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仕尤
时值五月,春末夏初的一个周末,我从镇里出发,开始了一个人的山村旅程——拜访当地一位民间艺人覃征龙。雨后的天空湛蓝如洗,一路上,草木欣然,五颜六色的花卉给我一个个甜蜜温柔的微笑。我读懂了山村五月的心事,却无暇顾及眼前的景致,默默祈祷此行能给自己带来一份惊喜。来到村口,远远听到一阵阵悠扬的乐曲,令人大饱耳福。在热心村民的引路下,我走进寨子西头覃征龙老人的家门。一阵寒暄,把来意说了,老人的家人友善让座,端上香气四溢的油茶。在友好的氛围里,覃征龙老人如竹筒倒豆子般地道出与朋芘的不了情结。
朋芘也称“古竽”,是融水大浪镇壮族群众的传统乐器,当地壮语意为朋友之间用于比赛的竹制乐器。朋芘起源于汉代,兴盛于明朝,鼎盛于清代及民国,一般在每年丰收的秋后才开始吹奏。一支朋芘队由母子朋芘、长筒朋芘、地筒朋芘、小筒朋芘、牛角朋芘等组成,曲调有丰收曲、迎宾曲、比赛曲、节日曲之分。吹奏朋芘讲究季节,一般在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四后到次年的春社前,当地有“七月十四吹朋芘,八月十五吹芦笙”的民谣,寓意在农忙时节大家专注农事,以求来年获得丰收,这也是吹朋芘的本意。
覃征龙老人淡淡地述说,我默默用心记录。在这厚朴的山村里,茂密的竹林承载着一段段故事,光亮的牛角刻下一圈圈年轮。而此时,我在覃征龙老人的引导下,穿越时空隧道,追寻朋芘昌盛不衰、悠久生辉的历史印痕。相传在古代,大浪镇一带群山莽莽,人烟稀少,生活在这一带的壮族群众为防匪防盗,吹奏竹筒、牛角传递信号,躲避盗匪骚扰,使得世代繁衍不息,后来逐步演变成今天的比赛表演。
说得兴起,覃征龙老人信手拿过一把母子朋芘含在嘴里,即兴演奏。只见他几个手指按着竹管,一张一翕,一曲朋芘迎宾曲在厅堂里袅袅飘扬,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却似那行云流水,曼妙无比。我仿佛看到当地村民平日、农闲或佳节时吹奏朋芘的动感画面。覃征龙老人告诉我,在融水苗族自治县成立六十周年县庆时,大浪朋芘队应邀助兴。此前默默无闻的朋芘,在覃征龙老人的指挥下,竹管、牛角奏出的清音,飘过沟壑纵横的大苗山,飘过曲曲折折的贝江水,走进广西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村民演奏的朋芘乐曲,就像是维也纳大厅年度压轴的曲目,醉迷了观众。
通过交谈得知,覃征龙老人现年72岁,融水县大浪镇桐里村九里屯人,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朋芘乐器制作人。他传承了祖父和父亲精湛的朋芘制作、演奏技艺精髓,获得融水首届“十佳民间艺人”称号,是寨子里朋芘的掌门人。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一把朋芘,从选材到去粗、浸泡,从磨平到发音,整个过程很烦琐,解决这一大堆难题,覃征龙老人靠的就是一手独门绝技。覃征龙老人除了自幼耳濡目染外,更多的是发自内心对这朵民间艺术奇葩的执着追求。在村民的眼里,覃征龙老人血管里流淌着朋芘的血液。像一位出色的裁缝高手总能量体裁衣,覃征龙老人能做出适合每一个人的朋芘。普通常见的竹管,弯月般的水牛角,经覃征龙老人的手摆弄,就能发出婉约、悠扬、雄浑的音质。一支朋芘演奏队多的达上百人,少的也有数十人,要做到声音统一、悦耳,除了演奏者的素质,另外就是制作朋芘工艺的精湛。我终于明白,一根小小的竹管背后,隐藏着智者几多汗水与欢乐。
对于朋芘的现状,覃征龙老人亦喜亦忧。喜的是大浪镇及周边的壮族村寨已有六支朋芘队,且會制作朋芘的有四人。忧的是朋芘制作、演奏者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年轻人寥寥无几。
从覃征龙老人朴素的语言、紧锁的眉头中,我看到当地朋芘的现状,对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世代传承贡献毕生精力的人们多了几分感慨、敬佩。
跟随覃征龙老人到寨里的朋芘堂,长的、短的数百把朋芘堆码整齐,我看得眼花缭乱。仔细端详眼前略显清瘦而又和蔼的覃征龙老人,看他长期制作朋芘被刀具划破留下累累伤痕的手指,看他被岁月染成的满头银丝,再看一眼门外绿油油的禾苗,再把目光投在一把把精致的朋芘上,我不由得感慨万千——艺术在民间。不是吗?时序轮回,日月沉浮,这位饱经风霜、洞察世事的老人,已把自己和朋芘绑在一起,在岁月更迭中默默坚守着,任凭风霜雪雨抑或月圆月缺,都浓缩在民间记忆的年轮里,雕刻在艺人生命的里程碑,吸吮天地的灵气,散发泥土的芳香。
抚摸覃征龙老人烫金的民间艺人证书,我想即使眼前的朋芘民间艺人们青春面容己渐渐淡去,即使这样的面孔不会再生长,但在属于他们的时光里,他们“舞”出了自己的绝唱。欣慰的是,我在融水乡镇工作生活多年,亲历乡村民间唱山歌、舞狮子、抢花炮、芦笙表演,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艺术蕴涵着民间泥土芳香,如同一趟拉响汽笛的列车,从历史深处驶来了。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一牛角、一竹管,朋芘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阅尽多少风土人情?听山村里飘出的曼妙清音,耳鼓里盛满了浓浓的乡愁,而眼前的这位老人和所有民间艺人一样,皆是一处绝妙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