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写世间情为何物

李璐璐 杨学义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这是一代文学大家陈世骧在致金庸书信中的一句话，道破了金庸武侠小说中的情感主旨。尘世纷扰，侠骨柔情，金庸抒写了一段段荡气回肠的悲欢离合，儿女情长，构建了一个瑰丽的奇情世界。他笔下，有深沉不言的父子之爱，催人泪下的母子之情，忠孝仁爱的师徒之义，肝胆相照的义结金兰，缱绻缠绵的爱情传奇……也有因人性的贪婪阴暗而引发的种种悲剧，让人扼腕叹息，百感交织。

“金毛狮王”谢逊和义子张无忌等人。（电视剧《倚天屠龙记》剧照）

父子情

金庸笔下的为人父者，无论是身居高位的朝廷要员，还是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侠，大都有一颗爱子之心，赵敏的父亲汝阳王便是如此。

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如此人物，在女儿面前，却总是束手无策。汝阳王受命调兵遣将，剿灭明教反贼，半道正遇上赵敏和明教教主张无忌。他原本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这个反贼头目，可赵敏竟以死相逼，哭着要嫁给张无忌。汝阳王平时命将统兵都是一言立决，如今爱女要嫁给敌人，他却束手无策，“只能左手不住拉扯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后来见女儿决意跟着张无忌离去，汝阳王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临别之时，他呜咽着说：“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走出十余丈，又回过身来，关心地问道：“敏敏，你的伤势不碍么？”担心女儿跟着张无忌，生活无依，还问她“身上带得有钱么？”并把自己的两匹宝马送给了他们。

同样，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对女儿也是万般宠爱。苗人凤沉默寡言、不解风情。他的妻子南兰抛夫弃女，和田归农私奔。苗人凤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苗若兰苦追而去，“妈妈，妈妈，抱抱兰儿”，可南兰就是硬起心肠不理不睬，一双美目只深情望著田归农。苗人凤无可奈何，只得抱着女儿离去。“他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

古语云“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大理国段氏却是父慈子孝。段誉阴错阳差被派去西夏竞选驸马，他属意王语嫣，并不想当驸马。当西夏公主的侍女问他：“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段誉本想脱口而出王语嫣的名字，突然左右衣襟同时被人拉扯，只听见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边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段誉经巴朱二人这么一提醒，“胸中自然而然地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父子之性天成，就连段延庆这样的大恶人，在得知段誉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后，也放下了多年恩怨。段延庆原本和慕容复串通一气，想夺取皇位，威胁要杀了段誉。万般无奈下，段王妃向段延庆告知，段誉乃是他的亲生儿子。听到这个消息，段延庆不由得呆住了。书中写道：“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家室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甚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可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

除了亲生父亲，金庸还塑造了许多精彩的义父形象，“金毛狮王”谢逊就是其中之一。

谢逊和张翠山、殷素素夫妇困于冰火岛，谢逊因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心中烦恼，发了狂，一时想置张翠山和殷素素于死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殷素素诞下了张无忌。谢逊听到婴儿的哭声，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猛地清醒过来，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直至他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谢逊自己失去了孩子，满腔父爱顿时转移到张无忌身上。他们在冰火岛相依相偎数十年，他名为无忌义父，实已和亲生父亲无异。

张翠山、殷素素带着无忌离开冰火岛，谢逊为躲开纷扰，独自留在岛上。当他听闻张翠山、殷素素遇难，无忌身中剧毒、下落不明时，便重出江湖寻找张无忌。他对金花婆婆说：“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地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却何以不守诺言？”躲在一旁的张无忌闻言，“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

而郭靖对杨过，也是情同父子。郭靖初寻到杨过，欣喜不已。他对黄蓉说：“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甚么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

杨过自小失去父母，独自流浪。他性情乖张，离经叛道又十分敏感。黄蓉却觉得杨过遗传了其父杨康的狡诈，对他有所忌惮，很不喜欢他。杨过和郭芙闹了别扭，遭大小武兄弟一顿毒打，逃了出去，郭靖急得团团转，四处寻找。夜色中，杨过“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儿，过儿。他不由自主地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远远望见，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

几十年后，襄阳大战中，郭靖的二女儿郭襄被敌军虏获，众人商议解救郭襄时，提到了跳入绝情深谷的杨过。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已飞到了绝情谷中”。他喃喃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然而，并非所有为人父者都如此爱子。金庸笔下，也有父亲辣手狠绝，为了争名夺利，连亲生子女都加以残害，《连城诀》中的凌退思便是这样的人。凌退思名字倒是斯文，“退思补过”，但行事阴毒狠辣，对江湖传闻的巨大财富垂涎欲滴。为了从丁典嘴里得知宝藏所在，凌退思假意将女儿凌霜华许配给丁典，暗中却布下陷阱，将丁典毒倒，擒入狱牢，最后竟将自己的女儿活埋。“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给她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

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和妻子刀白凤、儿子段誉。（电视剧《天龙八部》剧照）

母子情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金庸笔下的母亲形象多种多样，有温柔贤惠的传统女性，有足智多谋的“妖女”，有高贵的王妃，也有低贱的妓女，甚至还有出了名的“大恶人”。

郭靖的母亲李萍朴实传统。她身怀六甲独自在大漠上逃亡，于雪夜中生下了郭靖。她昏迷多时，本已不能活，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地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干粮、吃马肉，在战场上挨了十来天。“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就这样带着郭靖存活了下来。

郭靖成就一番事业后，成吉思汗用李萍性命威胁郭靖征宋。李萍对郭靖说：“想我当年忍辱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黄泉之下痛心疾首么？”语罢，“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你好好照顾自己罢！说着举起匕首割断他手上绳索，随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在波澜壮阔的《射雕》三部曲中，李萍之死不算高潮片段，却是郭靖“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价值观形成的关键一环。

张翠山死后，殷素素为夫殉情。临死前，她抱着儿子张无忌，给了他一句特别的忠告：“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真是知子莫若母，又或者说，儿子爱上的女人总有母亲的影子，后来张无忌的人生道路充满了诸多女性的小蒙大骗，一路被推着往前走。

黄蓉冰雪聪明、善读人心，但母亲这个角色，她当得并不十分合格。对大女儿郭芙，黄蓉是万般溺爱，甚至在郭芙闯下大祸，砍断杨过手臂后，她依然包庇维护。而对小女儿郭襄，她又似乎不太在意。“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的对她不如对大女儿那般怜爱。”可是当郭襄对杨过暗生情愫时，这一不可为外人道的惆怅心事，只有母亲黄蓉察觉到了。她把郭家与杨过的前尘往事尽数相告，徐徐开导，最后望着郭襄的睡脸叹道：“三个儿女之中，我定要为你操心最多。你们三姊弟中，到底我最怜惜哪一个，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正是母亲这一形象，让黄蓉成为金庸笔下争议极多的人物;也正是少女黄蓉和母亲黄蓉的极大反差，呈现了人性与情感的丰富变化。

并不十分合格的母亲，大理国镇南王妃刀白凤也算其一。刀白凤因不满丈夫段正淳的风流多情，和乞丐段延庆偷情生下了段誉，此后带发修行，对段氏父子不愿过问。后来，段正淳的四个情人被慕容复杀死，段正淳自尽而亡，刀白凤也跟着自刎殉情。临死前，母性有了最后的、也是最深的迸发，她叹着气对段誉说：“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

金庸还写了一个身份低下的母亲，便是韦小宝的妈妈韦春花。韦春花身处风尘，从未被任何人尊重过。她在妓院生下自己的孩子，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再要养大他，更是难上加难。“韦春花陪客人喝酒时，常常偷出来糕饼零食给小宝吃。”虽然自己在别人眼里非常下贱，但韦春花也是一个严母。每次韦小宝偷了钱，或者捉弄了别人，韦春花就会用鞭子狠狠打他。

长大后的韦小宝离开丽春院，在外多日，重回扬州见到母亲时，韦春花向他凝视良久，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磕了多少头。乖小寶，你终于回到娘身边了。”韦小宝把身上的银子交给母亲，韦春花一开始心花怒放，连连说这些钱要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后来又疑心这钱是小宝偷来的，顿时又急又气，“官府老爷来一查，捉了你去，还不打得皮开肉烂的吗？乖小宝，咱们不能要人家这许多银子”，让他把钱赶紧还回去。妓女也有朴素和正向的价值观，这极易让人想到明代那句著名的对联，“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韦小宝一生轻浮油滑，投机善变，但于大是大非上却立得住，这于母亲打下的底子分不开。

此外，还有些为人母者，因痛失孩子而性情大变，成为大恶人，叶二娘就是其中之一。叶二娘原本温柔美貌，端庄贞淑。后来对少林寺的玄慈以身相许，生下虚竹。但孩子被萧远山偷走，叶二娘伤心欲绝，走上极端，开始偷别人家的孩子，偷来后再以残忍手法弄死，因此位列“四大恶人”。后来，叶二娘和虚竹母子相认。她抱着虚竹道：“孩子，你如今二十四岁，二十四年来，我白天也想念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气不过人家有儿子，我自己儿子却给天杀的贼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儿子。可是……可是……别人的儿子，哪有自己亲生的好？”这场渴望了一辈子的母子团聚不过才十分钟，叶二娘就追随玄慈自杀，思之也是惘然生悯，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武当派掌门张三丰和张翠山等人。（电视剧《倚天屠龙记》剧照

师徒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武侠世界里，徒弟随师父闯荡江湖，师父既传授武艺，也肩负着教导重任。很多人从小跟着师父长大，在一定意义上，师父即是父亲。

一代宗师张三丰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师父，他对徒子徒孙尽心教诲，关爱非常。武当七侠中的老三俞岱岩被人陷害致残，张三丰凄然不已，夜半不能寐，在空中临摹王羲之的《丧乱帖》，“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老五张翠山自刎而死，张三丰当场惊呼抢上，但迟了一步，已无法挽救。他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百岁，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只觉心如刀割。后来老六殷梨亭同老三一样四肢被人折断，张三丰“心头一痛，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他的徒孙张无忌中了玄冥神掌，危在旦夕。无可奈何之下，张三丰降尊纡贵，带张无忌去少林求救。当时少林、武当嫌隙已深，“张三丰一上嵩山，自此武当在少林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张三丰已不放在心上。待到一老一少上了少室山，“张三丰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然后在山中一苇亭等待。少林寺对张三丰百般羞辱，张三丰依然笑脸相待，苦苦相求，愿以《九阳真经》交换，以期能救治无忌：“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之间，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贫道实感高义。”

反之，面对背叛，张三丰也是责罚分明。武当七侠之首宋远桥的儿子宋青书残害门人，杀了自己的师叔。张三丰叹道：“我武当门下出此不肖子弟，远桥，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这等逆子，有不如无！”他右手挥出，啪的一声响，击在宋青书胸口。宋青书脏腑震裂，立时气绝。宋远桥跪下哭道：“师父，弟子疏于管教，累得七弟命丧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对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张三丰伸手扶起来，说道：“此事你确有罪愆，本派掌门弟子之位，今日由莲舟接任。你专心精研太极拳法，掌门的俗务，不必再管了。”

张三丰毙宋青书，革宋远桥，其门规之严峻，所见者心下无不凛然。

与张三丰相似，恒山派定逸师太对自己的徒弟也是非常爱护。她误会华山派的令狐冲绑架了仪琳，大怒之下，立马要抓了令狐冲的小师妹岳灵珊做人质，丝毫不顾及岳灵珊是华山掌门人之女。“你们华山派掳了我仪琳去，我也掳你们华山派一个女弟子作抵。你们把我仪琳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灵珊！”见到仪琳后，定逸又误以为她落入了采花淫贼田伯光的手中，清白不保，便拉着她躲开众人，去无人处再详细查问。被余沧海拦路后，定逸师太怒目对余沧海说：“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甚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为难你？”

袁士霄对徒弟陈家洛则似严父。他听说陈家洛先骗了霍青桐的心，后来又移爱香香公主时，第一反应是不信，为徒弟辩白：“家洛很讲信义，决无此事。”等到不由得不信，便怒火大炽，叫道：“我受他义父重托，把他从小抚养长大，哪知他人品如此卑劣，我日后有何面目见于大哥于地下？”说着，愤激气苦，眼中泪珠莹然，自是内心难受失望至极，当下便要去找陈家洛当面对质。

金庸还写到了一个特殊的、无厘头的“师父”。金轮法王是蒙古国国师，协助蒙古南下侵宋。他掳走郭襄，想要胁迫郭靖，但因郭襄资质过人，他又有了收郭襄为徒的想法，以至于“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念头放到了脑后”。金轮法王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对郭襄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爱女一般”。后来郭襄随杨过跳入万丈深谷之中，金轮法王忙飞身来救。“他不及细想，使招‘倒挂金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

除了这些，金庸笔下的师父也有不少心怀不轨的奸佞小人，《笑傲江湖》中的伪君子岳不群就是典型。

令狐冲自小被岳不群收养。岳不群自诩名门正派，与邪教势不两立，令狐冲却与邪教中人来往，岳不群大为不满。后来岳不群抢夺了林家《辟邪剑谱》，诬蔑是令狐冲所为，将他逐出师门。等到令狐冲当上了恒山派掌门，岳不群又想要把令狐冲重新收归己用，帮助自己争夺五岳盟主之位。令狐冲前往少林寺搭救任盈盈，比武之时，岳不群竟使出了“冲灵剑法”。“令狐冲登时手足无措，又是羞惭，又是伤心，心道：‘小师妹对我早已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乱。你要杀我，便杀好了。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的“伪”和令狐冲的“真”形成了鲜明对比。

相较之下，岳不群的夫人宁中则心地善良，始终信任、挂念令狐冲。她得知了丈夫的隐秘图谋，又因女儿岳灵珊被林平之害死，对人世不再留恋。临死前，她对令狐冲说：“我仍旧当你是弟子。只要你喜欢，我仍然是你师娘。”她最后一次给令狐冲敷药，“从怀中取出一条洁白的手巾，按在他伤口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条，替他包扎好了”，无不是慈母模样。此情此景，读之泪下。

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和弟子周芷若。（电视剧《倚天屠龙记》剧照

《倚天屠龙记》中的峨眉掌门灭绝师太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师父。灭绝师太人如其名，冷漠无情，手段强硬。纪晓芙本是灭绝师太心中接替掌门位置的不二人选，可她和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有了一段情缘，并生下了女儿杨不悔。灭绝竟然命令纪晓芙主动去接近杨逍，以伺机杀害他。她还许诺，事成以后，将衣钵和倚天剑传给纪晓芙，立纪晓芙为继承人，但被纪晓芙拒绝。“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灭绝师太杀了纪晓芙后，还想除掉杨不悔，便对弟子丁敏君说：“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

十多年后，六大门派被困万安寺。在生死存亡间，灭绝师太又命弟子周芷若去接近张无忌，以此夺取倚天剑、屠龙刀。为了防止周芷若对张无忌动真情，灭绝师太逼周芷若发毒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淫徒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結成夫妇，我亲身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周芷若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要叫自己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自己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她神智一乱，登时便晕了过去，甚么也不知道了”。

友情

江湖义气，肝胆相照。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兄弟情谊也是一大特色。他笔下，即有快意恩仇、同生共死的金兰之谊;也有高山流水、琴瑟和谐的君子之交;更有不打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惺惺相惜。

胡一刀和苗人凤本是世仇，约定决一生死。比武前，苗人凤坐下与胡一刀举碗共饮，旁人提醒苗人凤小心酒肉中有毒，苗人凤说：“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说罢毫不犹豫地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连胡一刀夫人都对丈夫说：“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两人生死决战时，胡一刀竟对苗人凤说，若是自己死于苗人凤手下，儿子胡斐就交给苗人凤抚养，苗人凤也一口应允。可见相知之深。

而刘正风和曲洋书写了一段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传奇故事。刘正风是衡山派的掌门师弟，他酷爱音律，擅长吹箫，与日月神教长老曲洋以乐声相知，成为君子之交。奈何五岳剑派自诩名门正派，与魔教势不两立，刘正风和曲洋的友谊不为正邪两派所接受。刘正风本欲“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世事，却遭到五岳盟主左冷禅的阻挠，满门被屠杀。曲洋出手相救，和刘正风一起被打伤。二人逃往山谷间，刘正风吹箫，曲洋抚琴，合奏了一曲《笑傲江湖》。一曲终了，刘正风欣然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曲洋长叹道：“昔日嵇康临刑，抚琴一曲，叹息《广陵散》从此绝响……当年嵇康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刘正风笑道：“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其后，两人双双自绝经脉而死。

金庸还写了康熙和韦小宝这段特殊的君臣之谊。韦小宝误入康熙练功房，两个少年玩在了一起。“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韦小宝输得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两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后来韦小宝得知他口中的“小玄子”是康熙皇帝后，着实吓得不轻。虽然他们之间多了层君臣关系，但友谊一直持续了下去。康熙结婚时，给韦小宝写信：“小桂子，他妈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酒，老子实在不快活。”韦小宝得知有人要去行刺康熙，心中万分着急。虽然他的师父陈近南嘱咐他千万不能通知康熙，但韦小宝一回铜帽子胡同，便立即想去见康熙。他寻思：“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在这三只乌龟手里？”

金庸书中还有一段独特的情谊，那便是老叫花子洪七公和“老毒物”欧阳锋的故事。

洪七公是丐帮帮主，欧阳锋是“西毒”，二人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不相上下。最后，他们相逢于华山绝顶，在漫天飞雪中，进行了一场巅峰对决。洪七公和欧阳锋畅快淋漓地大战了几天，双方都身受重伤，动弹不得，便通过杨过来较量。洪七公把“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以口传的形式逐一教给杨过，让杨过打给欧阳锋看，欧阳锋看过后，再告诉杨过破解的招式，让杨过打给洪七公看。欧阳锋用三天连破“打狗棒法”三十五路，可这最后一路 “天下无狗”，他却不得其解。苦思冥想了一整夜后，欧阳锋顿悟了破解之法。“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一语惊醒了欧阳锋。自从当年被黄蓉用计逼疯后，欧阳锋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现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临死一笑泯恩仇，洪七公和欧阳锋以这样的方式谢幕，让人感慨万千。

但是，纵然金庸写了世间百态与万般人性，有一块却是空白——纵观15部皇皇巨著，唯独没有女性情谊。黄蓉与穆念慈，霍青桐与李沅芷，陆无双与程英，这些或聪慧或能干的女性，偏偏没有组成志趣相投的朋友圈，既没有私语的闺蜜，也没有同道的友人。在金庸构造的宏大平行时空里，女性依然是从属于男性而存在的，生活与事业都随男性而发展。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是金庸作品中一个很大的缺失，他的两性价值观没能跳出千百年来中国传统士大夫写作的窠臼与陋规。

爱情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如果没有《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金代元好问的这首词不会流传如此之广。一生杀人如麻的李莫愁在被熊熊烈焰吞噬时，于生命的最后一刻凄厉地诵出了这首词。她早年和陆展元相恋，违背师命出了活死人墓。谁料陆展元一去不回，移情何沅君。李莫愁由此性情大变，滥杀无辜。

然而，就是同一本《神雕侠侣》，也写了著名的杨过与小龙女之恋，堪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死恋典范。杨过和小龙女共经历了四次离合。初识杨过，小龙女并不喜欢，但杨过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随着相处时间增多，两人渐生情愫。但小龙女却在阴差阳错间被蒙住双眼、点了穴道，被垂涎她很久的尹志平奸污，当杨过揭开她眼前青布的一刹那，她误以为是杨过所为，“晕生双颊，娇羞无限”，“ 眼中微露责备之意”。在没有得到杨过回应后，第一次伤心欲绝而离去。

杨过和小龙女之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死苦恋，是金庸笔下爱情故事的代表。（電视剧《神雕侠侣》剧照）

再见杨过，是在武林大会上，众多武林豪杰见证了他们公布关系。师生通婚，悖逆人伦。面对众人的指责和侮辱，杨过偏偏喊出了：“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但礼教大防终归难以逾越，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小龙女担忧杨过会因同自己结为夫妇而遭世人唾骂，于是第二次离去。

第三次相遇，是在绝情幽谷。小龙女为忘掉杨过，许身绝情谷主公孙止。在婚礼上，杨过同小龙女大战公孙止，使出了玉女素心剑法，奈何小龙女犯了“动情”的忌讳落败。公孙止将几大捆、千万只的情花堆刺于杨过之身，让杨过生不如死，要挟小龙女，而小龙女甘愿扑到他身上，同受情花剧毒。这次相遇后，他们再不愿分开，奈何事与愿违。武氏兄弟为了争夺郭芙，闹得互相残杀，杨过为了制止他们，编造郭芙已许身自己的谎言。小龙女信以为真，第三次离他而去。

然而，最大的考验还在等待着他们，当二人再次相遇，已双双身中剧毒。小龙女为了激励杨过服下仅有的解药活下去，选择坠下绝情谷的断肠崖，并在崖边刻下十六年之约。只有以此，才能说服杨过解得剧毒，并激励他活下去。十六年后，杨过赴约，也跳下了断肠崖，两人意外重逢。“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哪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自此，他们再未分别，长相厮守。

《神雕侠侣》以写情而著称，杨过与小龙女的生死苦恋，自然是格外夺目。但在金庸笔下的配角中，还有一段着墨甚少，寥寥几笔的感情，其坚贞、其苦楚，丝毫不逊于杨龙之恋，那便是《天龙八部》中叶二娘和玄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宁愿以“大恶人”形象走江湖，对自己孩子的生身父亲，多年来却守口如瓶。最终真相大白时，一众武林豪杰才知晓孩子父亲是堂堂少林寺方丈玄慈，而被收养在少林寺中的虚竹就是他们的孩子。

玄慈甘愿受罚，最终被杖责致死。弥留之际，他握住母子二人之手说：“过去二十余年来，我日日夜夜记挂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却又不敢向僧众忏悔，今日却能一举解脱，从此更无挂罣恐惧，心得安乐。”说偈道：“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叶二娘見玄慈气绝，变色叫道：“你……你……怎么舍我而去了？”随即自绝于世。这段真情孽缘，让人唏嘘。

金庸笔下，著名的三角恋有之。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在爱情世界中，最难处理的莫过于三角关系。金庸写了不悔从前的义无反顾，写了死心塌地的一厢情愿，写了飞蛾扑火的壮烈献祭。

在《倚天屠龙记》中，杨逍、纪晓芙和殷梨亭的三角恋足够虐心。纪晓芙和殷梨亭本有婚约，殷梨亭也是倾心于她。但半路杀出一个杨逍，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直至掳走了她。纪晓芙“不能拒，委身于他”。数月后，逃了回来。这数月里，发生了什么，金庸没有写，但读者已能推断出：纪晓芙怀了身孕。后来她悄悄生下女儿，取名不悔。纪晓芙这是不是现代心理学上人质与绑匪共情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谁也说不清。但“一见杨逍误终生”是肯定的了。

另一头，殷梨亭却一直痴情于未婚妻纪晓芙。他误以为纪晓芙葬身于杨逍之手，因此在光明顶上欲杀杨逍，但杨不悔突然出来拦住他，“殷梨亭凝剑不前，定睛看时，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材、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纪晓芙。……身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没……”后来，殷梨亭和杨不悔成了一对忘年恋，但杨不悔一直没有逃出母亲的影子。在殷梨亭身受重伤，神志不清时，他“目不转睛的瞪着杨不悔，大声说道：‘晓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金庸到底对殷梨亭是在意的，他和杨不悔终得圆满，“婚后夫妻情爱甚笃”。

萧峰和阿朱深情对视。阿朱的妹妹阿紫（右上图）在姐姐死后，爱上了萧峰。（电视剧《天龙八部》剧照）

但大多数“三角恋”是以悲剧收场的。在《天龙八部》中，萧峰爱的是阿朱，却偏偏误杀了她。为履行阿朱遗愿，萧峰决心照顾她的妹妹阿紫一生，但阿紫爱上了他，萧峰说出了绝情之语：“你一辈子也永远比不上她。”这句话，又何尝不是阿紫对追求者游坦之的内心独白——你一辈子也永远比不上萧峰。

游坦之对阿紫的爱，是极度变态的。游坦之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但却偏偏遇到了萧峰身边的阿紫，于是开始了毫无尊严、作践自己的日子。心性歹毒的阿紫命人将游坦之的脖子拴在马后，待马飞奔时，作成“人鸢子”，顺势腾空而起，生不如死，阿紫还觉得不过瘾，就给他脑袋铸上铁罩面具。而阿紫命人做这一切，只为消遣娱乐。

游坦之面对阿紫极尽的折磨和羞辱，却一直自得其乐。阿紫最后觉得腻了，将游坦之当作废物利用，为了修炼星宿派诡异武功，让游坦之吞下毒性最大的冰蚕，游坦之视死如归，饮毒药如饮甘泉，他只有一个要求：“姑娘，你练成毒掌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虽然他在阴差阳错间竟修得奇功，但活下来也只是让阿紫得到更多虐待他的机会。

后来，阿紫双目失明，游坦之便将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给她，阿紫重见光明。但阿紫毫无感激之情，只是恋着萧峰。在萧峰自毙之时，阿紫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甚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随后，她抱着萧峰的尸身坠崖，不能视物的游坦之也随即坠崖，为这段三角恋画上句号。

《飞狐外传》中的胡斐、袁紫衣和程灵素，用壮烈的方式结束了三角关系。胡斐一直钟情于袁紫衣，谁料真相大白后，袁紫衣是个尼姑，“他自从蓦地里见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个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

而爱慕胡斐的程灵素更是可悲，她是药王庄传人，精通医术，帮助胡斐共渡磨难，涉过重重险滩，本期望换得胡斐真情，却只换来兄妹之谊。当胡斐对程灵素毫无征兆地说：“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允，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程灵素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胡斐从她侧后望去，见她耳根子和半边脸颊全都红了，说道：“你我都无父母亲人，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妹，你说好么？”程灵素的脸颊霎时间变为苍白，大声笑道：“好啊，那有什么不好？我有这么一位兄长，当真是求之不得呢？”

胡斐一直钟情于袁紫衣。（电视剧《雪山飞狐》剧照）

当最后胡斐身中剧毒，无药可医时，程灵素用一种悲壮的方式，将自己祭给爱情。她对着胡斐中毒的右手，舍命吸出40多口毒血，自己便没了活路，随即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那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她柔情无限地瞧着胡斐，说：“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程灵素在临死前还设计用七心海棠蜡烛毒瞎了敌人，让胡斐逃过一劫。即便如此，胡斐依然毫无爱意，暗叫：“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

在金庸的男主人公中，胡斐年轻时对不住程灵素，年长后又将袁紫衣、程灵素抛却脑后，迷上比他年轻的苗若兰，其爱情轨迹十分不受读者待见。相比之下，风流的段正淳，浪荡的韦小宝，都比胡斐更容易拉好感。

暗恋，是除了你看我时，我都在看你。金庸小说中上演了一系列暗恋桥段，有爱意渐退后的幡然醒悟，也有苦心坚守后的无疾而终。

程瑶迦是《射雕英雄传》中的次要角色，对郭靖的暗恋，是青春期的懵懂。她出身于富贵人家，因此性格腼腆，“说话神态，无一不是扭扭怩怩”。郭靖为了救她，与欧阳克一顿打斗，勾起了她的少女情怀，“她不敢跟郭靖说半句話，偶尔偷瞧他一眼，便即双颊红晕”。

情窦初开的程瑶迦自此对郭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踏上了寻找郭靖的旅程。“从未独自出过门，江湖上的门道半点不知”的她从家乡隶属的扬州宝应县，仅凭“一路打听”，来到隶属杭州的牛家村。然而，在遇到陆冠英并且相处日久后，她突然有了新的认识。“她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只是少女怀春，心意无托，于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后来，在黄药师的撮合下，她许身真正倾慕的陆冠英。这一段经历，恰是许多少女成长经历的写照。

《白马啸西风》中李文秀的暗恋，则是不计成本的奉献。她一往情深，暗恋哈萨克青年苏普，却只能旁观他和别人的郎情妾意，还要不断为他们保驾护航，最后黯然退场。

李文秀的父母为保护高昌迷宫地图双双丧命，孤苦伶仃的她避居哈萨克族内，为汉人计老丈收养。她与哈萨克小伙儿苏普自小相识，苏普将自己打死的第一头狼的狼皮剥下，送给李文秀。但是，苏普的父亲苏鲁克与汉人有杀妻杀子之仇，得知儿子之举后，勃然大怒，按照哈萨克人的传统，男子的第一次猎物要送给最心爱的姑娘，苏鲁克不能接受一个汉人女子。

“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李文秀将狼皮默默放在了美丽的哈萨克女孩阿曼家门口，并对找到自己的苏普说：“我从此不要见你。”苏普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文秀、苏普和阿曼都长大了。李文秀无意间遇到高人，学会了武功，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她：“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她常常远远望见苏普和阿曼并骑出游，一次，她偷偷看到二人在不远处说着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并肩的坐着，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孩却是她自己”。

这日，李文秀的杀父仇人陈达海寻高昌地图于计老丈家中，苏普和阿曼恰巧在计老丈家中避雨，李文秀男扮女装，怕将真面目露给苏普看。当苏普向计老丈打听到李文秀的下落时，李文秀插嘴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随后，苏普在冲突中被陈达海所伤，阿曼也被陈达海控制住，打算掠走。李文秀挺身而出，打败陈达海，救出阿曼还给苏普。

后来，他们一行人为追捕陈达海，来到高昌迷宫。途中，李文秀曾试探苏普：“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着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握。

迷宫中，阿曼被绑了去，李文秀再次将她救出。而阿曼看出了李文秀的端倪，认出了李文秀是姑娘，对苏普说：“天下哪会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光痴痴的瞧着你！”

在弄清了高昌地图真相后，抚养自己的计老丈和传授武功的瓦尔拉齐相继离世，苏普仍始终爱着阿曼。李文秀骑着白马，离开这片伤心地，回到中原。有一个问题，连包罗万象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白马最终带着李文秀回到中原，“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白马啸西风》不算金庸作品中的大作，其声名也不响亮，但许许多多的人，纵然从来不知《白马啸西风》这本书，都知道这两句道尽一生心事的话——“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自金庸以后，人们形容暗恋与痴情，再没有比这两句话更合适、更心碎的了。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金庸笔下的风流之恋，有超越薄情寡性的长相思，也有视感情如商品的占有欲。

段正淳一生欠下风流债无数，金庸笔下之情圣，无出其右者。除了正室妻子刀白凤，段正淳还有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李青萝和康敏这五位情人。金庸这样形容段正淳：“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

风流多情的段正淳，首先有花言巧语的天赋。秦红棉是段正淳的昔日情人，多年来独自抚养和段正淳之女木婉清。多年未见重逢后，段正淳依然痴情一片：“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顺势追问：“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就跟我走，永远不许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许再回来。”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一天也走不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段正淳还有处理情人之间争风吃醋的能力。当秦红棉和甘宝宝两个多年未见的情人与他碰到一起时，段正淳道：“宝宝，你越长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甘宝宝尚未答话，秦红棉便起了醋意：“你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甚么好？”段正淳叹道：“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人形容一个绝世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段正淳和他的情人们。金庸笔下之情圣，无出其右者。（电视剧《天龙八部》剧照）

每个情人为了他，也都可以全身心付出。甘宝宝怀上段正淳骨肉后，不得已嫁给钟万仇，但仍将段正淳亲生女儿钟灵的生辰八字托人交予他，并在纸背上写：“伤心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无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来。迫不得已，于乙未年五月归于钟氏。”

李青萝是段正淳的另一个情人，在她领着外甥慕容复将段正淳其他情人一一刺死后，段正淳开始对她恨之入骨，故意当着慕容复的面对她说：“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做戏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要知道，慕容复当时正想以段正淳真正所爱之人作为人质，遂了自己登基为君的大愿，此刻段正淳向李青萝表白，实为挑唆慕容复杀死她。此刻李青萝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段正淳顿时心软，开始对她破口大骂，实则是保护她。

这一骂，更是伤了李青萝的心，“王夫人心中明白……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恕了自己……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她伤心至极，撞到了慕容复的长剑上，中了要害，临死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段正淳见状，则说：“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李青萝最终含笑而死。

当情人一一被慕容复刺死后，段正淳也不愿苟活，对正室夫人刀白凤说：“夫人，我对不起你。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随即自裁，刀白凤也马上自尽。

段正淳可以为情而死，但韦小宝绝不会这么做。“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见惯了众妓女迎新送旧，也不以为一个女子心有别恋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从一而终，坚贞不二，他听也没听见过。”在韦小宝眼中，所有女性都是玩物。

尽管韦小宝最终有七个女人，但没有一个是因感情而走到一起的。（电视剧《鹿鼎记》剧照）

他将女性视为一种美好的事物，以“相貌”论好坏。遇到美女，他想到的方法就是用花言巧语坑蒙拐骗，并且非常顽强。“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油锅，千刀万剐，满门抄斩，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男盗女娼，绝子绝孙，天打雷劈，满身生上一千零一个大疔疮，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出于对阿珂姿色的迷恋，韦小宝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可见其死缠烂打之决心。

有趣的是，韦小宝虽然风流，但并不多情，因为他根本没有爱情。他对女性的喜爱，仅局限于外在。“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早已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尽管韦小宝最终有七个女人，但没有一个是因感情走到一起。所以有人说，韦小宝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爱情太监”。《鹿鼎记》是金庸的封笔之作，写到韦小宝这里，武侠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但韦小宝仍不失为一个有血有肉、可爱有趣的人。这是金庸的高明之处——他建构了一个侠义柔情的平行时空，最后又亲手解构了这个平行时空里的侠义柔情，但人们读得还是那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