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锦
对海德格尔的时间思想,国内外已有了不少的研究,这些研究对于我们了解其时间思想有很大的帮助,但其中也有一些观点需要进一步讨论,比如,牛小侠、陆杰荣认为,海德格尔对永恒意义上的时间观和流俗时间观进行了批判,其要害是指出这两种时间观都是“无人”的时间观,而海德格尔在对时间的维度进行沉思时,却道出了时间的基本现象是将来和本真时间的四维性:即曾在、当前、将来和规定三者相互送达的到达,这种到达意味着时间是属人的,没有人就没有时间①。笔者对海德格尔的时间问题也曾写过文章②,但现在看来,要全面准确地理解海德格尔的时间思想,仍然有必要从时间的维度作进一步的探讨。
有人认为,在海德格尔看来,永恒意义上的时间观和流俗时间观都是一种“无人”的时间观,而与此不同,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则是属人的时间观,人是时间的根基,没有人就没有时间。事实果真如此吗?到底时间性是人的生存的根基,还是人是时间的根基?
实际上,海德格尔并没有否定人以外的自然时间,而是从多重意义的维度对时间进行研究,有自然科学意义上的自然时间,也有社会历史学意义上的属人的时间。当然,就其哲学研究而言,重点或中心主题是与存在联系最紧密的历史学中的时间,而这个时间是属人的。但是,我们不能因其研究的重点和看重的是属人的时间就否认其他的时间。
海德格尔区分了两种时间观念,自然科学中的时间和历史学中的时间,这种区分是为了说明其研究时间的准确定位和突出时间研究的主题内容。这也是严谨的科学研究必须坚持的态度和方法。也就是说,海德格尔时间研究的基础是“严格区分了自然科学中的时间概念与历史学中的时间概念”③。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两种时间观念是不同的:“自然的时间概念是量的,而历史的时间概念则是质的。”④历史学的对象是创造文化的人。因为在历史中,人具有主体的地位,人能够创造历史,创造文化,有价值选择,能思能追问,这就决定历史学中的时间观念是属人的,由此规定了这两种时间观念的区别:“就史学而言,在某一时代中什么应被看作是重要的?只有从一个当下出发,过去才会有意义。在历史学中,时间概念是质的,而不是均质的(homogen)和量化的——如在自然科学中那样。”⑤
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关于时间的研究也有一个转变,即从客观测量得到的时间转向与此在相关的时间:“海德格尔从一种通过客观的测量得到的时间转向了与我相关、与我正从事或必须从事的事情相关的时间。这就将他引导到了关于现在和时间的一些问题,从而也引导到了这样一种认识,即我们似乎现身于时间,现身于时间的存在。”⑥其实,海德格尔无意于否定客观时间和他人的时间观念,比如,他研究过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和佛教的时间观念,并没有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而是认为不能停留在世俗时间的理解上,必须追问这些时间的根源,也就是说为这些时间提供原始性根基。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一生研究时间的主题都离不开存在和存在者。在《存在与时间》的开篇他就说:“本书的目的就是要具体地探讨‘存在’意义的问题,而其初步目标则是把时间阐释为使对‘存在’的任何一种一般性领悟得以可能的境域。”⑦因此,《存在与时间》谈论时间的全部意义就在于领悟和揭示存在的意义,而存在意义的领悟和揭示离不开存在者,特别是具有优先意义的此在这种存在者。通过此在这种特定的存在者来领悟此在的本真存在,即此在的生存。这种领悟是在时间性视阈下进行的,离开时间问题不可能领悟此在,因此,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时间是领悟存在的前提境域。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离开了此在谈时间没有任何意义,也是在这种意义上才能讲“没有人就没有时间”。“人的所作所为之所以具有历史意义,并不是因为这种所作所为编入到错误地被当作认识到了的历史的客观意义的联系之中,而是因为这种所作所为曲折地回到既往的个体的唯一性上,并且在对它作出回答时向前推进到未来的未决的情况不明之中。”⑧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就是人是有思想、有目的的,能够根据未来的目标、理想和发展的可能性来筹划当下的行动,能够抓住关键时期的历史机遇来实现未来的目标。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来说,就是根据现在的实际情况,确定切实可行的未来目标,利用现在的有利条件,并根据目标的要求创造相应的条件,采取相应的方式方法和路径,发挥主体的积极性、能动性和创造性,促使目标实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在时间和此在关联的基础上,将现在与未来联系起来,使时间的属人性得到了充分体现。
时间性的核心作用和将来的优先地位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十分重要的,它们与此在的存在密切相关,在他的时间问题研究中起着关键性作用。
时间性在海德格尔那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对此,施太格缪勒指出:“人的最内在的核心——它使人们正是把所有这些结构因素看成是统一体——就是时间性。时间性是一种在其中能够对人的现实存在获得真正理解的媒介、视界。”⑨施太格缪勒准确地表述了时间性在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核心作用,这是符合海德格尔原意的。
早期的海德格尔,特别是在《存在与时间》里讲时间性,其目的在说明人的生存,即此在之存在或生存。他认为,要真正诠释以此在为基础的人的存在,就必须从生存论和存在论着手,从而解决其根据问题。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根据就是其所谓的时间性,也就是说时间性为此在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性境域。在海德格尔那里,此在的存在被称之为烦。烦是此在的一种生存活动,是由现身状态、领会和沉沦三环节所组成的。那么我们要问:“是什么东西使烦的分成环节的结构整体之整体性在铺展开来的环节划分的统一中成为可能?”⑩他自己回答说:“时间性使生存性、实际性与沉沦能够统一,并以这种源始的方式组建烦之结构的整体性。”⑪而“烦的结构的源始统一在于时间性”⑫,也就是说:“此在的本真状态与非本真状态这两种基本的生存可能性在存在论上根据于时间性的诸种可能的到时。”⑬可见,时间性对于此在的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具有根基性作用。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时间性的本质就在于到时 (zeitigen),后来在《时间与存在》中的表述更为全面,即时间过去、现在、未来的相互通达。这里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是说时间的本质是一种流动或者说是一种活动,而不是一种存在者,这与其整个哲学精神相一致。我们不能像世俗观点那样将它理解为存在者,它并不是由过去、现在、将来组成的所谓时间。用海德格尔的原话说就是:“如此这般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而统一起来的现象称作时间性。”⑭更确切地说,时间性不是任何存在者,而是“到时候”本身⑮。这种通达不仅仅是事实上的活动,而且是一种可能性。美国学者波尔特对此做了比较好的概括:“时间性是一种总是已经在发挥作用的结构。固然,它是相对动态的:它‘出生地’达到将来、过去和现在之中;它将其自身‘时间化’(sich zeitjgt)了,因此也在某种意义上发生了。此外,本真的时间性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直能够持存者,而且只有通过选择这种可能性,我们才可以本真地把握时间性。”⑯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对存在问题的探讨和论述有两个不同的维度或系统,一个是生存论存在论系统,另一个是生存状态存在状态系统⑰。也就是说,海德格尔用这个分析框架对时间进行分析。时间性这一概念是从生存论存在论上讲的。海德格尔并不否认客观事实中的时间,这种时间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能感觉到的事实时间,即世俗时间,但是,在他看来,这种时间是在存在状态和生存状态上使用的,这种时间不是本源意义上的时间。而只有在存在论生存论意义上使用的时间性才是本源意义上的时间。
世俗时间就是日常经验到的“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这种前后相随的时间链条,其特性就是流逝的不可逆性,即所谓的时间的一维性。这种关于时间的认识实际上是立足现在来看时间的,过去是已经过去了的现在,将来是即将到来的现在。这是一种传统的流行观点,“亚里斯多德已经说过,任何具有时间的东西也就是说存在并活动着的东西都是当下的现在。”⑱这种观点一直占主流地位。
但海德格尔并不认同这种观点,认为这种观点存在缺陷,因为“时间被当作一种纯粹的、无始无终的现在序列,而在这种作为现在系列的时间中,源始时间性的绽出性质被敉平了”⑲。可见,这种流俗的时间在他看来只是一种常人的成见,没有特点,没有所谓的源始性,因而不是真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引进了时间性,在他看来,“人有时间性并不是因为他处于时间之流中,而是因为时间性构成他最内在的本质核心”⑳。
在海德格尔那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三维中,将来是最重要的,具有优先地位。“人作为人是将来的,而且‘每时每刻’都是将来的。”㉑为了说明将来的重要性,他从理论上进行了论证。在生存论存在论上,时间性重要的或有优先地位的是将来。他创造了一个概念“能在(Seinkoennen)”,指的是此在在将来存在的可能性,它总是以将来为根基的。与流行的世俗观点不同,我们日常感觉是曾在,曾经的现在,即已经过去了的现在,现在即当下的存在,将来是尚未到来的现在,因此流行观点的时间在先是指过去先于现在,现在先于将来。但在存在论上说,却是逻辑在先,也就是说,将来是在先的,曾在和现在都是由将来放浪出来的。“将来并不晚于曾在状态,而曾在状态并不早于当前。时间性作为曾在的当前化的将来到时。”㉒将来在海德格尔那里放浪曾在与现在,海德格尔举例说,将来就像一个卷布,它的展开就放浪出曾在和现在,因此,在存在论上说,相对于曾在与现在,将来具有优先地位,也就是说能在具有优先地位。
能在的在先或领先地位,其表现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先’与‘领先’表示将来,而将来之为将来才使此在能够(关键是)为其能在而存在。向‘为它本身之故’的筹划自身根据于将来,而这种筹划是生存性的本质特性。生存性的首要意义就是将来。”㉓能在是将来的存在的可能性,实际上可能性是在将来中存在的,一旦可能性变为现实,那么能在就已经不是能在。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的是,在存在论中,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状态与我们日常所感觉的存在状态是不同的,现在不是来源于过去,而是来源于将来。
我们一般地说,时间具有三维性,即时间有三个环节,将来与曾在和当前是统一的,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具有单向的不可逆性质。这种世俗的观点是将过去理解为已经逝去的现在,而将来是尚未到来的现在。但海德格尔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认为,从时间性上说,能在来自将来,能在是此在从将来而来:“‘将来’在这里不是指一种尚未变成‘现实’的,而到某时才将是‘现实’的现在,而是指此在借以在最本己的能在中到自身的那个‘来’。先行使此在本真地是将来的,其情况是:只有当此在作为存在状态上的此在根本总已向着自身到来,亦即在其存在中根本是将来的,先行本身才成为可能。”㉔
从存在论上说,将来是此在作为能在的根基,因为曾在就来自将来。海德格尔就是以此在的本真存在或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来说明这个问题的。他说:“只有当此在如‘我是所曾在’那样而存在,此在才能以回来的方式从将来来到自己本身。此在本真地从将来而是曾在。先行达乎最极端的最本己的可能性就是有所领会地回到最本己的曾在来。只有当此在是将来的,它才能本真地是曾在。曾在以某种方式来源自将来。”㉕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将来的被领会的可能性来进行此在的自身筹划,来实现自身的本真存在。
将来是根基,曾在是将来放出来的,而当前则是将来和曾在联手放出来的,这是将来优先地位的最直接体现。海德格尔认为:“曾在的(更好的说法是:曾在着的)将来从自身放出当前。”㉖此在作为“有所行动地让周围世界在场的东西来照面,这只有在这种存在者的某种当前才是可能的”㉗。此在沉沦于所烦忙的上手事物与现成事物之根基,就在于当前化这种源始的时间性,同样沉沦于常人之中,也是根基于此在的当前化。“这种当前化作为源始时间的样式,始终包括在将来与曾在之中。”㉘
海德格尔将这种将来、曾在和当前理解为时间性整体到时的三环节或三样式。“对源始时间性现象的保证靠的是表明:前此整理出来的此在的一切基础结构,就它们可能的整体性、统一和铺展来看,归根到底都须被理解为‘时间性的’,理解为时间性到时的诸样式。”㉙时间性到时这一活动,在海德格尔看来,具有绽出 (Ekstase)的性质。“虽则时间性不是通过诸绽出的积垒与递嬗才发生的,而是向来就在诸绽出的同等的源始性中到时的。但是在这种同等的原始性中,到时的诸样式复又有别。差别在于:到时可以首要地借不同的绽出来规定自身。”㉚绽出是指时间性到时这种活动以某种可见的样式显露出来或公开站出来。
海德格尔论述时间性的核心作用与将来的优先地位,其目的是一致的,就是为了说明存在,说明此在的本真存在。就时间性与将来二者说,要诠释清楚将来必须在时间性的框架之内,而要诠释清楚时间性必须承认将来的优先地位。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时间性与将来的优先地位是统一的。
在时间性中,过去和现在都是由将来绽放出来的。因此相比较而言,将来具有优先性。绽放的前提是必须具有绽放的可能性,而所有的可能性在生存论上说,都是将来的。此在的存在,即此在的领悟、筹划等在世生存,其前提或根基是可能性的。故而,我们可以看出,能在对此在的存在、生存所具有的重要性。实际上,将来只有在时间性中,与过去、现在相比较,才能显示出其优先地位。可见,时间性的重要作用与将来的优先地位是统一的。
存在与时间问题是海德格尔非常重视并一直思考的问题,其原因在于时间问题与存在问题在他那里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谈时间问题必然涉及存在问题,谈存在问题也不可能不涉及时间问题。虽然对时间研究的重视是一贯的,但从海德格尔的文本所反映出来的海德格尔本人有关时间的思想看,前期和后期的差异是明显的。因此,海德格尔关于时间的思考,早期与晚期到底是一个什么关系尚存在着争论:二者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还是互不相干?或者说晚期的时间思想是否完全否定了前期的时间思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对于理解其时间思想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海德格尔作为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存在问题一直是他关注的主要课题,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但存在问题的研究需要时间提供可靠的、相应的、解释说明的境域。因此,存在与时间问题一起构成他毕生研究的主题。
事实上,纵观海德格尔一生的研究我们能够看到,尽管其研究一直是围绕存在问题展开的,但不同时期的侧重点还是有所不同。
海德格尔早期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从严格意义上说,是一本未完成的著作,原计划写三篇,出版时只完成第一篇“准备性的此在基础分析”和第二篇“此在与时间性”,而第三篇“时间与存在”却没有写出。当然他并没有放弃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后期他曾做过“时间与存在”讲演,并指出这是他《存在与时间》第一部第三篇的标题。此前的《存在与时间》与此后的“时间与存在”,两者相隔整整35年。
在这35年中,海德格尔一直在围绕存在问题进行研究,前期就不必说了,其《时间概念》(1924年),《存在与时间》 (1927年),《康德和形而上学问题》 (1927—1928年),《形而上学是什么?》 (1928年),《论存在的本质》 (1928年)等就是专题研究存在问题的。而其他的一些研究也是围绕存在问题展开的,比如,他研究真理问题,也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存在问题,因为在他那里,真理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认识与客观实际相符合的客观真理,而是对存在领悟的敞开、解蔽和去蔽的过程;他之所以研究艺术问题,是因为艺术也是存在的一种开启方式,用他的话说就是,“艺术作品以自己的方式开启存在者之存在”㉛;他之所以研究语言问题,是因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唯语言才提供出一种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状态中间的可能性”,因而“语言担保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㉜;他之所以研究诗的问题,是因为诗与语言密切相关,诗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词语游戏,但这并不是诗的本质,在他看来,“诗乃存在之词语性创建”㉝,“诗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㉞;等等。所有这些问题的研究都是围绕存在问题展开的,足以说明存在问题一直是海德格尔研究的主题。
而在海德格尔那里,研究存在问题总是离不开时间问题,因为时间问题是探讨存在问题的境域,而且在具体问题的论述中,他也经常用到时间境域。因此,存在问题与时间问题一起成为其一直重点研究的重大理论问题。
就时间问题的专门研究来说,海德格尔前期和后期所论述的维度和意义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前期,特别要提到的是《时间概念》,它实际上是海德格尔研究时间的奠基性作品。也就是说,这篇文章可以看作《存在与时间》的准备或者提纲。因为《时间概念》与《存在与时间》之间相隔的时间不长,一个发表于1924年,一个发表于1927年,而且二者的观点比较一致,可以说《存在与时间》在时间方面来说是对《时间概念》的展开和进一步论述。比如,《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时间的一些基本观点,在《时间概念》中都有所提及:“作为人类生命的此在原初地是可能之在,是确知而又不确定的消逝之可能性的存在。”㉟这个观点在《存在与时间》中发展为能在的观点;“将来存在给出时间,构成当前,并且让过去重演在它所度过的存在的‘如何’中。”㊱这个观点在《存在与时间》中发展为将来具有优先地位的观点;“着眼于时间来看,这就是说:时间的基本现象是将来。”㊲“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从无尽的将来滚入不可回复的过去。”㊳这个观点在《存在与时间》中发展为时间的到时的观点。这些观点,从整体上说是为阐述存在问题提供基本的境域,在此时间被置于从属的地位。
后期,海德格尔关于时间的观点主要体现在《时间与存在》的演讲中。海德格尔研究了存在与时间的相互规定以及如何规定:“存在与时间交互规定,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规定的:即不能将前者——存在——称为时间性的东西,也不能将后者——时间——称为存在者。”㊴一方面,存在是由时间规定的,“存在通过时间而被规定为在场状态”㊶,这种状态是存在的一种存在方式,而不是物或者存在者。“存在不是物,因此它就不是时间性的东西,然而它还是被时间规定为在场状态。”㊷另一方面,时间是由存在规定的,“时间是被一种存在规定的。那么,存在应该如何由时间来规定呢?从时间流逝的持续不断性中说出了存在”㊷。与存在一样,时间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而不是物或者存在者。“时间不是物,因此它不是存在者,但是它永恒地处在它的流逝中,它自身并不像那些处在时间中的存在者那样是某种时间性的东西。”㊸
概括起来说,海德格尔关于时间的前期和后期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研究视角不同。前期研究时间的主要目的是为研究存在问题提供基础性视阈,后期则是重视存在与时间的相互关系及关注时间自身。与存在的重要性相比,在海德格尔那里,早期的时间只是处于从属地位,后期则被提升到与存在问题同等重要的地位了。
第二,侧重点不同。前期强调时间性的将来为存在提供可能性境域,即能在的重要性,后期时间的规定性和被规定性较多,而规定恰恰是讲的必然性的东西。可见,其侧重点从可能性过渡到了必然性。而必然性研究一直是德国哲学的主题,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主题。
第三,后期纠正了前期站不住脚的观点,并发展了某些思想。比如,海德格尔在《时间与存在》中说:“在《存在与时间》的第七十节中,我试图把此在的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这种企图是站不住脚的。”㊹“我们不能说:将来、曾在和当前‘同时’是现成的东西,但是它们的相互达到还是共属一体的。”㊺这说明,海德格尔对于时间的思考,随着时间的推进,也在不断完善。
海德格尔对于时间的研究,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即研究的前期(准备性时期)和后期,两个时期对于时间问题的观点存在较大的差异,这是大家都公认的。而问题在于对这个差异怎么看,是后者完全否定前者,来了一个革命性的变革,还是前者和后者虽然存在差异,但无关紧要,抑或前者和后者是一种互补的关系,共同构成一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相对完整的整体?这一直是海德格尔研究中存在争议的问题。“海德格尔本人在书后的一则‘说明’中指出:‘时间与存在’曾是他的《存在与时间》第一部的未完成的第三篇的标题,时隔35年后作演讲《时间与存在》,而其内容已不再能够与《存在与时间》相衔接了。”㊻一些海德格尔研究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海德格尔本人对此也没有做出明确的阐释。
我们认为,其前后两个时期关于时间的思想既有联系,又是存在着差别的,而从大的方面或宏观的方面讲,能够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前期的论述特点,是以时间(包括时间性)来规定存在,或者说是从时间来领会、理解、展示存在;后期则不同,是以存在(包括时间性)来规定时间。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和路径。但两者又是统一的,都是讲时间与存在或者存在与时间的关系,尽管侧重点和路径不同;二者是相互联系的,但有些观点也是有所不同的。
第一,时间问题与存在问题一起构成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尽管早期关于时间的论述只是单纯为论述存在提供基础性境域,在这种意义上说,时间相对于存在,只是从属地位。在此时间与存在的联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弱一点,存在问题的研究离不开时间问题的论述,但反过来时间问题的研究是不是需要存在问题就没有明确的论述。而后期存在与时间是相互规定,时间提到了与存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存在问题的研究离不开时间问题,反过来时间问题的研究也离不开存在问题。尽管存在这样的差异,但是实际上有一点是一直没有改变的,时间离不开存在,存在也离不开时间,二者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值得重视的是,海德格尔反复强调,时间本身存在着,它不是存在者,存在也不是存在者。
第二,时间的构成要素得到了发展和完善,表述更加明晰。早期,讲时间性,主要讲时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此基础上,明确提出时间的本质在于到时。其具体表现为,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过去、现在和将来是时间的三个维度,而到时则是将这三个维度联系了起来。在他看来:“时间源生自将来,但将来必然利用过去;合起来,将来和过去开启了现在。理解就是对种种可能性的投设……但这种理解必定使过去复苏。”㊼后期就更明确了,在《时间与存在》中,海德格尔直接提时间的四维,他说:“本真的时间就是四维的。”㊽除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维以外,其第四维指的是本真时间的三维统一性。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个第四维与前三维相比,是第一位的,它规定着一切的到达,“使将来、曾在和当前相互接近”㊾。
第三,时间研究的重点发生了变化。早期海德格尔对时间的研究重视能在,也就是重视将来,重视可能性;后期,则重视规定性,重视必然性。对此我们不能将二者对立起来,因为海德格尔在后期并没有否定可能性,我们应该将二者结合起来理解,既重视可能性,又重视必然性,那么就比较完整和全面了。
总之,同前期相比,后期的海德格尔关于时间性问题的观点有所变化,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虽然也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时间,但他的目的是为了追问和揭示存在的意义。而在《时间与存在》的讲演中,海德格尔则是为了说明时间与存在的相互规定性及时间本身,说明存在离不开时间,时间也离不开存在,是在二者的关系中相互规定、相互说明。《存在与时间》和《时间与存在》两者中的“时间”与“存在”的前后顺序不同,其侧重点不同,但放在一起来看,却构成比较完整的统一体。
注释:
① 参见牛小侠、陆杰荣:《论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及其意义》,载《江汉论坛》2013年第8期。
② 参见拙作《论海德格尔的时间性观念》,载《湖北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3期。
③④⑤[法]阿尔弗雷德·登克尔、[德]汉斯—赫尔穆特·甘德、[德]霍尔格·察博罗夫斯基主编:《海德格尔年鉴》第1卷,《海德格尔与其思想的开端》,靳希平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25、125、125页。
⑥[美]约瑟夫·科克尔曼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陈小文、李超杰、刘宗坤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79页。
⑦⑩⑪⑫⑬⑭⑮⑲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384、389、388、362、387、389、390、414、388、386、386、387、386、389、362、390页。
⑧⑨⑳㉑ [德]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上卷,王炳文等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07、208、206—207、205页。
⑯㊼ [美]波尔特:《存在的急迫——论海德格尔的〈对哲学的献文〉》,张志和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57—258、320页。
⑰ 参见拙作《论“存在状态上的”与“存在论上的”区分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意义》,张世英主编:《德国哲学》第9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6—97页。
⑱㉛㉜㉝㉞㉟㊱㊲㊳㊴㊶㊷㊷㊸㊹㊺㊻㊽㊾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 (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 672、259、314、317、319、17、19、19、22、664、662—663、664、664、664、686、675、661、677、6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