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理论与立场
——我怎样写作《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2018-11-28 09:15
写作 2018年3期
关键词:农村

黄 灯

非常感谢唐利群老师提供的机会,让我能和大家见面交流。我不是实践层面的三农专家,也不是理论层面研究农村问题的专家学者,我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以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为主业,这使得我对农村问题的关注不可避免地带有自身专业的影子。2016年春节,《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以下简称《图景》)一文的热传,使我意识到农村问题在当下的语境中,确实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因为缺乏从理论上对农村问题的考量,我得坦率承认,《图景》一文更多建立在经验和感受之上。我只是站在一个农村儿媳的角度,说出了看到的真相,提出了问题,但无力给予答案。事实上,在写作此文时,我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处理个人经验,如何廓清个人经验和公共经验之间的关系。如果我的写作仅仅停留于个人经验之上的情绪宣泄,仅仅停留于对个体生存困境的展示,不能将公众经验和个体经验之间的深刻关联揭示出来,其意义就极其有限。网友的反馈也证实了这点,他们的共鸣让我感到,一个真正有力量的话题,必然和很多人产生关联,我笔下亲人的困境不仅仅只和身边的人有关,更和远方素不相识但处境相似的人有关。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我结合《图景》一文,联系个人经验,说说对农村的认识,也借此梳理自己的思想路径,呈现内心的真实困惑。

一、农村问题的结构性和同构性及社会力量的介入

我出生在湖南汨罗三江镇凤形村,在外婆家的汨罗长乐镇隘口村长大。结婚后,又得以了解了丈夫家的村庄,湖北孝昌县丰山镇丰三村。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凤形村、隘口村更多作为一种背景而存在,因为渗透了太多的个人情感,那种和出生地、成长地之间的天然依存,是无法改变的。而丰三村,因为我的介入者身份,以及嵌入一个贫寒农家目睹的很多真相,它更多时候却以一种“问题的场域”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毫无疑问,目前乡村的问题是一种结构性的存在。尽管全国乡村的面貌各不相同,甚至有一些村庄因为靠近城市或处于发达地区,在市场化铺开的今天,因为先天的土地资源,获得了不错的发展,但更为广大的乡村相对城市的繁荣、富庶,以及公共资源的高度集中,整体上呈现出破败、衰颓的状貌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是由城乡二元对立体制决定的。

以农村发展的动力为例,相对城市的繁荣而言,为什么农村那么凋敝呢?有一些读过《图景》的网友不承认我对农村凋敝的判断,他们说,你笔下的农村只是广大中国一个村庄,而我的家乡兴旺、繁荣,一点都不凋敝。我承认中国乡村面貌的丰富、复杂,也承认沿海发达地区的很多村庄甚至比偏远地区的城市更富有经济活力,但我认为《图景》一文所呈现的景象,不仅仅是一个孤例,丰三村作为中国中部一个最典型的村庄,它有代表性。问题是,和国家整体的经济发展速度、经济实力比较起来,乡村为什么不能获得同步的发展?为什么一线城市和其他中心城市一路凯旋、高歌猛进,而最广大的乡村却日渐凋敝、奄奄一息,看不到前景?换言之,在农村和城市的关系结构中,农村在耗尽分田到户的政策活力后,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乡镇企业蓬勃发展的势头折戟后,它此后并未获得自身的强劲发展动力,而是作为城市的依附而存在。随着20世纪90年代社会向市场经济的整体转型,广大乡村成为向城市输送劳动力、土地资源、自然资源的主体,农村人的就业途径不再依赖土地,而是转向外出打工。打工的情况又如何呢?

在通货膨胀并未如今天离谱的情况下,相对种田的微薄收成,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早期农民工外出打工的收入,成为家庭现金收入的重要来源。城市充分的就业机会,确实给农民提供了一条活路,但这样一种生存路径,却伴随了诸多的心酸和屈辱。恶劣的居住条件、不利健康的生产环境、欠薪、受伤、重病,在我亲人的打工遭遇中,成为常态。但对第一代农民工而言,只要能够挣到钱,受再多的苦,他们也愿意。尽管与城里人和高薪职业相比而言,他们的收入微不足道,但因其对生活本身也没有特别高的期待,所以他们也挺满足。而事实上,他们在外打拼的所得,也仅仅只够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一旦碰上欠薪,生活立即就会陷入困境。以我的哥哥为例,他在外打工十几年,但最后七八年,因为姐夫的破产,连血汗工钱都付诸东流。我娘家还有一个姑姑,为了供儿子念高中,从2006年开始,就待在别人的楼梯间,大概两平米的地方,白天临街摆一个缝纫机,依靠帮别人缝补衣服为生,夜晚则睡在楼梯间下,灯泡不超过三瓦,亮灯时,连电表都懒得转一下。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她回到家乡就查出了癌症。

现在的问题是,随着经济的整体疲乏,农二代不但没有好的心态,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吃苦,也没有好的机遇,找到一些相对稳定并且还能有所节余的工作。我的侄子就是这样,作为一个建筑工人,他去年到外面打工,四月份出去,到六月份,只干了一天活,然后便是不断跟包工头转工地,有时好不容易开工,因为老板欠债,别人总是来拉闸,什么事都干不成,工钱也拿不到。加上路途遥远,他中途也不可能回来,过年回家,两手空空,基本就是白混了一年。随着父母老去,孩子长大,他越来越感到身上的压力增大,非常担心外面的经济形势变差,因为就算留在农村,他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

概而言之,农村对城市过度依赖的依附型经济,使得农村抵抗风险的能力日渐脆弱。当经济整体疲软或者出现大的问题时,其灾难性后果必然最大程度地传递到最弱势的农民身上。说到底,农村的困境不是由农村本身带来的,而是在城乡不对等的关系中产生的,这是一种结构性的必然。

另一方面,乡村问题和社会问题具有同构性。乡村问题不是乡村本身产生的必然,而是现代化进程中,社会问题在乡村的具体呈现,两者处于一种共时的同构状态。近几年来,我感受最深的就是乡村的日常治理。

首先是农村的价值观念单一而混乱。单一是指功利化的金钱观渗透到诸多层面,基本的人伦都受到了金钱至上的影响;混乱是指单一的价值尺度渗透到现实中后,所引起的很多现实矛盾。以养老为例,在传统的价值观念中,养儿防老天经地义,但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强制执行,以及政府在推行这政策时的宣传,传统的育儿观念受到了很大挑战,在政府保障体系养老还无力覆盖到乡村的前提下,传统的养老模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在以前,老人老了,再怎么样,子女还是会养他,哪怕自身过得很艰难,还是会在能力范围之内供养父母,身边的舆论力量也会让他孝敬老人。但现在,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当老人丧失劳动能力后,从经济层面考量一个人的价值,便立即显示了其残酷性和不合理性。老人自杀的现象增多了。但我们知道,在中国有一个传统的观念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在我家乡村庄的语境中,更多指一个人对死的敬畏,尤其是指老人对死的敬畏。因为老人如果寻短见的话,对子孙后代的发展会产生影响,所以老人再怎么艰难,也会坚持活下去。但今天,现实已不足以支持这种信念了。每个人都会老,如果仅仅从经济层面来衡量人的价值,老人必然处于劣势地位,这实际上是对一个人生存意义的否定。与此密切相关的另一个现象是,随着城乡人口大规模流动,城市主流的消费主义,也被进城务工的年轻人带回乡村,并且形成了势不可挡的势头。在乡村,现在压根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它抵抗,并且很快落实到婚恋层面。在三年前,我丈夫家的村庄,男方十五万元左右可以娶回一个女孩子,但从去年开始,行情已经上涨到了四十万,具体开销包括在县城有一套房子,有一辆车,还有五万元左右的彩礼。很明显,除了男女比例失调是客观原因外,这种婚恋观主要来自消费主义对乡村的渗透,一旦形成共识,就会具有极强的力量。在这种标准下,一个女孩子,如果别人要了二十万的彩礼,而你只要了十二万元的彩礼,那你就是首先看不起自己,周围的眼光就会让你觉得掉价。

其次是乡村治理弱化后,自然环境的恶化。尽管从表面看来,村庄的房子仿佛比以前光鲜了一些,但实际上,伴随生活方式的转变,村庄的土壤和水源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污染。首先是垃圾,尤其是塑料制品非常多,使用极其常见。我记得小时候在乡村,几乎所有的垃圾都能够在自然中化解,甚至变成肥料,但今天,不能降解的垃圾越来越多。我每次回家,都见到我哥哥嫂子会买很多一次性餐具,吃一顿饭丢一大包垃圾。其次就是水源污染,农村的楼房,外表看起来很现代化、很漂亮,但是下水系统非常糟糕,很多污水直接排在路面上,有的连排水管都舍不得买,所有的污水直接排在地面上,一下雨,整个村庄都被污染了。除了这些看得见的污染,土壤也污染得非常严重,农药、化肥的过量使用,使得土地被透支得特别厉害。

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是乡村所享受到的商业服务。农民外出打工,辛苦挣的血汗钱,在城里消费不起,只能拿回老家消费。可是他们获得的产品是什么样的呢?至少饮食方面,可以说是假货横行。尤其是饮料,农村几乎成为冒牌货的倾销地。他们因为没有喝过正品,所以也尝不出假冒伪劣产品。还有零食,最差的三无产品全部流到农村去了,很多孩子因为没有父母管教,留守在爷爷奶奶身边,老人只要孩子听话,就会给零花钱,孩子们拿到钱就买辣条之类的东西去了。

以上所说的都是一些与生活密切相关的,最基本的层面。在有些村庄,还有与风气变坏密切相关的事情,诸如打牌、赌博、吸毒横行。这里不多说了,很多具体的情形我在《大地上的亲人》中写得比较多。整体说来,社会出现了什么问题,最后一定会在农村这张底片上显影出来,农村问题和社会问题完全构成了一种同构关系。农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载体,任何一个家庭,它就像社会的细胞一样,只要解剖一个,病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个家庭再小的事情,它也可以跟这个时代产生关联。我们的时代根本就不是郭敬明说的小时代,而是一个大时代,只是大时代隐蔽的面目把小时代凸显出来了,很多时候它具有迷惑性。所以我觉得个人经验是有力量的,这也是我写作的时候,为什么坚持个体经验的有效性的原因。

面对一个问题丛生的农村主体,都有一些什么力量介入呢?现在看来,主要有以下层面:其一,官方层面。比如县级政府、村委等,目前的精准扶贫主要通过官方推进,土地流转也通过政府推进,这是目前对农村介入最深、最广的力量。其二,社会层面。比如乡建组织,很多志愿团体和志愿者。这方面的力量蓬勃发展,极具活力,对激活农村自身的修复能力起到很大的作用。因为这批人有相同的价值观念,更尊重传统,注重对农村的保护和修复,提倡呵护生态,企图寻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路子。尽管和官方的力量比较起来,他们往往处于资源匮乏的境地,只能更多依赖公益组织,但这股力量具有强大的辐射力。其三,是农村人力资源的自我反哺。一种是回乡青年,就是农村的有些孩子外出见过世面后,愿意重新回到家乡,诸如湖北的陈迪桥,河南的魏丰收,都是如此;还有一种就是像我丈夫一样的,虽然通过读书离开了农村,在城里工作和立足,但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愿意通过个体的力量回馈家庭,回馈亲人和村庄。这种力量因为隐匿于家庭中,一般被当做家庭内部的人伦亲情处理,但客观上有利于乡村的良性发展。

我还要提到的一点是,在非官方力量介入有限的前提下,为何官方层面集中了如此大的资源,还是难以将乡村有效组织和调动起来呢?我感觉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政府理解农村工作的维度,更多时候还只停留在经济层面,就算是文化、精神层面的事情,也通过经济手段来推进,这是一个偏颇。农民不是吃饱了饭,就万事大吉了。他们也有精神需求和文化需求,也需要归宿感和安全感,有自我发展的内在需求。这些内容因为我在《大地上的亲人》里面讲了很多,在此也不多说了。

话说回来,尽管从整体而言,农村问题很多,但农村差异性确实很大,哪怕是问题的具体呈现,差异性也极大。在写作《图景》一文时,尽管我所描述的案例,我直面的家庭,更多陷入一种困境状态,但我始终提醒自己话语的限度,对自己亲历者和介入者的角色心怀警惕。毕竟每个人都会面临很多被遮蔽掉的事情,我不能因为能看到广州冬天树叶的葱茏,就认为北京的冬天树叶依然留存。一个人,不管立场如何,必须意识到世界的丰富和复杂,意识到个体认识的有限,意识到任何偏颇的推断所得出的结论的有限性。上面我只是简单谈了我对农村一些现象的观察和理解,更多停留在对现象的指证。我再强调一下,我不是三农专家,我无法从学理层面给农村的困境提出有效的出路。

二、经验与理论的对接

上面结合《图景》一文,讲了我对农村的一些理解。也因为《图景》一文,我获得了大家的关注,以致一些不熟悉的朋友以为我的专业与农业与农村研究相关。借此,我想谈谈个人经验对我研究的影响,谈谈个人经验如何与理论对接,并唤醒内心的立场,毕竟《图景》一文延续了我一贯的写作形式,是对个人经验的一种直面和整理。确实,尽管在具体的写作中,我经常逾越文学批评的边界,进入对一些文化现象的思考。之所以形成这样的特点,主要来源于社会转型过程中,我的一些亲身感受,来源于在理论的烛照下,对自身经验的反观和激活。我愿意在这样一个场合,和大家交流个体经验对我思想形成过程中的纠偏和锚定。

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们经受了市场经济并未彻底铺开的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声,高中和大学时期的氛围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80年代的余绪,对人生的思考和期待,因为年龄尚小,并未感受到此后即将到来的转型。回想起来,整个青春期,几乎完全沉湎在一种小资、浪漫的想象中,整天想的就是文学女青年的梦想,比如到远方去,和男朋友一起流浪,和朋友谈论文学,整天就是一些轻飘飘、风花雪月的东西。现在翻看以前的日记,几乎读不下去,很难想象,在最美好的青春年代,整个精神生活如此空洞而又奢华。更为重要的是,当时只要考上大学,不管是中专、大专还是本科,几乎意味着身份的彻底转变,意味着后半生的衣食无忧,所谓捧上了“铁饭碗”,当上了国家干部,文凭的含金量很高,读书升学的性价比也很高。1992年,我参加高考,只考上了一所地方院校。当时不太愿意去读,想复读一年去考重点大学,但亲人和长辈很担心,认为能考上也不错。我印象最深就是满舅得知我的想法后,特意放下半天的活不干,开一个摩托车突突突30里,跑到我家跟我说:“北京大学是大学,XX大学也是大学,你这个大学又不是买来的,凭什么不能去读啊?”满舅一辈子不识字,最大的希望是孩子中有上大学的。他这一说,我就打消了去复读的念头,反而觉得上一个地方院校,也是理直气壮的事。

和很多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同龄人不同,进入一所地方院校后,实际上为我遭遇另一种生活提供了可能,时代转型的印迹越来越明显地渗透进个人生活。回过头看,和我同时参加高考,但毕业于重点大学的同学,其人生轨迹一般是这样:大学毕业后,如果参加工作,一般留在一线城市或中心城市,很多进入当时最好的机关、事业单位或者国企、外企,选择深造的、留学的,在学位读完后,则进入高校或出国。在上世纪90年代,重点大学的头衔相当于中产阶级的护身符。在就业好、房价低的历史时期,这批出生70年代的同龄人成为通过读书顺利实现阶层流通的最后幸运者,基本走的一条精英教育进入精英阶层的路子。而我因为就读地方院校,被分配至当地一所大型的国营纺织企业。应该说,能够进入当地的国营企业,在当时也不算坏的选择。那所国营企业非常大,有5000多名职工,是亚洲最大的苎麻纺织印染厂。苎麻作为湖南特有的经济作物,是一种环保、通透、舒适的绿色纺织原料。我进工厂后,先后干过一家合资分厂的总经理秘书和出纳,后又转到厂部团委当组织干事,整天在工厂转,没有太多实际的工作。当时政企不分,国营大型企业实际上承担很多党政工作,各类机构设置都很齐备。波澜不惊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随着90年代经济改革的推进,情况很快发生逆转。针对当时全国国营企业的很多历史沉疴,在行政命令下,大力推行“减员增效”的国企改革,效率优先成为叫得最响、最理直气壮的口号。我所在的工厂很快也被卷入其中,好端端的厂子在这一次改革中,仿佛立即变成了衰颓无力的躯体,下岗的阴影笼罩在很多职工的头上。1997年4月17日,厂部人事处副处长将我叫到办公室,告知为配合厂部政策,我必须转岗,随后我被下到车间当了一名挡车工。在我1999年重回学校念书以前,我有两年多的时间和一线工人在一起,三班倒的生活让我有更多机会走进这一个群体。尽管当初因为工作的劳累让自己身体上吃了不少苦,但事后想来,相对我高中毕业就进入重点大学的同学而言,这段生活为我提供了一种完全异质化的经历,让我有机会得以观照并亲身体验到时代转型过程中,宏大政策对普通人命运的影响,对个人生活的介入。这段经历我在不少文字中都提到过。随着自己此后生活和知识的深度关联,我愈发能够体悟到,这种底层的体验对一个人观念的形成有多么深远的影响。

1999年我考上武大的研究生以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和学院氛围的格格不入。亲眼目睹过工厂职工、车间师傅的艰难挣扎,加上自己刻骨铭心的记忆,重回校园后,我无论如何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以一种逃离者、成功者的心态去面对学院生活,对很多表象的利益提不起太多的兴趣,无法像很多应届生一样,对自己的生活有一个严丝合缝的规划,并且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心态。我朦朦胧胧中感知到,中国知识群体的精英意识和精英心态,与现实生活之间存在巨大鸿沟。精英经验的隔膜和优越感,不但从情感上阻碍我正视过往的个体经验,也从学理上切断了我和过去生活建立因果关系的可能。

2002年,我到中山大学念博士。导师程文超先生多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和癌症抗争了很多年。2003年暑假,我得知硕士导师龙泉明先生也罹患癌症,心头的压抑和悲伤,夹杂着宿命感般的无望。目睹病床上的两位导师遭受重病的折磨,我却无能无力。在沮丧中,我完全没有任何心思准备毕业论文,竟然不知不觉中在电脑上敲出了一本20多万字的随笔《细节》。这次无意识的写作尽管没有出版,却对我此后的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一,我发现在写作的时候,跑到脑海里面的很多是工厂的记忆,武大读书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在我内心深处没有激起任何波澜。我很惊讶,怎么会这样?我越是企图对读书的生活进行表述,工厂经历的人和事,越像特写镜头一样,顽强地钻进我脑海,尤其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工人师傅,更像站在我身后的一个群体,面目清晰,令人难忘。我当时没有“底层”概念,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写作很大一部分内容和当时刚刚兴起的底层文学有着内在的契合。我只是感觉沉睡于心的经验,被这次即兴的创作慢慢唤醒。我发现了自己的立场和倾向,第一次清晰确认了个人的精神面影;其二,这次写作让我追问一个问题,是怎样一种价值观念,让一个人在直面自己的人生时,会自觉屏蔽掉很多不堪的经历?我在武大念书时,为什么不敢直面自己下岗工人的身份?不敢直面自己来自一所地方院校的求学背景?是谁让这些真实的经历被教条化表述为一种不光彩?我还观察到,很多来自农村的孩子,在进入重点大学后,同样不敢直面自己农村家庭的出身,不敢直面农民阶层的卑微和无力。尽管当时的社会并未分裂成今天的模样,但隐隐约约已显露出学院的矛盾面影:一方面,它悄悄呈现出与世俗成功合流的倾向;另一方面,它无形中塑造一种话语,并从话语中牵引出一种价值,对不同的人群进行分层。而事实上,任何一个进入重点院校的学生,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就能感受到这种价值观的熏陶和威慑,感受到塑造自身的精英感觉是多么必要。而这种感觉,在我以前念书的地方高校是从来不存在的。其三,从这次写作开始,我意识到,如果要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写作,直面并清理自己的经验是基本前提,端着一副貌似精英的面具,暗中算计着很多利益的得失,并不能让自己的精神获得自由。而事实上,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实际上已慢慢在尝试经验和理论的对接是否可能。

现在回过头看,在我念博士的时候,西方理论大举入侵学术界这场麻疹已经出完。但作为一种学术训练,对理论的重视显然非常重要。导师程文超先生的理论高度完全开阔了我的视野。我惊讶地发现,唤醒经验的程度实际上离不开理论的启蒙。“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尽管在今天已成为学术的套语,但不能否认,直到当下,我们的现实依然可以在这套理论话语中获得阐释的可能和生命。更何况,对我个人而言,亲历社会转型的体验,本身就是个体现代性遭遇的真实呈现。如果不能拥有这套理论的“X光机”,任何离奇的个人体验不过是一段猎奇的故事。从这个层面而言,2003年那次偶然的写作之所以能让我找到唤醒个体的经验契机,其实离不开导师给予我的理论启发,离不开导师有效地对学生理论思维植入的学术训练。尽管理论素养的薄弱一直是我的短板,但理论思维的接纳,让我获得了照亮现实碎片经验的光芒。更为重要的是,在“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的理论框架中,一旦启动对个体经验的扫描,必然伴随不可避免的价值判断,而清晰的价值判断,必然会导致研究主体从浩瀚的知识海洋中拉开距离,形成自己清晰的精神面目。事实也是如此。从我的创作实践看,《图景》一文的写作,不过是我此前多年随笔写作的延续。从2003年发表《今夜我回到工厂》(《天涯》2003年第6期)开始,此后《五个日常词汇的解读》(《天涯》2004年第1期)、《故乡:现代化进程中的村落命运》(《天涯》2006年第4期)、《对照童年:一个母亲养育孩子的现代性遭遇》(《天涯》2011年第3期)、《知识界底线何在》(《天涯》2012年第2期)、《破碎的图景:时代巨轮下的卑微叙事》(《天涯》2014年第1期),都是在理论烛照下,直面社会转型过程中的自我命运,对个体经验的一种自省和反观。

三、警惕性的保持

如果非要对自己的创作构筑一种因果关系,并在此基础上梳理个人思想发展的脉络,对我这种“没有情节只有细节”的人而言,现实的遭遇显然比知识的获得对我产生了更为深远的影响。在变动不居的时代中,我深深感到个人非常容易掉入各种陷阱,警惕性的保持,成为自处的一种必然。

第一是对自身教育过程的警惕性。自小到大,我们几乎完全是从应试教育铁板一块的模式中走来的。应试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自我剥离的过程,在漫长的和个人真实生命隔膜的受教过程中,我们思维的很多触角早已被掐断,并在重复性的学习中,变得麻木而缺乏灵性。从人的工具性层面而言,应试教育有它的效率和用处,而事实上,我们教育的宗旨大多也只围绕人的工具性的一面而展开。但从人的完善的发展层面而言,应试教育的缺陷显而易见。我在十几年的教学工作中,第一件事,就是教会学生对以往的学习过程进行清洗。我对他们说,“你们要把以前学的东西全部吐出来,要忘记以前的一些学习方法,恢复对学习的胃口,到大学期间,第一次获得自主的学习机会,我希望你们恢复婴儿时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我不得不承认,应试教育确实制造了很多面目相同、缺乏个性的孩子。从培养创作性人才的角度而言,应试教育的模式确实造成了极大的生命浪费。事实上,在学术界也有类似应试的模式,那就是对付很多指标,诸如论文、课题、获奖。对这些,我始终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性,要明白自身教育过程的天然缺陷。

第二点是对日常生活的警惕。我在前面曾提到,70后是通过教育实现阶层流通最后的幸运者,这不但体现在他们的经济地位上,也体现在他们在社会中占有的资源上。别的不说,单是房价的失控,就让70后一代因为出生时间的碰巧,避免了80后、90后一代遭遇的很多尴尬和无奈。这种现实中的获益,不是因为个体能力的博弈所得,而仅仅是因为时间代际和空间差异而来。这种经济利益上的好处以及心理上的庆幸感,一方面,固然会加剧他们内心的不安全感,主要表现在害怕子女阶层的跌落;但另一方面,也会因为身处中产阶级的生活场域,造成心理上的幻觉,以为只要关上门来,自己的美好生活就会持续下去。而事实上,随着世界的关联越来越深变为现实,随着公用领域的共享不可避免,沉湎于中产阶级的美好幻觉并不能保证个体的安全,更为底层阶层的挣扎,并不会因为视而不见就不存在。

第三是对身份模糊性的警惕。90年代以来,随着知识界的分裂,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和确认变成一个敏感话题,尤其是“公知”被污名化后,拥有话语权的群体对自身身份确认更是小心翼翼。在完成学位并获得大学教职以后,我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如果仅仅依附体制的要求和指标,个体可以不对此做出追问,但若要以清晰的面目写作,我感觉身份的确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无论如何,在政治权力、资本权力和话语权力的架构中,知识者通过自身的知识储备,天然就拥有比其他群体要大得多的话语权力。所以知识分子到底站在一个怎样的立场发言,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在2016年3月《十月》杂志召开的一次思想论坛上,我坦言自己的写作是知识分子的写作。尽管知识分子的概念已被弄得越来越复杂,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如果一个大学的老师,都不敢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都认为知识分子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称呼,那社会上哪些群体应该被称为知识分子呢?模糊的身份,不过为相对主义和多元化找到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在社会的精神建构中,我承认知识群体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第四是对当下思想纷争的警惕。与社会分裂相对的是当下思想纷争的白热化,可以说,自从上世纪90年代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分立明朗化后,随着社会转型的艰难推进,左右对立的格局已越来越深,并且呈现出越来越简单的面目,某种程度上已演变为一种简单的思想站队,呈现出越来越脱离理性探究的特点,也显示了对立模式的局限性。而事实上,对具体的人而言,左右的界限并不清晰,两者中间也存在共同的诉求,寻求共识、弥合裂缝、共同面对问题,可能比简单的思想纷争要更有效。从人性的复杂性和思想的丰富性而言,知识者面临的现实挑战不是如何在左右之争中找准阵营,而是真实的中国已出现了很多问题,它得的是疑难杂症,中药治不好,西药也治不好,只能慢慢调理。在这种语境下,如何直面问题,找到一个成本最小的解决办法,恢复理性的沟通,是当务之急。对具体的人而言,无论他属于哪个派别,如果他发自信仰,认同不同的思想,不是为了方便获取利益,我相信他们的内心会有共同的持守,这是一种日常的经验。

最后,我想利用和年轻朋友交流的机会,说说自己的心愿。我在一所普通的大学从教快11年了,每天面对的就是年轻的生命,他们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必须正视他们的前途。和名牌大学的学生比较起来,目前国内二本院校的生存处境并不太好,尽管生源也不差,但因为获得的资源有限,上大学对很多孩子,尤其是贫困地区的农村孩子而言,不过获得一个表象文凭,根本不能为他们以后的人生打下较好的基础。面对飞涨的房价,就业的困境,以及回不去的家乡,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也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我的命运会是怎样?人人都羡慕年轻人,都期待青春永驻,但和大家说真话,我一点都不羡慕今天的年轻人,我庆幸我出生在70年代,这是一种可怕的心态。事实上,我们社会发展的倾向,是年轻人发展的空间越来越小,生存的空间越来越窄,为生存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大,青春的价值和意义越来越小。但这个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社会发展的一个基本立足点是为后代提供更好的生存基础。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经常问自己,我们会给后代留下一个怎样的世界?

确实,一个人的成长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人的自我唤醒必然伴随痛苦的自我审视。直面现实的困境,给后人留下更好的发展空间,是任何一个知识者不能回避的现实职责,也是我的卑微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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