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水清
一
菊花趴在一个满身腱子肉的男人背上,给他推油按摩。她把新近学到的技法一步一步在那块门板宽的背上施行,手法柔软而又有力。她只觉全身发热,额上沁出微微的汗来,薰衣草精油的香气熏得她脑袋晕乎乎的,像缺了睡眠。要命的是,她的心脏就像床边那块揉得皱巴巴的浴巾,和着裤兜里手机的震动,紧成了一团。不用看,一定是陈楚生打过来的。
陈楚生是她的前夫,和他生活了几年,他的德性一清二楚。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他这么放肆和死皮赖脸的人了。离婚前不知好,离了后倒死缠烂打紧追不放。这是他今天第四个电话了。
菊花横下心,腾出一只手来伸进裤兜,将震颤的手机声音掐断。
“有电话接嘛,怎么不接?是情人打过来的吧?”匍匐在身下的男子,关切又调侃地问道。
“你这多疑了,做我们这行哪还有什么情人呀,我们技师当班期间,一律不准拨打和接听电话,这是中心的规定。”菊花解释道。
“你们中心太不人性了,接个电话要得多少时间,影响到哪去呢?”中年男子为酒店设立不近人情的苛刻规定鸣不平。
“酒店也是为顾客着想,担心我们技师接听电话,耽搁对你们的服务。”
“我们本就是休闲,怎么会呢。”
“按摩对你们是休闲,对我们可是工作。还是你们这些做老板的善解人意。你要是我们酒店中心的老板该有多好,也就没这些个条条框框的禁锢了。”
酒店规定技师当班期间,一律不准拨打和接听电话,违者要处罚三百元,甚至还会被除名,上半年就辞退了两个。上个月,六十三号技师小露因为接听了男友从千里之外的成都打来的电话,被前台的唐领班发现后给狠狠剋了一通。唐领班还让她写出书面检讨,并且从当月的工资里扣罚了三百元,要求下不为例。三百元对于有些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却是小露辛苦一天的收入,她得服务三个顾客才能换到。小露求了好久的情,想把罚款免了,唐领班没给情面,说没有规矩哪成方圆,开了口子还怎么管理别人呢?
二
菊花和陈楚生虽是同乡,但没来深圳打工以前,彼此素昧平生。
那天,老家资江河东麓二十里桥镇在罗湖工作了多年的老陈叔做东,请了十几个东麓西麓在罗湖区打工的同乡聚餐。老陈叔早年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留在广州工作,娶的太太是广东宝安县人。
聚会安排在罗湖区一家三星级酒店,酒店设施条件一般,没有内地同星级的档次。十九个打工的少男少女,加上老陈叔两口子,二十一个人挨挨挤挤一大桌。“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家虽在同一个区,但平时都在各自的厂里加班加点,难得见面。聚到一起后,熟悉的家鄉话满天飞,人人都兴奋起来,气氛热闹而又亲切。老陈叔是个有心人。为了抚慰小老乡们,他点的都是极具湖南特色的菜肴。洞庭湖产的龙虾、黄焖土鸡、血酱鸭、辣椒煮嗦螺、清蒸鳜鱼、红烧牛蹄,加上青椒炒宁乡花猪肉、红烧排骨、蒜苗炒肚丝、辣椒炒腰花、红椒炒腊牛肉,还有其他十几碟炒菜,盆盆盘盘碟碟三十几样,丰盛得很。聚会必定喝酒,按照深圳人的习俗,只喝不敬,每人白酒四两、“珠啤”四瓶,“四季发财”,门前包干。女士则另当别论,概由左右座位上的男士分摊。陈楚生紧挨着菊花坐下,毫不客气把菊花桌前的白酒杯子拢到自己跟前,又帮她倒了杯白开水摆上。菊花感激地朝他笑了笑。他其实也不是太差劲。陈楚生受宠若惊。酒是极能拉近人距离的东西,几杯下肚,众人之间的生疏淡了许多,变得随意起来。菊花被席间的轻松快乐感染,喝了两瓶珠啤,她平时滴酒不沾。喝了酒,人就变得话多。菊花和陈楚生聊得热火朝天,笨拙的陈楚生不时逗得菊花开怀大笑。不多会儿,两人之间亲近了许多。陈楚生朴实体贴,围着菊花忙上忙下。菊花很感动,心变得柔软。后来,菊花怎么也想不明白就那么轻易地被陈楚生打动了,又到底为了什么去参加这次老乡聚会?她脑袋疼了都没想出答案。难道真是命中注定?
夜已深,店里顾客所剩无几,醉意醺然的少男少女们,成双成对相拥而出。菊花起身想走,同来的姐妹早已不见踪影。陈楚生执意送她,打着酒嗝说:“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八两白酒,一滴不漏都入了他腹中。一迈步,直打趔趄,身子一直摇晃。想都没想,菊花忙伸手扶住他。菊花那天穿了条明橙的连衣裙,身上曲线毕露,还洒了几滴香水,清香扑鼻。这温软的身子,牡丹花一样的馨香,陈楚生就像根着了火的榆木,炽热地燃烧起来。他大着舌头语不惊人死不休:“菊花,和我好吧。我一定好好疼你。”
菊花的脸红了,她轻轻掐了陈楚生一把:“别胡说八道。”
陈楚生顺势一把握住她的手:“菊花,多么漂亮的名字!和人一样漂亮!”
菊花暗暗用劲想把手抽出来,却觉手软绵绵的,只能任由他握着。她说:“你的名字也不赖呀,楚生,楚,姿容美好,动人心魂。生,年轻的后生!”
菊花自小喜爱文学,读过《边城》《百年孤独》《呼兰河传》,爱不释手。她突然想起了楚的词意,对着陈楚生说了些赞美的话。其实,陈楚生并不怎么帅,并非菊花心中帅男人的偶像。她心中一直装着一个叫帅小兵的男生,是初中同学,坐在她后排,单瘦的身材,高高的鼻梁,浓浓的剑眉,那才真正叫帅!可是,鬼使神差想出这些话后,来自异性身上粗犷迷人的气息包围了她,菊花心里咯噔了一下,身上有如电流袭来,全身顿时麻酥酥的,竟然盛满了柔情。说起来菊花曾有个奢侈的梦想,她从小就想当作家,无论手边逮到什么书都会津津有味地读,也偷偷写过不少文字,高中时还在一些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可现实的严苛总让人无奈、乏力。作家梦离她越来越远,但她对爱情的向往依旧很浪漫,她渴望书里的阳春白雪,陈楚生并不是她想要的。第一次的聚会上,她几乎没有认真瞧过他一眼。都是酒精惹的祸。菊花面若桃花,显得更加妩媚,语气里夹了丝兴奋后的轻佻,说不出的诱惑:“既然如此,咱俩一起走吧。”
酒醉心里明。酒气熏天的陈楚生,和平时的木讷判若两人,揽住菊花的纤腰说,“好!我扶着你,我们一起走!”两人出了酒店。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大地一片银白。前方洪湖公园,青山如黛,偶尔几盏闪烁的灯光,像黑夜里的萤烛,忽明忽暗。他俩手牵着手,一步一步走进公园。喧嚣早已消失,水一样的月光照在林间,迷离而又梦幻。园子里除了几声夜鸟和虫子的啼鸣,世界静谧一片。万物沉寂,天时地利,两个被酒精烧灼着的年轻人的欲望疯狂膨胀,他俩几乎同时起步,一脚高一脚低晃进一片杂树茂密的林子。
不一会儿,林子里便有了两条厮咬在一起的虫子,哼哼唧唧中,竟然似暴雨倾盆,狂风大作,两人稀里糊涂要死要活地在洪湖公园的树林里,把男女那档子事给做了。
若说菊花不后悔是假的。视若珍宝的处女之身这么轻率又潦草地交给了别人,还不是朝思暮想的梦中人。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只能将错就错了。
人,总是抵制不住诱惑。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像注射兴奋剂上了瘾,他们十天半月找地方云雨一番。因为开不起房,两人大多就地取材,宿舍、公园、山林等隐蔽角落,铺一块破旧的棉布,脱下身上的外衣,匆匆行事,情欲战胜了一切。当然,菊花心里明白,这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但初尝禁果的快乐让她顾忌不了许多。“世上男人千万,我独爱陈楚生。”那天拂晓酒醒后,菊花对陈楚生说。充满感情又让人心动。“帅小兵”三个字,就像夹在某本书里的书签,被深深地藏了起来。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心,有好几次,都是菊花主动约的。陈楚生就像做梦一样,牡丹花一样的仙女终于看上了自己。他一直为这天的到来而在努力。没想到,一场醉酒竟让菊花主动投入怀抱,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过,销魂的几次欢娱过后,菊花怀孕了,两人措手不及,只得去做了人流。流产的痛苦让人全身发冷,菊花再也不想经历。事已至此,两人之间该有个结果了。
菊花平素在家里任性骄纵,这事她倒不敢向父母隐瞒,她把陈楚生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春节时带着陈楚生回了家。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什么都没用了。菊花妈把陈楚生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浓眉毛,黑皮肤,个头也合适,臂宽腰直,虽说有些腼腆,但这样的人老实,靠得住。岳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她在心里盘算:一个地方的,生活习惯一样,性格互补,一个外向,一个内向。菊花又不知检点,已经是人家的人了,还能怎样?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回了陈楚生家。
已近立春,宝庆大地暖阳高照。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菊花做了一番认真收拾。大红棉衣下套上新买的靛青铅笔牛仔裤,长腿纤细笔直,脸上抹了淡淡的腮红,乌黑长发披在肩头,犹如芙蓉出水,仪态万方。两人手牵手,翻山越岭,穿过资江河,足足走了五个半小时,才来到陈楚生家。
陈楚生家在石冲氹陈家院子的最西头,一栋两层楼的土砖瓦房,黑不溜秋长在灰石丛里,陈旧而破败。菊花收起脚步,看了看别处阳光普照下的烟火人家及苍茫灰蒙的远山,又回过头来打量眼前的瓦屋,心头有点发慌。
还未进门,一个衣着不整、歪头斜嘴、左手高右手低的少年,一瘸一拐从屋里走了出来,“嘻嘻嘻嘻”朝着他俩欢笑。陈楚生连忙向菊花介绍:“这是我弟,今年十七岁,生下来就痴障,是个残疾人。”菊花并无轻慢,满脸含笑,友好地和他说了声“你好”。
迈进家门,一个蓄着长须,枯瘦如柴的老头,木木地仰坐在藤条椅上。他即使在笑你也看不出来,大半脸颊都被一窝胡子掩盖了,你甚至会怀疑他有没有长嘴,那是陈楚生九十三岁高龄的爷爷。菊花跨上前去,俯身站在他的前面,叫了一声“爷爷好”!陈楚生的父母还清秀,双双迎上前来,客气地连忙搬凳、沏茶。他妈说:“对不起,家里条件差,让你见笑了。”菊花不在意地安慰道:“阿姨切莫这么说,都是自家人,随便点。”
见菊花如此通情达理,陈楚生和父母紧张的心情慢慢舒缓下来。
新媳妇进门,长得又是这般出众、水灵,陈家人诚然给予最高礼遇。晚餐杀了鸡,又从镇上称回猪肉、牛肉,还有鸡蛋、腐竹等荤素搭配,油腻腻分不清红与黑的四方桌上摆得满满的,比大年三十还丰盛。陈楚生的母亲一上桌就给菊花碗里夹了一块鸡胸和一个鸡腿。这是资江西麓给最尊贵的客人享受的待遇。
夜间,菊花和陈楚生睡在楼上。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木仓。木仓并没装粮食,堆着破衣烂絮,老鼠依旧啃得津津有味,它迷恋仓里残存的谷物气息。灯虽灭了,菊花好像依旧能清晰地看见老鼠啃食的表情。这个家只怕连只老鼠都养不活,她想。
家里穷,没哪个女孩愿意上门,陈楚生对菊花的感激超出了爱怜。啃木仓的老鼠让他又羞又愧,几次从被窝钻出来撵它,都无济于事,干脆懒得理了。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做点弥补,急巴巴地想进入菊花,攻城略地。菊花有苦说不出,哪有心情,几次打开他猴急的手,翻转身把背给了陈楚生。陈楚生不明所以然,只得和她背对背睡下。一夜无语,只听得老鼠“窸窸窣窣”的啃噬声。
回家后,菊花躺在床上,想着陈楚生破败的家境,心里很纠结,也很悲凉。在此之前,她以为已经做好了面对陈家家境的准备,她无数次告诫自己,选的是人,不是他的家,只要一起努力,一定可以改变境况。可家徒四壁的现实比想象更让人望而生畏。她仿佛两脚劈开站在波峰浪尖头的两叶小船板上,一只在自家,一只在陈家,无论自己怎样用力,始终被一种失衡感紧紧地压迫着。“两边都是个人的嘞我!”她不禁感叹。儿时爷爷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俚语不时跳了出来:“任性是魔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有点后悔,看这架势,当初没听妈的劝阻,执意要跟陈楚生,只怕以后有的苦吃。
当初妈听她说有了男朋友,就警觉地问了对方的情况,她最关心对方的家庭条件。菊花告诉妈,陈楚生是本乡资江西麓石冲氹人,有个弟弟是残疾,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年事已高的爷爷。妈听说是西麓石冲氹人,当场泼了冷水,念了首打油诗给菊花听:“石冲氹来石冲氹,长长的石冲不见氹,石头像獠牙,庄稼缝内长,三年两头旱,一旱一个荒,喝水靠天舍,吃饭靠杂粮。”妈说:“这可是终身大事,你一旦嫁到那个石头窝里,会受一辈子穷吃一輩子苦的。婚姻自由,妈不会强加干涉,不过妈的意见你要好好想想,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菊花明白妈的好意,妈是过来人,她过的桥比自己走的路还要多。女人就如同菜地里的瓜秧子,移栽到哪,就在哪发芽、扎根、开花、结果。菊花安慰妈,说事物都是不断变化的,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如今农村形势发生了变化,许多农村人都在城里打工,在城里买房,陆续往城里迁移。以后我和陈楚生赚了钱,也到城里买套房,就成城里人了。妈说:“你说话如同翻书,轻巧得很!城市永远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城里一套房子几十万上百万甚至几百万,你买得起?去城里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怎么生存?再说,城里人也有贫富差别,富人住别墅,穷人住廉租房,即使同住一个小区,也有有钱和没钱之分。”菊花那时的想法很天真,只要两人在一起,多大的苦都不怕。她对妈的劝说不认同,于是干脆摊牌对着妈说:“妈,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你总不能让女儿背个水性杨花的骂名吧?”妈原本很激动,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响亮得多,听到这,大约觉得脸臊,不由把声音压低问,“怎么?你总不会连信都不给,就让我糊里糊涂当外婆吧?”这样一来,菊花语塞,连连央求妈说话轻点,可妈听说女儿的身子随随便便给了人家,心里来气,不自觉声音又高了起来:“傻丫头,你怎么能这么不看重自己?”都已经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菊花装着没听懂,绕开话题,说:“妈,我肚子饿了,要到食堂吃饭去了。”便将电话挂了。
突然想起这些水落三丘的往事,菊花的心里五味杂陈。她转念又想,世上的东西都有两面性,有所失必有所得。陈家穷,但陈家人对自己好,女人图什么,不就图嫁过去后婆家宝贝自己。想到这,那天吃饭时,自己碗里堆成山的菜浮现在眼前。菊花的心又暖了。她压根没想到,和陈楚生之间的缘分那么快就断了。
三
菊花和陈楚生离婚,源起陈小江的酒后乱语。
大年初四晚上,按照惯例,海云叔请了陈家几个乡邻叔辈来家里喝酒,陈楚生和陈小江这两个晚辈也一道被邀来。海云叔请两个后生晚辈吃饭,是海云叔给他们天大的面子。西麓虽然穷,但年是要过的,穷日子当富日子过。按照西麓人的年俗,年酒要喝四轮。第一轮叫喝“星星”,先用比拇指大点的玻璃酒杯,宾主共同举杯祝贺佳节,喝上三杯。接着,主人出于诚意,依序奉敬各位来宾,包括长辈后生,每人一杯。然后来宾出于感激,再一一回敬主人。酒过一轮,进入第二轮,昵称喝“月亮”。将玻璃小酒杯撤下,换成陶瓷茶杯,将“星星”换成“月亮”,按照初始顺序,再喝上一轮。酒过二巡,进入第三轮,名曰喝“太阳”。将茶杯换成小碗,把“月亮”变成“太阳”,再喝上一轮。最后,进入第四轮,自由发挥。一桌八个男人,喝掉一桶“苞谷烧”,等到楚生和小江舌头发硬的时候,桌上已喝完十斤白酒。酒一喝多,桌上说话的声调也就高了起来,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的话语随之呼出。海云叔说:“要说喝酒,石冲氹怎么都比不上水塘冲,前年春节我到表妹家里拜年,吃了一顿饭,看到有个人喝了三斤老白干,真是久(酒)经考验。这人酒后还若无其事,和亲戚们打了好一阵‘跑胡子,出牌的思路清醒得很,丝毫没有醉酒的样子,今天我们桌上三个人喝的量加起来,还顶不了人家一个人。你们说这个人神不神?”陈小江不服气,说:“叔,那不一定,你这是长人家志气,灭自家的威风,今天你就看我们这一桌人的战斗力!”
陈小江今晚想让海云叔好好瞧瞧。他醉眼蒙眬,看到坐在桌上只有陈楚生是平辈,其余都是长辈,要跟楚生再炸一碗。他端起碗里满满的白酒说:“楚生,来,咱兄弟先砸一碗!”已经不胜酒力的陈楚生不接应,说:“对不起,我已经喝多了!”陈小江被拒,脸上自然挂不住,“嘭”的一声将碗炸在桌上,手指着陈楚生,说:“你算个毬,看我不来,我家比不上你家富裕,我老婆比不上你老婆漂亮,但我老婆在外边不偷人,不跟别的男人上床!”哪个男人能当众受得如此羞辱?陈楚生一下酒醒了,上来一把抓住陈小江的夹克领子,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说:“陈小江,我×你娘!你给我讲清楚,我老婆在哪里偷了人,跟哪个男人上床?”陈小江喝多了,翻来覆去就一句:“我又不是你老婆,回去问她就是。”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陈楚生气极,伸出拳头,一拳砸在陈小江的脸上,陈小江应声倒地,嘴巴还在嘟囔。场面已经失控,没喝多的人纷纷上来将两人拉开。桌上的大碗小碗摔了一地,四分五裂的碎瓷片上沾了酱色的汤汁,像凝固了的血液,泛着阴冷的光。屋外不时响起放花炮的“嘶嘶”声和小孩的欢笑,大家都那么开心。
陈楚生的心里如冬日枯槁的荒山一般燃起了熊熊大火,热浪把他的胸膛鼓得就要爆炸。
陈楚生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家里,父母已经睡了。弟弟在小房子里咳嗽,时断时续,让人担心他下口气就喘不上来了。菊花在等他。不醉不归。陈楚生每次喝了酒以后特别厉害,在她身上牛犁地一样欢实。想起这些,菊花身体幽秘的最深处漾起一阵悸动。她把被子、枕头铺好拍松,想象着自己光洁的身子躺在上面的旖旎,脸上热了起来。为了给楚生醒酒,她泡了杯自家制作的烟熏浓茶,放在床头柜上。
陈楚生像头红了眼的大公牛,鼓着眼进了房间,反脚一踢,门“咣啷”锁死了。菊花端着茶迎了上来:“喝杯茶解解酒吧。”
陈楚生拉着脸,手远远地击过去,将菊花手上的茶杯一把打落到地上,狂躁而又凛冽地命令菊花:“跪下!给老子跪下!”
菊花以为他发酒疯,嗔怪道:“出门前都跟你说了,少喝点,上了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陈楚生歇斯底里:“我没喝多。跪下!跪下!”
菊花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你今天怎么了?”
陈楚生顺手抄起门后的长竹柄棕扫把,对着菊花的腿弯处横扫过去,“让你不跪!让你不跪!”菊花吃痛,腿一弯,跪了下来。
陈楚生并不解气,接着又冲上来,疯子一般对着她的脸,一巴掌掴过去一巴掌又扇回来。他脚也没停,只要够得着的地方,踩、拧、踢,恶狠狠地。也不知打了多久,直到他累得喘不上气才停下来。
菊花披头散发,缩在床头角落。夜深人静,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村里看把戏的人太多。
陈楚生立在床前,两只脚叉开,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头发一根根竖直了:“快说!跟哪个野男人上了床?野男人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的?说!”
“说!快说!”
菊花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但她想陈楚生不可能抓住什么真凭实据,估计是在外一起打工的长舌妇回家乱嚼耳朵根,她咬緊牙关不松口,“那些话,你也信!他们巴不得你打死我。”
陈楚生不信:“你不说,是吧?我让你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到偏屋找了根赶牛的竹条,再用水打湿,狠狠地抽打菊花。菊花弓身蜷曲在地上,两只手抱着脑袋。不管她怎么滚,都躲不开竹条落在身上,像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剐。她再也忍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
“从实招来,偷了哪个男人?说!”
室内的吵闹惊醒了对面屋子的父母,父亲披着衣服来敲门,房门紧闭,陈楚生对着室外吼:“我们的事你们别管!”
天色发亮后,菊花全部招供。
去年正月初七,陈楚生和菊花随着南下打工的人潮,来到深圳。为了省钱,他俩借住在罗湖区近郊一家简陋的旅店里,每天靠方便面和盒饭充饥,度日如年。
“菊花,咱们这样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要不兵分两路,明天我和广生几个去广州,那里是省会,用工需求量大。我和他曾经在那待过两年,对广州的情况比较熟悉,找工作肯定要比在深圳容易。你留下来,罗湖儿童玩具厂过几天会开工,熊老板答应过我们年后去他那上班的,广生老婆叶萍几个人也会去,你和她们在一起,人熟地熟,即使有事也好照应。” 陈楚生说。
“嗯,好的。”菊花觉得楚生这样安排妥当务实,与其毫无目标地耗着,不如尽快找点事做,有份收入。
第二天,陈楚生一行去了广州,在一家洗车店找到了工作。不久,菊花在罗湖儿童玩具厂也上了班。
那年的经济有些不景气。陈楚生所在洗车店的生意,倒是没受太大波及。那么大的城市,汽车本来就是日用消费品,每天出门都得用车,车脏了就得要洗,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菊花所在的玩具厂就不一样了,产品全靠出口。好几个月了,玩具厂的订单出奇的少。订单一少,菊花她们就不用加班。没有加班的夜里,姐妹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便想入非非,想得最多的当然是老家的丈夫和孩子。比起长期和老公两地分居的同事们来说,菊花幸福得多。陈楚生就在广州,每个月来深圳相聚一次。广州至深圳的高铁每隔十五分钟一趟,只需要三十六分钟。现代化的交通很是便利,但票价却也不菲,单程票价为七十四块五,往返得花一百五十块钱。想到每月这笔额外开支,菊花几次提出要陈楚生忍着点,少过来些,在外打工,赚点钱不容易,得攒下来办大事,家里还等着我们建新房呢。陈楚生说他忍不住,隔一段不做那事就好像猫在挠心,干什么都不安心。再说,赚钱就是为了花钱,夫妻团聚也是生活所需,怎么能省呢?
既然夫妻俩每个月都团聚,菊花怎么还会有别的男人呢?
难道她真是个坏女人?
那的确是命运的安排。她遇见了帅小兵。那个被她尘封在心底的男孩,初中时曾坐在她的后排,也是她少女时代追逐的偶像。数年过去,帅小兵就像当年悄无声息消失一样又悄无声息出现了。现在的他不再是清瘦高挑的小男生,有了岁月的滋润,他变得成熟、英俊,宽边的玳瑁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显得更加阳刚,帅气,更有吸引力。
帅小兵的舅父就是当年请老乡们聚餐的老陈叔。
帅小兵出差来深圳,顺道探望舅父舅妈,舅甥俩拉家常勾起浓浓的思乡之情。帅小兵说:“我初二离开资阳,已经十二年了,连最要好的同学都遗忘掉了。”舅父说:“我三年前才回去过一次,平时和老家也没什么联系。不过,家乡倒有不少后生晚辈在深圳打工,他们中有人知悉我是资阳人,来家里做客,介绍家乡的情况。去年,我请了十几个在罗湖打工的后生们聚了一次,都是二十里铺乡的少男少女,他们大部分人年龄和你差不多,我还留下了他们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舅父随之起身,把书架上的通讯录取了下来,递给帅小兵,“看看,这当中有没有你的同学朋友?”
帅小兵接过纸,一个名字接一个看了过去,突然,他眼睛一亮,“夏菊花”三个字闯入眼帘,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是她吗?那个扎着麻花辫,笑意盈盈的女孩。十二年了。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梦里梦外都是她,直叫人魂牵梦萦。帅小兵压抑住心头的狂喜,拨通菊花的手机。
确定彼此就是对方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此刻又在同一个城市,双方心中的激动自然不必言说。帅小兵一秒钟都不想再耽误,他问明地址,叫了一台的士,向工厂奔去。
已近黄昏,傍晚的太阳像打烂的鸭蛋黄,十分迷人地悬在天空,柔媚得不行。厂前的樟树在微风中摇曳。帅小兵西装革履走进厂里,将正在等待的菊花接上了车。
四
晚餐安排在罗湖区四星级“君逸山水大酒店”一楼上冀咖啡厅的情侣包厢。帅小兵每次来深圳出差,都入住这家酒店。这里不光环境熟悉,又坐落在洪湖公园北侧,与公园仅一墙之隔,风景优美,散步休闲便捷。再说,这酒店在罗湖乃至深圳,在同星级宾馆中属后起之秀,条件设施最新,最好。
的士从玩具厂开到酒店,大约二十几公里,四十分钟车程。夕阳西下,他们跨进了咖啡厅的包厢。落日的余晖金光灿灿,透过乳白色透明的窗帘照到房内,像过滤了的蛋清,纯净清亮。包厢里温馨整洁,两边摆着浅灰色真皮靠椅,中间是长长的灰白桌台,铺着亚麻勾花桌布,压着厚厚的玻璃板,上面摆了盆正在盛开的小米兰,碧绿色叶片中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米蘭花,如同黛色夜空中繁星点点,溢出淡雅的清香。帅小兵点了两杯西湖龙井,接着又点了沙拉果盘、鲜鲍炒肉、西式牛排、深井烧鹅和白灼菜心。帅小兵问菊花,这些菜够不够?菊花说:“够了,有多没少。”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实话实说:“比家里过年还好,我还没吃过这么高档的饭呢。”她家在村里虽说条件还行,再怎么看重过年,也只有鸡鸭鱼肉而已。她也听说过鲍鱼,可以前连鲍鱼长得什么样儿都没见过。不过,能和帅小兵坐在一起,就算啃苞谷吃红薯也开心。
时间是位精美的化妆师。
十二年后,两人变化都很大。当年腼腆的少年,如今长成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硬朗的国字脸,高高的鼻梁,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深邃。深蓝色的西装配白色衬衣,系红色真丝领带。整个人阳刚、帅气,风度翩翩。菊花虽已结婚,仍旧少女模样。蓝色工装穿在前凸后翘的身体上,别有风韵,莞尔一笑,见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十分迷人。
服务生将西湖龙井端了上来,茶叶被沸水一泡,慢慢舒展,在玻璃杯里鱼一般惬意地游动。
菊花拉开窗帘,望着远处的桃花林,触景生情,想起往事,脸上闪过一丝黯淡。桃林就像一片绚烂的红云悬浮在人间,桃花无言,林间空荡,花瓣如泪,落寞凄美,艳丽悲凉。她曾想过,桃花盛开时,和帅小兵牵手一起走进学校后山那片桃花林。造化弄人,到头来却成了陈楚生的女人。
“菊花?”帅小兵赔着小心说,“这桃林真美,饭后我们去那里走走?”
桃林下还会有我的小兵哥么?当然没有。物是人已非,千树万树桃花怒放又有何益?平添伤感罢了。桃花树下历来不缺爱情,可树下属于自己少女时的梦想只怕难以捡拾。菊花没想到,这场邂逅,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成了一个巨大的,美丽又伤感的肥皂泡。帅小兵当年不辞而别,在菊花心里至今都是结。无助的时候,她常想,要是他一直在自己身旁,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吧?老天总喜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安排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人的喜怒哀乐大都身不由己。
菊花思绪万千。
帅小兵是个有心人。十二年了,他竟找到了自己,看来那份至真至纯的情谊,还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坎里。菊花问:“同学友情,你还没忘?”
帅小兵说:“没忘!”
菜肴上来了,色香味一应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菊花又想喝酒了,她想把自己灌醉,一醉解千愁。第一次喝醉,她把自己给了陈楚生,嫁到穷山窝里,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她感谢老同学给了两人相聚的机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她不愿意想,想也是白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醉后什么都可以忘记,什么都不用背负。
“服务生,有白酒吗?”
“有!”
“好,来瓶五粮液!”
酒很快送上来了。帅小兵很意外,清纯的菊花,竟然还是女中豪杰,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他问:“你还能喝酒?”菊花故作轻松地扬扬眉毛:“能,不就是一点酒吗?”帅小兵笑笑说:“我本是不端杯的,今晚陪你,开戒。两个他乡游子,咱们就慢慢喝吧!”
帅小兵有些心疼,虽然不知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但看样子并不如人意。他只给菊花倒了小半杯,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端起酒杯,他们不像久别重逢,倒像时常碰面的老朋友一样随意。“来,祝你永远年轻!漂亮!开心!”帅小兵说。菊花接过帅小兵的话,说:“祝你工作愉快,帅气!永远帅气!”“砰”的一声碰杯后,一人灌了一大口。
菊花其实不能喝酒。一口下肚,只觉得烧酒火龙般顺着喉咙钻进胃里,灼得火烧火燎;脑袋晕乎乎的,就像大雾弥漫的山谷;脸上酡红一片,抹了层天然胭脂。帅小兵看着菊花红红的面庞,关切地说:“你喝得太急了!歇会儿,吃点菜!”随之给菊花夹了块鲍鱼和牛排。菊花把鲍鱼送进嘴里,越嚼越甜,脑袋似乎都清醒了。这时,音乐正好响起,是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追月的彩云哟也知道我的心,
默默地为我送温馨……
菊花听着听着,眼里盈满了泪水。老家天空蔚蓝,稻浪起伏,却只能让人辛苦终日,并无多少回报,那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和陈楚生的洪湖公园之夜,是场挥霍,轻易地耗尽了青春、美丽、激情,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底想要什么呢?菊花想得脑袋生疼,有一点她越来越明白,和陈楚生之间并不是爱,只是需要与义务。难道自己永远都只是一个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人?帅小兵见状,递过纸巾说:“你被音乐打动了。”菊花发现帅小兵真懂自己,无言地点了点头。帅小兵说:“生活是一副担子,越挑越沉。想起从前的事,真让人开心。那时我们是同窗好友,又都是班干部,还一起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参加市里的文艺汇演。”帅小兵很陶醉的样子。菊花也笑了。“别看你是城镇人,胆子比我还小。”帅小兵说:“确实。那次市里汇演,你动不动就教训我。”菊花说:“那不是教训,是你让着我。”帅小兵又好奇地问:“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不上大学,出来打工了呢?”菊花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本来考取武汉的大学,不巧当年父亲帮人建房,从房梁上摔下来,伤了腰。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她只好放弃上学的机会出来打工。菊花问:“你呢?”
帅小兵说:“我父亲是个老牌大学生,在上海造船厂工作。初三那年,他把我转到上海市六中就读,后来我考入上海交大,毕业后在上海交通建设投资股份集团工作。”帅小兵端起酒杯,情意绵绵地跟菊花碰了一下。“这期间,我曾经三次回过资阳,第一次是高二寒假,第二次是大一暑假,第三次是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几次想找老同学叙旧都未能如愿,同学们各自在外奔波,难以相聚。”
帅小兵喝了酒,也激动起来,说:“没有同学的友情,哪有今天的聚会,哪有此刻的见面!”
菊花心里有个疑虑,帅小兵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她往嘴里送一口菜,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深圳,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帅小兵卖了个关子,说:“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秘密。”停顿了一会儿,他接着又说:“去年请你们小聚的老陈叔,是我舅父啊!我是从你们留下的那张通讯录上获得你的联系方式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看到你的名字,我真是激动万分。我怕是同名的人,又不敢贸然高兴,拿起电话试探性地拨打,没想到真的是老同学你。”菊花听了没说什么,将酒瓶夺了过来,把两只酒杯倒满,端上酒杯站起来说:“感谢你的牵掛,我敬你一杯,干杯!”说着,像喝矿泉水一样,豪爽地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
酒像冲天的火焰,在菊花的身子里熊熊燃烧。
帅小兵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望着菊花:“你这么大的酒量,平时一顿要喝多少?”菊花语无伦次:“没喝过,不知道能喝多少。”帅小兵端起自己的杯子,陪着喝光了杯中的白酒,“我也没这样喝过!”
菊花又给自己满上一杯,硬着舌头说:“感谢老同学,还记得我菊花,再喝一杯!”
帅小兵发觉菊花有点不大对劲,放下筷子,起身来夺杯子,“你不能喝了!”杯中的酒泼到两人身上,两只手终于缠绵到一起了。菊花喃喃地说着:“我能喝,我—没—有—醉!”帅小兵夺下杯子,脖子却被菊花双手吊住了,她目光迷离,借着酒劲说出了埋在心底的话,“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情人!”帅小兵酒醒了一半,他温柔地盯着菊花,仿佛想把菊花化成眼眸里的一汪清水。他用力掰开菊花的两只胳膊,搀扶着她乘电梯来到十五楼自己的房间,将菊花放倒在宽宽的双人床上。
菊花烂醉如泥,像一条慵懒的蚕,头发凌乱,满面绯红,丰满的胸脯不规则地上下起伏。帅小兵慢慢地将菊花身上的衣服褪去,打来热水帮她擦洗。
第二天清晨,菊花醒了。她紧紧抱着身边的帅小兵,温柔地说:“谢谢你!”久久不愿松开。
五
菊花和帅小兵并非一时冲动而做出不负责任的举动,他们学生时代就两情相悦,重逢后更是惜惜相恋,只要有机会,帅小兵就会飞来深圳看她。
他们的幽会,早已不在乎是谁主动了,这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在一起。他们常一起回忆少年时的趣事。说着说着,昔日的美好就像来到了眼前。两人紧紧搂在一起,疯狂地云雨一番,将激情演绎到极致。帅小兵说:“还是那时好,无忧无虑,两小无猜。当时我俩都被学校选派去县话剧团表演节目,在话剧《春天的故事》里扮演打工仔,配合得多么默契啊!”菊花说:“我那时撒娇,还给你出过不少难题呢。有一次彩排,我在前面,你在我身后,你要打一个圈,我赌气一次打三个圈。整台动作都得跟着变。”帅小兵说:“哪个女孩不任性,我怎么会计较呢?”菊花问:“你还记得那次英雄救美吗?”帅小兵说:“记得,记得,那次你还抱过我呢,又哪能忘得了,终生难忘。”菊花娇嗔地一笑:“你坏!”
英雄救美一事,說来话长。那时班里有个叫黄意志的小男生,顽劣得很。他见菊花长得靓,心底暗暗喜欢,黏糊她,整天和菊花套近乎。谁知菊花就是不理睬。黄意志恼羞成怒,总想整整菊花。有天放学后,黄意志和几个捣蛋的男同学追逐打闹。菊花觉得很无聊,昂着头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走过。谁知,趁菊花不备,黄意志从田间抓了一把稀泥,抹在菊花的后脑上,旁边几人拍着手掌幸灾乐祸放肆笑。这一切被走在后面的帅小兵看得清清楚楚,说时迟,行动快,他三步两步冲上前来,对着黄意志的头部就是一拳,打得黄意志眼冒金星,当即倒在地上。黄意志哪肯服输,爬起来揪住帅小兵扭成一团。帅小兵文质彬彬,真动手哪是黄意志的对手。不过,他豁出去了,双方打得难舍难分。幸亏了来两个高年级男生将两人分开。帅小兵有点狼狈地坐在地上,鼻孔里流着血,衣服也撕破了。菊花很感动,顾不了许多,冲上前去,抱着帅小兵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第二天,这事被反映到学校,学校给了黄意志开除学籍留校察看处分。帅小兵成了英雄,学校给他颁发了一张大红奖状。
菊花嗔怪:“你那时转学,连个招呼都不打,悄声无息,好像人间消失了似的,你知道我心里多急?空落落的。我每天经过你家时,都要偷偷地望上两眼,总是看不到你的身影,好失望,好伤感呀。那时起我才明白什么叫望眼欲穿!”
帅小兵说:“是我不对。临走了父亲才把安排告诉我,来不及和你说。到了上海,我想写信告诉你,又怕同学笑话。后来,我回过三次资江找你。”
菊花什么都不想隐瞒,她告诉帅小兵,说:“你是个幸运儿,一切都那么顺利。我和你比起来,惨多了。我上不起大学,为了生活只得出来打工,后来随意嫁了个本乡本土的农民。”她只是不想说是因为一次醉酒的麻痹,轻率而又潦草地交出了自己。和帅小兵之间,其实最初也是酒精给的勇气。
“何为随意?”帅小兵问。
“随意就是不经意,随随便便,没有慎重考虑呗。”菊花说。
“你等着我呀!”
“等着你?只怕我要第二次投胎,才能等到你来。”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搂着菊花,歉疚像海浪一波一波袭击着帅小兵的心脏。
“找到又有何用?现实版的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哪有那么浪漫?”
原本两人聊得很开心,菊花一想起渺茫的明天就黯然神伤,打不起精神了。
菊花不知如何面对今后的日子,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一个心仪已久,高大、帅气。两个男人孰轻孰重,她无法掂量,只觉得在泥潭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想到纠结处,她索性不愿再想,过一天算一天,随老天爷怎么安排她都认了。
帅小兵就像冬夜里的一炉炭火,温暖、明亮,菊花愿自己是一块小小的、黑黑的木炭,扑进火炉,化为灰烬。哪怕帅小兵不是真心的,是逢场作戏,她也认了。许多人说,婚外恋是毒品,帅小兵若是摇头丸,她愿意成瘾。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楚生的身影在菊花心中越来越模糊,不再担心他吃得好吗,没感冒吧。恍惚得厉害了,她发现自己竟想不起他的笑容是什么样了。菊花很害怕,她瞧不起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忘了两人初到深圳时借住的小旅馆,忘了那些度日如年,心急如焚。菊花走到灿烂的阳光下,希望自己化成光束里的一粒尘埃,或一撮灰烬。
帅小兵多次向她求婚:“你和他离了吧,嫁给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菊花始终没有答应。她知道帅小兵的真心,嫁给帅小兵肯定要比现在过得好,生活会稳定下来,虽说不至锦衣玉食,但肯定不用四处奔波。可是帅小兵的条件那么好,又在上海工作,自己是农村来的打工妹,又是二婚,怎么配得上他呢?帅小兵对自己满腔痴情,他的家人呢?只怕接受不了。再说,平白无故离婚对陈楚生不公平,贪恋帅小兵已经深深地伤害了陈楚生,怎么还能离婚呢?菊花说不出口。
六
帝豪国际大酒店娱乐中心位于湘江码头上方,毗邻喜来登国际购物城,仰望橘子洲头,因位置好和特色休闲,人流如织。娱乐中心里空间巨大,房屋众多,人就像走在迷宫里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迷路。桑拿、卡拉OK、迪厅、酒吧、棋牌、餐饮、商店,每一处客人都络绎不绝,男男女女在这里尽情挥霍,不到凌晨不会安静下来。
桑拿按摩主要为年轻人和老板们等高端消费群体提供服务。酒店对按摩中心每个房间的陈设重新做了布置,席梦思大床换成了更加宽大的情调圆床。缎子床单红得如火,边沿打满荷叶边褶子,直垂到地面,如同翻滚起伏的波涛,一浪递过一浪,预示着床上的伊人,欢愉一阵高过一阵。床上铺着洁白如玉的蚕丝被子,四个高高的枕头,敦实耸立在床头。床沿隆起,中央微微下凹,好似一个巨大鸟巢,温馨且又舒适。到此歇息的消费者,原本就是寻欢作乐的野鸳鸯。圆床的一侧,是新安装的豪华奢侈的鸳鸯浴缸,缸内有十二个不锈钢喷水龙头,全部电脑操控,集洗浴、水疗、按摩于一体。人躺在缸里,开关一开,浴缸里的水流即刻掀起一个又一个漩涡,托着人旋转起来,灯光照在水中,五彩斑斓,如梦似幻,不知今夕何夕。来客进到房间,全身脱得精光,爬进浴缸,一番水疗水浴,全身酥松,再赤条条躺到床上,情欲之火便蓬勃升起。唤两个年轻靓丽的技师小姐服务,从头至脚“双飞”,简直人间仙境,纵情销魂,更加撩人。
菊花到长沙后,帅小兵来过三次。菊花告诉他,已经和陈楚生离了婚。因为他的介入,才落下孑然一身的结局。帅小兵问菊花在长沙做什么,菊花撒了谎,说在朝阳街卖衣服。现在的职业她对帅小兵说不出口。
帅小兵长途奔袭在长沙找个宾馆住下,见到应约而来的菊花,心旌摇曳。他坐在菊花对面,情欲蓬勃地升腾起来,心儿怦怦直跳。他捋起她波浪状的卷发,在她的太阳穴嘬了一个吻。吻痕裸露,呈现淡淡的粉红。接着,他湿漉漉的慵懒而嚣张的嘴唇,吻遍了菊花身上的每一处角落。凝视。疯狂性爱……
帅小兵告诉菊花一个消息。他父亲准备给他一笔钱,资助他买房,为安家做准备。上海生活质量远比湖南要高,权衡后他决定在上海定居。他把目标锁定在陆家嘴一带。陆家嘴地段的房价比起其他地段要高,但高得值。陆家嘴地处上海的中心地段,是上海市的文化中心。上海国家大剧院、世博会会址、东方明珠大厦都坐落在这里,而且临江,隔江相望的是黄埔外滩,寸土寸金,物有所值,房子今后升值的空间更大。还有交通便利,上班出行地铁、公交都很方便。他父亲说只要房子一定下来,就会把钱打过来。他这段时间忙于处理公司的一些业务,想邀菊花下个月去上海,一来感受上海的生活,二来参谋选房,这是两人将来的家。和菊花的事,他想适当的时候再向父亲公开。
菊花说:“你父亲知道我的身世后,会同意吗?”
帅小兵说:“会的,一定会的。”
面对帅小兵的一片痴情,菊花说:“等你父亲同意了,我再去上海吧。”
哪位父亲会看中这样的儿媳呢?菊花一颗燃烧的心即刻凉了下来。
七
菊花的顾客中,王总算得上常来常往,十天半月就会来休闲一次,每次都点菊花为他服务。
王总四十出头,圆头宽额,彪悍异常。菊花从不旁敲侧击打听王总的真实情况,常是他说她听,免得他以为有所图谋。王总是有钱人这一点不可置疑。他的衣着从里至外整齐鲜亮,没有一丝褶皱;脚上的皮鞋,柔软锃亮,鞋襻上金光闪闪;腕上的手表,钻石耀眼,镶着皇冠标志,老派阔绰。菊花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牌。那天她陪帅小兵逛了一趟喜来登的奢侈品店,特意留心查看,才知道那个标志叫“劳力士”,价格在十五至三十万不等。望见标签上的价目,菊花惊出一身冷汗。昨天送王总出店时,发现他开的是“保时捷”越野车。他可真是有钱,菊花想。
醉翁之意并不在酒。王总每次来的目的菊花心知肚明。她在给王总的服务中,加重了提防。王总开始时很文明,不像那些花花公子,一进门就想占技师小姐的便宜,恨不得立刻与小姐云雨一番。王总言谈举止从未非礼,每次休闲完,总要塞给菊花一沓钱。“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菊花不要,王总说是奖赏,代表对她服务满意。久之,王总的想法便说出来。王总告诉菊花,他有两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偏偏老婆患了子宫肌瘤,前些年做了切除手术,不但没有了生育能力,而且还影响夫妻之间的性生活,他才出来放松。这么多钱连个继承人都没有。老婆贤惠,没生个儿子,觉得对不起王家,感到深深的愧疚。老婆说:“你去找个代孕吧。”王总看上了菊花,给菊花开出条件:“你给我生个儿子,我给你在长沙二环内买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再买一辆四十万元的汽车,今后的生活费全包。虽然我不能对你明媒正娶,但孩子长大以后还是会认你这个娘的。”菊花说:“你的条件的确诱人,可惜我想要的不是这些。”直接拒绝了王总。
菊花的拒绝激起了王总的占有欲,他不信奈何不了菊花。他从浴缸里爬出来,也不裹浴巾,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水疗按摩的刺激,使得他无比亢奋,脸红脖子粗,就像骄傲的公鸡顶着硕大的鸡冠。菊花走到床沿,王总不顾一切地将她箍住,他说:“今天我一定要你!”狼一样扑了上来,把菊花按在床上。他两条腿挤在菊花的腿中,身体像一块石板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使她无法动弹。王总的两只手臂像两把巨型铁钳,死死钳住她的两臂,两只手伸来解她的扣子。菊花被压在下面,急促尖利地喊道:“王总!不要!不要!不要这样!”王总哪里会听,三下两下把菊花的衣服扣子解开,随之掀开胸罩,菊花两只圆润高挺的奶子呼啦啦滚了出来,挺立得一览无余。
王总含住菊花樱桃般的乳头,又猴急地去解她的裤子。菊花使劲躲闪,由于太用力,裤头上的扣子瞬间蹦了起来,子弹一样射到对面墙上。紧绷的拉链迅速下滑,菊花白花花的大腿露了出来,里面穿条红色三角裤衩。王总伸手要扯。菊花拼命护住。
王总不想善罢甘休。菊花急中生智侧过身子,两腿夹紧,王总一时奈何不了。他梗着脖子,咬牙切齿。他疯了,成了野兽和魔鬼。由于等待的时间太长,他下身喷出一团黏稠,射在菊花圆润的屁股上。王总终于像柴捆子一样倒在菊花身上,又溜下来稀瘫在床一边,他说:“菊花,真对不起,我今天失礼了,请你原谅。”
菊花没有愤怒,也没有流泪,她拉上裤子和胸罩,静静地躺在床上。
过了好一会儿,王总穿好衣服,掏出一张金黄色银行卡递了过来,对着菊花说:“恕我失礼,今天冒犯你了。这张银行卡写着你的名字,里头有十万元,密码是你手机号的后六位数字,你拿去买点什么吧。”
晚上,妈打电话来说,最近眼皮老跳,担心菊花有什么事瞒着家里。菊花再也绷不住,她对着手机号啕大哭。妈慌了神,一遍遍说让她别委屈自己,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家里别的没有,饭还是够吃。
菊花向中心提出辞职,并托唐领班把银行卡还给王总。唐领班说酒店的生意蒸蒸日上,技师们的收入也会大幅提升,这个时候辞职太可惜。菊花说她累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
城市并不属于菊花。
唐领班见她决心已定,也不好再挽留,只是问她:“以后还会来吗?”菊花说,“把机会留给别的姐妹吧,愿她们多多赚钱。”
大巴车载着菊花在高速路上往回家方向疾驰。她头痛欲裂,那些得不到的、想抗拒的魅影般在体内骚动不安,一颗心如同车上水箱里沸腾的水“突突”翻滚。她呆呆瞪着车窗玻璃后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想让她给出答案。
回家的小路静静出现在眼前。小路蜿蜒通向远方,妈正在路尽头等着她。菊花使劲在脸上捏了几把,苍白的脸颊上见了红晕,有种力量跟着注入了身体。她不再犹豫,小心退出手机里的卡,随之加快了脚步。菊花惊讶地发现,每走一步,煎熬便抖落一分,到后来,只觉澄明一片,混乱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她紧紧攥着手机卡,手心汩汩沁汗,轉身奔上路边的山坡,在野地里刨了个小而深的坑,想把手机卡放进去,没料,手机卡被汗渍黏在掌心,竟似有重重不舍。菊花狠狠心,把手机卡甩进小坑,盖上土,垒成一座高高的坟墓。她到底没能忍住伤感,眼泪喷涌而出,掉在土里。过往的纠缠、纷扰,数不尽的剪不断理还乱都随卡一起埋葬在了土层深处。良久,菊花起身擦干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头顶,深秋的天空又高又蓝。
一年后的秋天,菊花带着以亲身经历写的一部小说书稿《不流泪的尘》破茧而出。她把书稿快递到省城一家出版社,编辑老师读后大为惊讶,通知她赶赴省城准备签约出版。
菊花高兴极了,匆忙收拾行装赶往省城签约。还是那条小路,蜿蜒通向远方。
当初埋手机卡的山冈上,花儿开得愈加灿烂、明媚。她恍惚看见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朵菊花,正在次第打开花瓣……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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