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的人物写作理论异同管窥

2018-11-28 18:28何晓路
写作 2018年4期
关键词:刘氏现实主义性格

何晓路

无论是通俗小说生产还是严肃小说创作,人物都是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然而,“通俗”与“严肃”似乎暗含着“流行”与“经典”的优劣之分,“生产”与“创作”也好像分别联系于工业技术的批量复制与手工打磨的稀世艺术。因此,二者明显的差异是:通俗小说往往视人物为情节的附庸,严肃小说则将人物塑造视为创作核心,二者的区别甚而分别简单化为“情节小说”与“人物小说”。但在势不两立的表层对峙之下,双方处理人物的细部要求却未必差之千里。本文拟对创意作家拉里·布鲁克斯的“人物三维空间理论”①参见[美]拉里·布鲁克斯:《故事工程 掌握成功写作的六大核心技能》,刘在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与文艺批评家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②参见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进行比较,试探讨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人物写作理论的异同。

一、技术与艺术:两种理论的主要内容

双方理论在人物塑造方面各执一词。“人物三维空间理论”是拉氏“故事工程理论”的核心内容之一。故事工程理论下辖六大核心技能,分别为立意、人物、主题、故事结构四大要素与场景设置、写作风格两大技巧。就篇幅与内容言,人物塑造的重要性仅次于故事结构编排。“人物三维空间理论”搭建了人物写作理论的三个层次,这三个层次为递进关系:一维空间为外表特征、怪癖和习惯,二维空间是故事背景与心魔,三维空间由行动、行为和世界观组成,此外还有“形象和个性,故事背景,人物弧线,心魔和冲突,世界观,目标和动机,决定、行动、行为”七大关于人物刻画的关键变量。虽然拉氏以为七大变量可与三维空间组合,但在具体写作中,除冲突与人物弧线外,其余变量均对应于三维空间。“冲突”作为创意写作领域内广受认可的文学本质,从发端到爆发乃至解决,它贯穿了主要人物的成长之旅——“人物弧线”,可见“冲突”与“人物弧线”分别代指人物发展的动力与表现。在这些力求分工明确的术语划分和表述中,拉氏热情拥抱工具理性,他以饱含机械意味的比喻来捏合文学与技术:“故事创作本身既是一门艺术,同时又类似于工程构建。”

刘再复延续了以人物性格为讨论核心的理论传统,其“性格组合论”是“人学”基础上主体性哲学与小说理论的嫁接。《性格组合论》收录的一系列论文主要围绕“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展开,对立统一的二重结构是人物性格的普遍结构,“任何一个人,不管性格多么复杂,都是相反两极所构成的”①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0、113、114、69页。,这两极由一组组对立的性格元素组成,各组性格元素互相冲突转化,形成人的真实性格。刘氏以此为指导人物塑造的美学原理,人物性格不仅要有对立两极,还要体现“整体性”与“深层性”。具体而言,前者要求在“性格的二重组合中保持一种统治的定性”②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0、113、114、69页。,把握性格运动方向的主导因素,描绘“一元化”③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0、113、114、69页。性格,保持性格的相对稳定性和一贯性;后者意在挖掘性格深处各种对立的性格元素,描绘它们在性格内部世界中的复杂动态过程,表现人性的深邃特质。对熟知辩证法的国内读者来说,性格组合论可以一言以蔽之,即性格元素正反两极的矛盾运动。刘氏出于对历史境遇的反省,将现实生活中的人性与文学创作中的人物性格划上等号,以人性学说为人物写作的准绳。针对一段时间内文坛照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阶级分析甚嚣尘上,脸谱化人物创作泛滥一时的情形,刘氏借鉴西方文艺心理学,同时接续了中国古代的人物性格塑造的古典美学传统,对人物写作提出了以人性论为基础的艺术原理。

由以上对比可知,二者的差异性在于人物的地位。拉氏注重糅合“冲突”及“人物弧线”,使人物塑造与情节合辙并驱;刘氏则以人物写作为中心,情节于他而言不过是塑造人物的手段。具体实践中,通俗小说虽然追求情节奇险,但人物在畅销书中的丰富性却并不逊于严肃小说;严肃小说的情节也并不因全盘服务于人物塑造,而失其动人之处。两种学说的重心有异,但有关人物塑造理论的内容却颇多相似之处:拉氏之冲突与刘氏的二重组合归根结底都是矛盾的代名词,三维空间的人物升华路径,与刘氏所谓的人的意识“自我分化,自我克服,自我统一”④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0、113、114、69页。的二重性格的一元化道路也异曲同工,可见人物写作技术和人物创作艺术并非泾渭分明。两种理论之间的内在相通,根源在于理论建构时所杂用的多重主体,以及所承续的文学传统。

二、主体的建构与消解:两种人物写作理论的貌离神合

刘氏的性格组合论与李泽厚的主体性哲学渊源匪浅,刘再复眼中的文学主体性有三大对象:作为创造主体的作家;作为文学对象主体的人物形象;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和批评家。《性格组合论》主要围绕第二点即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塑造展开论述,其余两点则是见之于其他材料的补充说明,其“人学”大框架由此建立。拉氏的创意写作理论,可谓是给作为生产者的“作者”提供的操作手册,出口面向文化市场的消费者(“读者”),意在用技术话语指导“作品”生产,其理论在多主体之间构建。因此谈及作者发挥的创作,或是读者参与的共鸣,主体的合法性是刘氏与拉氏的共有前提,只是在具体主张上各有侧重。但近一二十年来,二人的人物写作理论,乃至各自背后的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理论,都必须面对后现代主义消解主体的天堑。因此,将双方理论置于现代性视野中考察,比较他们对读者与作者两大主体的处理方式,及人物写作要求,更易观察到藏匿于双方基本观点下的潜在思潮,如何从不同支系浮出地表,在一种二元等级式隐喻制度中各就其位,以互相对立的方式为人物写作理论添砖加瓦。另一方面,在现代性与线性时间观斩不断的联系中,现实主义的超时间性根基愈发凸显,据此得以发现两种理论在人本主义危机步步紧逼前,如何身不由己地踏入悖论。

后现代主义是现代性的一副面孔⑤参见[美]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 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现代性根植于不可逆的线性时间观念,在不断衰败走向末日的基督教神话阴霾下,即时享乐变得合情合理,审美日趋追捧不断变化的瞬间,弃古典范式如敝履;而上帝死了的精神真空中,主体也不复存在,因而融解于消费社会不仅是主体的唯一选择,甚至是律令。在此前提下,创意写作产品因消费属性明显,已经融入“媚俗艺术”①参见[美]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 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以畅销为指标,亦步亦趋于趣味判断。读者的空位隐然由消费者占领,消费者的趣味成为独一无二的文学指数。再进一步追索,生产媚俗艺术的文化工业是“提供给所有人的,谁也摆脱不掉”②[德]霍克海默、[德]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 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页。,也就是说,媚俗艺术并非由自下而上的趣味革命主导,消费大众不得不接受文化工业由上而下的趣味的强制注入。因此人物三维空间理论进退两难,既要“驱使读者完全沉浸在一个故事中”,又独断地禁止读者为故事“赋予含义并附加价值”,于是情感成为拉氏的救命稻草。三维空间,冲突亦或是人物弧线,在智力的被动与精神的懒惰的双重夹逼中,只能将情感放纵作为唯一出路。因此“共鸣”成为高频词,唯此能带给读者沉浸式的体验。

刘氏虽然竭力想要恢复接受主体的文学主体性,但随着读者的积极参与被他明确为欣赏者的移情,“读者的心灵与作品中人物的心灵产生强烈的共鸣”③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读者并不享有审美自主性,而是降格为被动性接受。可见,“性格组合论”也无法逃脱创意写作所面临的二难境地,一方面,读者趣味为人物塑造立法,文本效果的审判权必须交付大众,才能产生共鸣;另一方面,无人能免于媚俗艺术海啸般的盛势,主体性在席卷而来的趣味面前几成空谈。刘氏只能挣扎着将接受主体细分为读者和批评家,前者诉诸情感经验的还原,后者作为更高级的接受者理解作品,并发掘作家隐藏在作品中的潜意识,但批评家所扮演的仍是还原论意义上的解读者,甘当作者的附庸。

在共鸣纲领与技术话语的双层统治下,拉氏的理论几乎近于操作指南,对于创作主体,只略有提及“我们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愉悦自我”,“我们也是靠写作存在的”④[美]拉里·布鲁克斯:《故事工程——掌握成功写作的六大核心技能》,刘再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页。,就观点本身论,与刘氏所提作家主体性的最高层次是“自我实现”⑤刘再复:《文学的反思》,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页。无甚分别。这表明双方都预设作家作为能动主体,写作是作家在实践中实现自我的能动过程。这些表述不无浪漫主义的痕迹,本应强调作家的选择与创造,超脱于生活建立美学模式,但双方理论反复谈及的却只有情感的传递。拉氏绞尽脑汁开出激发读者情感的妙方,刘氏将文学定义为“一种超越现实的纯粹自由的情感形式”⑥刘再复、杨春时:《关于文学的主体间性的对话》,《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都是将主体性孤零零地与生命感受绑在一起,从而又回归到陈腐无奇的趣味判断。因此,双方理论都披着主体性的外衣,但作者却在读者的趣味中溶解,读者则在情感的无限刺激中懒于担起自身的责任,作者与读者合谋铸造了名为共鸣的链条,连接起作者—作品—读者。

三、现实主义:两种人物写作理论的共同渊源

趣味促使上述双方将人物塑造的总体要求确立为“共鸣”,为此他们不约而同地求助于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现实主义这一概念本身仍需廓清,奥尔特加·伊·加塞特认为现实主义是一种人本主义,人性化就是“让别人的喜悲在自己心中产生共鸣”⑦[西]奥尔特加·伊·加塞特:《艺术的去人性化》,周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就是要借现实主义的风格描摹现实,激发受众情感,如此表述更契合本文。现实主义离不开以镜子为隐喻的模仿论,模仿论可一路溯源至柏拉图的“理念”范畴,艺术模仿生活,而生活模仿理念。理念代表着一种垂直而非线性的时间模式,维护着永恒的审美价值,而在变易不居的现代,趣味无时无刻不在消解着这种超时间性的价值判断,因此现实主义根植的超越模式只能带来双方理论内在的自相冲突。人本主义则注重生命感受,强调情感共鸣,与非人性化即“异化”针锋相对,马克思将“异化”概念发扬光大,卢卡奇则将之延伸解释为“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独立于人的东西,成为凭借某种与人相异的自发活动而支配人的东西”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 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版,第147页。。在本文中,拉氏的故事工程理论以工程建设为喻,无处不以技术理性为导向,如模具般压制出文学作品;刘氏的性格组合论则试图借鉴人性科学,总结出一条亘古不变的性格组合原理,作为文学人物的塑造宝典。因此,双方理论都偏离了具体的、多样化的人,而将某种客观独立的规律奉为圭臬,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反人本主义的代表。

刘氏的二重性格组合原理是马克思主义植入文学领域的产物,以现实主义的正统自居。拉氏的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他同样指出“现实就反映在小说中”,并且要求故事高于现实,与刘氏“既要尊重现实,又要超越现实”的主张看起来毫无二致,但细究起来则有技艺与主义之分。刘氏全身心呐喊着“现实主义是艺术的最高标准”②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其理论所含的“典型性”概念来自卢卡奇等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前辈;拉氏则更倾向于继承亨利·詹姆斯以来的戏剧化遗产,“要展示,不要叙述”③[美]拉里·布鲁克斯:《故事工程——掌握成功写作的六大核心技能》,刘再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6页。,以及福斯特之后代代相传的“圆形人物”与“扁形人物”之说,以人物原型为人物塑造的标准,关键在于这些分别是否引发实质性的影响。

卢卡奇一脉的现实主义是形式与内容的辩证法,“历史内容为形式上的成就奠定基础”④[英]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4页。,用时代材料填充现实。可这种历史的时间观念背后,永远逡巡着马克思对希腊艺术永恒魅力的解释。马克思称希腊艺术为美好的童年,暗示着一个永远不会衰败的国度,彼处的风景青春永驻,这种长青状态无疑完美无暇,但“完美就其定义来说只能无限重复自己”⑤[美]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 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8页。,只能寄望于乌托邦。批评家们往往误入这种超越现实的乌托邦,迷失于停滞不动的典型性中。刘氏的性格组合论就是在这乌托邦之中孕育出一种静态的人性论,在典型的反复上演中背离了其所应信奉的现实主义。拉氏在现实主义路径选择中倾于戏剧化的表现手法,即用现实的幻象引诱观众投身其中,激发情感共鸣。然而媚俗艺术的惯例流动不歇,客观性的幻觉必须紧跟时代变化,不断用陌生化效果震撼读者。现实主义的力量来自旧的叙事范式的取消,源于新的现实感的生成,戏剧化的表现手法只是现实主义的某一时代属性而非本质特征。故事工程理论立身有效传统的定型而非新技巧的探索,性格组合论系于乌托邦理想的重复,两者道路不同却都陷入停滞状态,违背了现实主义传统的应有之义。

双方虽在现实主义的定位上有别,却在人本主义宗旨上共奔前路。刘氏以人物塑造为现实主义文学的核心,其余一切要素包括情节都服膺于人物。当考虑到这一观点针对特殊时期文学道路模仿前苏联、沉溺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时,就不得不联系阿尔都塞的社会主义人道主义⑥参见[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15~239页。概念,这一概念是对前苏联结束无产阶级专政,文艺领域进入新一阶段的总结,其内涵与刘氏的人性学说不谋而合。在阿尔都塞的阐述中,人道主义(即人本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本质是一种想象型关系。只有保持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含混性,社会主义人道主义才能悖谬地弥合马克思主义与人本主义。可在刘氏视角下,马克思主义最为科学。即使忽略这一本质冲突,刘氏讨论二重组合原理的各种因果逻辑,如哲学依据和心理基础时,已经不自觉地认同阿尔都塞的另一发明——“结构因果律”,即各领域通过社会的总体结构相互联系互相作用,人物乃至文学作为亚系统保留半自律性,但决定性因素只能是总体结构本身,这一科学结构依然与人本主义高举情感形式的大旗相抵牾。至于拉氏,创意写作所属的媚俗艺术,是“另一种现代性侵入艺术领域的产物”①[美]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 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本身就充满了悖论,故事工程理论自带的机械隐喻正是矛盾的具现,冰冷的工程建设和技术指导与人本主义天然对立。再看他以冲突对应故事的本质,用“剧情即冲突,冲突即人物塑造”②[美]拉里·布鲁克斯:《故事工程——掌握成功写作的六大核心技能》,刘再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5页。的等式将人物与情节融为一体,实际上也秉持着一种结构主义的观点,否则他事无巨细的情节安排,起承转合的严格章法都无处着落。

总而言之,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看似势如水火,构建人物写作理论时也各行其道,但后现代潮流的冲击当头,双方固守的主体性原则都脆弱难当,只能转而以情感共鸣作为人物塑造的共同宗旨。双方同样借助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应答这一人本主义要求,现实主义却与双方理论背后的技术性与科学性难以兼容。可见在通俗小说与严肃小说表面森严的区别下,不仅人物塑造的要旨趋同,人物写作理论也走入同一条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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