X)。《紫藤之恋》等罗曼司小说定位准确,在合适的时机引介“异己”传统,迎合了美国读者的遁世渴望。然而,《紫藤之恋》不是乌托邦文学,纯粹的复古幻想并不能说服坚信“命定说”的美国人。历史性和政治性的“命定说”具有宽阔的解释空间(Duus,1997:11),美国人相信自己有责任传播自由理念、“帮扶”落后民族和拥有“平等”交易的权利。日本与美国签订开埠通商协议过程中,司令官佩里(Matthew C.Perry)的东方主义霸权姿势发挥了很大作用。军事与技术优势加上文化与道德优势,佩里准将化身“高级文化的代表”(Duus,1997:13),全面压制日本统治阶层的话语权,削减了日本的文化自信,客观上使日本反思“文明”,走上现代化之路。这次外交胜利及随后的日本发展,坚定了美国人的“命定”意识,即使国内矛盾愈演愈烈,强权主体的追求没有减弱。伊顿将这段历史写入《紫藤之恋》,描写封闭保守的日本各股势力对突如其来的西方强权的反应。男女主人公的艰辛爱情、日本氏族势力的冲突乃至围绕皇权的政治博弈,无一不镶嵌在“先进文明”“驾临”的大背景中。可以说,小说对日本矛盾刻画越深刻,越能唤起美国读者的文化优越感。伊顿充分捕捉现代工业文明造就的东方主义意识并加以利用,自然招来了非议。“可能有人会说她[伊顿]的书支持种族优越论——难怪她很成功”,但“她若想支撑她自己和四个孩子的生活”,作为一个“流行小说的讲故事能手”,“她(选择)的方式不仅政治上能接受,经济上也完全有必要”(Ling,1984)。
伊顿成长于19世纪末美国女性运动的氛围中,达尔文式性别解读被颠覆,越来越多的女性接受了高等教育,加之女权运动的开展,“产生了一代专业的女性,能够挑战维多利亚时期留传的性别传统”(Ammons,1991:40)。这一时期,社会要求“女性恪守妇道操持家庭的呼声有多高,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的自我意识和反抗精神就有多强烈”(潘志明,2008b:290)。女性努力摆脱家庭的束缚,在一些原本为男性支配的领域显示价值,例如写作。伊顿不仅作为作者创造了一个个具有智慧、叛逆和独立精神的女性主人公,更是以文学的种族冒充行为将自己写入作品,开辟了亚裔美国人混血族叙事的新文学模式(Oh,2007:69)。《紫藤之恋》的女主人公紫藤姑娘以不知觉的“阶层冒充”和主动的“性别冒充”大胆且聪明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紫藤姑娘在开篇便以不合礼教的行为表现了叛逆和独立性格,随后更乔装为男性辅臣伴随主人公景琦出生入死,表现了不输男性的智慧和把控能力。紫藤姑娘同时坚守了女性自我和情感特性,使女权主义者宣扬的“真女性”和“新女性”得到有机统一。《紫藤之恋》虽看似以“地域异己”和“文化异己”与美国现实保持距离,却实际将时代精神和作者对它的理解注入了小说叙事。当时的美国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可以轻易从《紫藤之恋》读出自己对女性问题的心声。
日本元素、女性刻画以及东方主义视角使《紫藤之恋》的文本在呈现“异己”特质的同时承载了20世纪初美国社会矛盾的诸多方面。在社会对个人价值、清教传统及资本主义走向普遍担忧的时候,《紫藤之恋》为读者提供了不必退隐的“山林”之道,以浪漫主义文学形式描绘19世纪中叶日本社会矛盾冲突,实现现实矛盾的象征性解决。小说中紫藤姑娘通过乔装进入男性世界并挑战其原有规则,男女主人公最终相认并可见地组建家庭,天皇权威被开明势力维护并继续维护信仰秩序,日本最终“融入”美国模式的现代文明版图,伊顿将美国人的乌托邦联想强化,又利用“异己”的距离感将“物化的乌托邦冲动驱回单体内部”,呈现“纯心理经验的状态、个人情感的状态或相对化的价值状态”(Jameson,1991:160),由此象征性地维护了传统与现实的平衡。
《紫藤之恋》是伊顿确认以日本身份进行文学商业表演的作品,这部作品从叙事立场、叙事元素乃至文本呈现的取舍都是作者与现实斡旋的结果。伊顿本人在文本生产过程中的全面参与反映了20世纪初美国文学消费环境的较之以往的重大改变。市场期待及其与社会思潮的耦合关系成为作者尤其是职业作家写作考量的首要因素之一。作为混血族裔的伊顿在生存的压力下逐渐形成敏锐的文化意识,通过《紫藤之恋》等日本浪漫小说确认了具有时代性的种族意识和性别意识,开创了混血族裔叙事的先河。
《紫藤之恋》的叙事方法由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作者的实际境遇共同决定。在具体文本呈现上,伊顿以非本人、非本族的“Onoto Watanna”行使理想化的隐含作者功能;以表面客观的第三人称叙述拉开与读者距离的同时却时以“上帝视角”作出评价,引导读者对异己文化表达的认同;以精心设计的副文本特征强化作者的种族冒充效果,消除美国读者对少数族裔尤其是华裔文学的排斥。在文学元素的择取上,《紫藤之恋》充分展现了伊顿及其共谋人敏锐的商业嗅觉,他们捕捉到转型期美国社会的焦虑和关切,将代表“生活品位”的日本元素、代表资本主义文明“优越性”的东方主义元素和代表民主进程的女性元素纳入文本,最大程度迎合当时美国社会的价值期待。虽然比照现代和后现代小说的叙述层次和技巧,这种功利性的类浪漫主义文学尚显单薄。但将作品置于20世纪初美国消费主义、女性主义和现实主义等思潮的大环境中,再加上作者半华裔的种族身份,伊顿的叙事努力便具有了特殊的时代意义。与其姐姐伊迪丝的身份取舍相比,伊顿的文学策显得哗众取巧,但反观美国文学和文化多元化的总体趋势,《紫藤之恋》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又的确是文类革新的先行者,也为少数族裔文学在美国主流文化中立足和发声开辟了行之有效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