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小时候吃油菜苋,发现碧绿的菜叶中夹了几颗黄色的小花苞,大骇而尖叫。妈妈朝我头顶心一拍:怕什么,可以吃的。我还是不敢,仿佛面对一个蛊。过了几年懵懵懂懂读《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哇,原来古人早就在吃花了,非但没死,还吃成了大诗人。
夏天,家里烧绿豆汤,老爸在里面加了腌桂花,我也吃了。咸滋滋香喷喷,很好吃。二十年后去云南,真正大开眼界。“云南十八怪”中有一怪:“鲜花称斤卖”,喻其丰足,餐桌上也常见花卉菜肴一盘盘端上来,令人眼花缭乱,木棉花、杜鹃花、棠梨花、瑞香花、山茶花、芭蕉花,或炒或炖,或饼或糕,芳香醉人。花卉与虫子、菌子构成云南美食的三大亮点。
去年谷雨前,朋友开的素食馆推出新菜,请我去试新味,品尝了土鸡蛋炒茉莉花、玫瑰花山药糕、玉兰花天妇罗、杏花芝麻卷和桃李芬芳竹荪蹄筋汤。后来我又吃过槐花饼和玫瑰饼,河南的槐花饼有乡土气,十分可爱。云南的玫瑰饼现在有网购了,味道不太甜,但香气馥郁。
三月初去苏州东山陆巷古村会老堂参加一个雅集,会老堂是明代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王鏊归隐故里怡情养老的大宅子,宴席上的两道花卉美点着实让人惊艳。第一品是玫瑰裹炸,食材为相粉(糯米粉与粳米粉对半,是苏州甜点的常用食材),将玫瑰酱、玫瑰花瓣与相粉仔细揉匀,馅心为豆沙,再加入适量的花生、瓜仁、核桃、松仁等,包裹后捏成长条状,在平底锅里煎至两面微焦,一口咬下,花香馥郁。第二品是高丽玉兰,用新摘的广玉兰花骨朵为材料,洗净后用淡盐水浸泡去涩去苦味,中间包容了瓜仁和豆沙,外裹一层由鸡蛋液拌相粉的稀面,入温油锅炸至表面金黄。一口咬下,淡雅的花香扑鼻而来。
这几天翻阅宋代林洪写的《山家清供》,发现里面记述的鲜花菜肴与鲜花面点真叫是琳琅满目,比如用罂粟子做的罂乳鱼,用棕榈花苞做的木鱼子,用荼?花做的荼?粥,用樱桃做的樱桃煎,用栀子花做的薝卜煎,用桂花做的广寒糕,用菊花做的有菊苗煎和紫英菊……有些花馔的名字极富诗意,比如用红芙蓉做的一道羹叫雪霞羹,用荷花与荷叶做的酒叫作碧筒酒,用萱草做的菜叫忘忧齑。古人对梅花情有独钟,留下了不计其数的咏梅诗,用梅花做的美食也很多,有蜜渍梅花、汤绽梅、不寒齑、大耐糕、梅花汤饼、金饭、梅粥等。梅花汤饼值得想象,“初浸白梅、檀香末水,和面作馄饨皮。每一叠用五分铁凿如梅花样才,凿取之。候煮熟,乃过于鸡清汁内。每客止二百余花可想。”原来这个馄饨是不裹肉馅的,裹了肉馅就俗啦,一朵朵梅花状的馄饨皮沉浮于鸡汤碗内,真的“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
到了明清两朝,古人对餐花的兴趣似乎更浓。在《金瓶梅》里就写到了木樨荷花酒、木樨茶、玫瑰搽穰卷、玫瑰鹅油烫面饼、玫瑰元宵、玫瑰壽糕、顶皮玫瑰饼儿等。《红楼梦》里记录了桂花露、合欢酒、糖腌玫瑰卤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荷叶汤、莲叶羹等。贾宝玉被他爹暴打一顿,撒起娇来就吵着要喝“小荷叶莲蓬儿的汤。”
在文人雅士的餐桌上,花馔除了满足视觉与味觉的审美之外,更多的还是为了寄托归隐山林的高雅意趣,此外就是養生。在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中就介绍了不少花果美食,比如锦带羹,以初生的锦带花入馔,“叶柔脆可食,采之以作羹,”据说颇有渊源,杜甫有诗:“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进入夏天,“宜饮乌梅酱、木瓜酱、梅酱、豆蔻汤以袪渴。”秋天须解燥,那么就喝天香汤、暗香汤、梅苏汤、橘汤、杏汤、黄梅汤、茉莉汤等。
前不久有朋友做了一些藤萝饼,快递送来数枚分享,咬破饼皮,满口芳菲。第二天朋友来电告诉我藤萝饼是他女儿做的,采摘紫藤萝花后,加白糖和熟猪油调制成馅,以酥面做直径三寸的圆饼,烤箱里一烤,酥皮微微有些鼓起即成。朋友还告诉我,她女儿准备辞掉工作开一家花饼屋,“全部制作销售花卉糕饼,藤萝饼之外还有玫瑰饼、荷花饼、桂花糕、山药糕、扁豆糕、紫菊糕、南瓜花糕、松花糕、芍药酥、牡丹酥、荷花粥、桂花地栗糕、茉莉花奶茶……花样经真透啊,你看会有生意吗?”我当即力挺:“这么好的想法,为什么不让她试试呢?”朋友又问:“那么你说起什么店名好?”我脱口而出:“就叫花痴花吃吧!”
“花痴花吃,那太好啦!”朋友狂笑不止。
摘自《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