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说说自己的诗

2018-11-28 18:28罗振亚
写作 2018年4期
关键词:诗歌

罗振亚

1983年,二十岁的我走出大学校园,不无传奇色彩地到祖国最东北的黑河师范专科学校当老师,但是在那里不过生活了两年而已。当时,彻骨的孤独,加上青春期的心理戏剧促动,令我迷上了写诗。有时写起来没日没夜的,如今回想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可笑,不过确实是非常认真的,一组《父亲》在刊物上发表后,当年竟然阴差阳错地获得了全地区文学创作的一等奖,获奖证书拿在手上那会儿还颇有几分自得。

1985年,我考取了山东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离开和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只有一江之隔的边城黑河,前往文化积淀相对丰厚的泉城济南。因为曾经写过一段分行的文字经历,当然更是缘于骨子里的热爱,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中的新诗研究方向,随新诗研究专家吕家乡先生研读新诗。研究生的身份转换,使我总是在内心里刻意扼制诗歌因子的渗入和铺展,想不到的是,原来在诗歌中生长出来的乡情和爱的影子,还经常造访梦境与日常的思维。

待到我回到大学母校哈尔滨师范大学教书,渐次发表的诗歌累积起来也有了几十首,2000年还出版过一本诗集《挥手浪漫》。那时我觉得写诗对我而言应该尽早收手了,一是它耽误我研究的“正业”,研究和写作毕竟不是一套思维,二是怎么写也成不了诗人,因为自己不具备诗人气质,再怎么努力不过是为诗坛增加一个诗匠而已,实在毫无必要。所以才取了带有“挥手”字样的名字,并且在后记中告诫自己:“我从不敢自诩为诗人,因为我深知:诗乃宗教,它需要付出绝对的虔诚;真正的诗人少之又少,出诗集和诗人的称谓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我只是写过诗的人,并且短暂的涂鸦也纯是青春心理戏剧使然,毫无自觉可言。所以一俟戏剧闭幕,我就识趣地退到诗门之外,任浪漫的鸽子定格为心灵深处一尊圣洁的雕像。对它我除了凝望,还是凝望。”

果然,从2000年开始,我很少写诗,而改为静静地欣赏诗、研究诗,十几年里自己也以为已经彻底告别了诗的写作。不想2012年春节前几天,我去给葬在黑龙江省宾县帽儿山附近的父亲扫墓,望着父亲墓碑底座和周边厚厚的、洁白的大雪,我的心情极其复杂,一边用铁锹清雪,一边默默地流泪。而后好多天,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赶不去父亲的影像、扫墓时洁白而寒冷的场景与感受,在慢慢的回味中,我有了表达的欲望,这种欲望直接造成了我以临近五十岁的年龄,再次以诗歌写作的方式接近缪斯,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今年被中国青年出版社收入中国好诗第四季出版。关于我这几年的诗歌创作,著名诗歌评论家李犁先生的评价准确而中肯,深得我心。他说:“作为前沿理论家的罗振亚诗写得非常朴实,诗的方向不是向外扩散,而是向内凝聚,不是远涉,而是返回。这不是策略,不是技艺,而是人品。在炫技为王为荣的当下,振亚全神贯注于父母和故土,平静中却有雷霆,诗像越攥越紧的拳头,掰都掰不开,这就是有与实的写作。尤其在虚假盛行的时代,这种真实就更有力量和价值。我们从中看到了久违的人性的光辉,那就是感恩不忘本”。①《海燕》诗歌万里行推荐语,《海燕》2018年11期待出。

的确,我的诗歌都可以是有感而发,它们离“无病呻吟”相去甚远。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能够完全靠想象力驰骋诗坛的写手,没有思想或情绪的促动,我基本上是不硬去写诗,即便写也写不出来。或者说,诗是我寄托、抒发对亲人和这个世界情感的的一种最佳方式,最痛快或最幸福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它。跪在父亲的墓前,有关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苦难与快乐,他去世前和亲人团聚的情景,等等,纷至沓来地涌入脑际,于是我回到家中,思绪难平。坐在电脑前,一行句子倾泻而出:

车轮不都是向前用力的

有时它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父亲选择性遗忘的阿兹海默

反复回放着每一个日子

在葱绿的往事田地里

麦子一株一株地复活

阳光一吹都想说话

父亲常记不起自己名字

但能测出麦地的亩产收成

麦芒的纹理与土质的关系

西南地今年的庄稼长势

还不断对着别人喊

儿子吃饭

在父亲呵护的那块麦田里

我已长成饱满的麦子

虽然八月暴晒

泪水浸泡

却是幸福的一株

——《一株麦子的幸福》

之后又陆续写下《和老爸聊天》《六月的风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父亲晚年最怕提“老家”两字》《他已经不认识我了》《父亲临终前说出三个字》《回家》等十几首诗,传递内心深处对父亲的感恩、怀念和失去父亲的悲痛和不舍,其中有往事的回溯,也有想象的重构。同样是出于对失去丈夫的远方的母亲的牵挂,从我心里自然流出了《母亲简历》《过了年 您就七十七了》《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瘦弱的手臂仍在风中挥动》《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等一系列作品,它们依次在《诗刊》《草堂》《扬子江诗刊》上发表后,得到了一些读者的认可和喜爱,它们使我再次明白唯有从心灵里流出的情感才会再度感动心灵的道理。特别是《妻子的头发》一诗的写作,使我体会尤深。记得那是2016年初冬,一次单位的身体例行检查,因为医院的X光胸透医生误诊,判定我爱人得了肺部肿瘤,之后的一周内我们全家人都经历了一场灵魂上的震荡。我爱人怕增加我的负担,故作洒脱,破例在外地旅行时扭起了东北的秧歌;而我也是强装镇定,表面上对她的病轻描淡写,内心里压力却大得很。而后经过复查后等待的煎熬,当孩子电话告诉我们“结果挺好,没事儿”时,我和我爱人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抚着她头上不断长出的白发,感慨万千,和她说了句“剪个短发,去去晦气吧”,然后回到办公室一口气写下《妻子的头发》。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恐惧、焦虑、牵挂和精神疼痛的情感的推动,让我和这首诗歌相遇,诗发表后一家电视台专门为此做一个专题节目,很多读者和听众被感动了。因之我更加确信在抒情性的诗歌创作中,能够活下去的只能是思想或情感,任何仅仅在技巧层面的经营都是第二位的、靠不住的,没有情感驱动而硬去抒情,非但写不好,还可能构成对诗歌的伤害和亵渎。

一般说来,一个诗人的语言态度和诗的情感态度应该高度契合。或许我的诗歌使命观念过于传统,我始终以为最优秀的诗歌都是直指人心,以朴素晴朗的姿态示人的,古今中外的名篇早已证明这一点。那种在诗歌里面故作高深、装神弄鬼、佶屈聱牙者,虽然不能说不是一种探索,但恐怕永远也不会打动人。当然,我也越来越觉得以往那种将诗歌和生活、感情、感觉挂钩的观念不无道理,但还远远不够,因为诗歌有时候更接近于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学;所以诗里面如果有一些理趣的融入,可能会强化诗歌生命的筋骨和重量。在具体的创作中,我尽可能地学习亲切地说话,如写母亲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这样写道:“唯有孙子千里之外的问候声/才能像几尾活蹦乱跳的鱼/撞开她经常关闭的话匣子口/说自己身子骨硬朗不必惦念/她也会不时咂咂嘴/和邻居唠唠孝顺的儿子媳妇/唠唠啥叫幸福啥叫晚年。”这种不拐弯抹角的方式,在某些人看来也许太过土气,太过浅薄,但它和我的生命本身达成了同构,沿着它即可走进我的内心深处;诗歌就应该消除生命和语言之间的派生关系。为了增加诗歌的含量和咀嚼力,我也会自觉地将随着年龄变化带来的经验和思考写进诗中。如《一树桃花》:

春在北方是脆弱的

一场不大的风能把它吹个趔趄

小鸟的歌喉刚一打开

落在地上的花

就比开在树上的多

优雅的老妇人走到树前

凝视着满地落红

仿佛看到了十八岁

自己和一个男生

在偏僻而幽深的路上走过

诗里有画面的凝定和音节的流动,但背后那种平淡却渗入骨髓的人生体验和苦楚的滋味,会给你带来文字以外的很多启悟。哲学和辩证法不是诗,但它们进入诗歌后会提升诗歌的思维品位。

多年的诗歌理论浸淫,我很清楚在如今后现代都即将过时的文化语境中,走传统的路数是一种背时的选择,但是我更清楚文学创作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别;并且在一切文体大融合的背景之下,一味地固守以往的手法只能使自己的路越走越窄。因此,我在诗歌里给情感和思想穿上意象的衣裳大体做到了,同时绝不排斥反讽、取譬、佯谬、虚实镶嵌等技术手段的援助和支持,有时还尝试着以叙述作为维系诗歌和世界之间关系的基本手段,缓解诗歌文体本身的压力。如发表在《诗刊》的《拧紧这一枚螺丝你就休息啦》就体现了这种状态和追求。“你在别人眼中只是一副不锈钢扳手/可在我挎包里却整整居住了五年/与我身体的亲近甚于我的恋人/比生母更熟悉我的体温和呼吸/每天用你旋紧或放松各种螺丝/就像转动母亲和恋人胸前的纽扣/抚摸夜空里沿着轨道运行的星球/虽然对美的遐想与痴迷擦伤过手指/苍白的皮混着殷红的血/为寂寞的夏天开出几朵绚烂的记忆/想不到青春结下的痂里/也埋入了钢铁的硬度和生长的声音。”诗以钳工与扳手之间的对话为框架结构全篇,外显年轻工人的内外世界,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诗和生活的对应,有了某些叙述文学的因素,但骨子里仍然是诗。

时至如今,我仍然不敢自诩为诗人。更不敢像许多写作者那样讲,“最精彩的诗歌是下一首”,说不定以后的作品只是以前自己的变相重复,因为这样的诗人在诗歌界实在太多太多了。还是认真地对待每一首正在写作的诗吧,对一个“重操旧业”的写作者来说,这就够了。

罗振亚自选诗

和老爸聊天

爸 起来吃点饭吧

话音未落 发现

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冬天 我在耐心学习孤独

被流放他乡的这几年

您就是它和疾病轮班陪着

谁说阴阳分属两界

您走之后的梦里

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年夏天日头真毒

东北土路也开满刺眼的白花

您递给我半个消暑的西瓜

至今我口里还有香甜的味道

有一回我在村边摔得天旋地转

您愣是铁着心不肯搀扶

还说 是爷们永远不该跪着

我站起后至今再没有弯过腰

爸 明代的解学士不想说话

如今的书和遍地庄稼一样泛黄

放心吧 咱家门前那几株嫩竹

世代都将姓白 啥时候也变不了

妻子的头发

自从认识妻子的头发

愈觉在云端舞蹈的诗人浮华

明明是带着体香的一缕青丝

却被隐喻为黑色的瀑布

甚至比附成茂密的草原

殊不知瀑布会断流

草原只有一季能举起温暖与花

以发传情不过是唬人的神话

青涩的心事无需养护

风雨中燕子的翅膀更潇洒

当行囊把双腿压得骨质疏松

我肩不起儿子对远方的眺望

妻子悄然将齐腰的骄傲剪了

说太长易脏不好打理

虽然见识没和齐耳短发逆向生长

战斗的早晨紧张的中午疲惫的黄昏

三部曲中她工作像工作家像家

儿子该写字写字

我该喝茶喝茶

如今我们住在阳光100

她的手机见山拍山见水拍水

日出的特产常在微信曝光

走在冰雪路上心里也藏着盛夏

不想从不咳嗽的她见肺部阴影

秋天的一次X光误读

引发了一场生死“对话”

漫长的黑里她夜夜不眠

白天头发总是一丝不苟

外出旅游混进秧歌队伍

粉色的扇子衬着腮边的红霞

心里却惦记我和儿子媳妇相处

谁适合照顾我的伤痛和嘴巴

看了一场撼人的《又见平遥》

只记住一句台词

“生都生了,死就死吧”

可我只能告诉她千万别怕

咱半辈子从来没想过害人

“彩票不会随便落到咱头上哒”

只是怕见“病”、“死”、“癌”等字眼

它们是一颗颗炸弹

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

终于 CT打败X光

阴影原来是散点钙化

看着她头上飞雪的瞬间

我说“理个短发,去去晦气吧”

之后我猛转身

把背影留给道路

我要看 黄河如何决口

山洪怎样爆发

朋友远行

不用再紧张地排队验票

也不用再费力攀爬候机大厅

这次你将乘一缕青烟

做一场一去不返的旅行

早说好的 眼泪免了

有瓶常喝的老窖足以尽兴

可你还没亲近炉火

窗外就传来一片烫伤的蝉鸣

听说天国里没有冬天

看不见拥堵、雾霾和战争

兰花开遍湖边路旁

你鼻炎和关节的疼痛会越来越轻

唯有像植物离开土地

此后故乡只是梦中的一道树影

如果你实在想兄弟们了

就在雷雨天尽情地吆喝几声

在家乡的一片麦地前 我低下了头

仿佛是割一缕一缕的阳光的

刷刷作响的镰刀

和地面保持着弯而钝的关系

北方的麦子不懂象征

更拒绝那些泛酸的比喻

一株株不能再普通的农作物

身体和灵魂都只属于自己

该破土时破土

该灌浆时灌浆

该脱粒时脱粒

芒就是芒 穗就是穗

成色好坏一律用头颅说话

风来颔首

秸秆们彼此支撑

即便身躯瘦弱

也拼命举起一束温和的笑意

至于来年被选为种子

还是被送进某人的肠胃

似乎并不在意

它们多像我的亲人

静静站在秋天里

习惯在城中昂首走路的我

面对记忆中从未高过童年的麦田

突然低下了头

天边 有一道白鹭的灵光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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