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推荐:柠雪总是让我耳目一新,第一次是马戏团,第二次是登山,这次是南极考察,每次深深看进去,都好像可以通过她的文来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想这大概就是文字和故事的魅力所在吧。
就是那么奇妙,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只需说短短几个字就让你生起无限勇气。
楔子
2018年三月末,我出差去上海,在去时的动车上遇见了一对老夫妇。
我推着行李箱走进十10号车厢,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他们时髦地穿着时髦的情侣装。老先生正微微倾身给靠窗睡着的老伴拉下遮阳帘,又从怀中的手袋里拿出薄毯给她盖上,仔细地掖好边边角角,俨然一副怕她被动车上的冷气冻坏的紧张模样。
我一时看得怔住了。我是一家婚恋杂志的编辑,因为着工作的关系,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见过分比合多得多,一段经过岁月长河沉淀仍旧温情脉脉的情感怎么不打动我的心?!直到被堵在身后过道的小姑娘低声提醒,我才如梦初醒,赶忙走过去将行李箱放上行李架,在老先生旁边的C座坐下。
离到达上海还有三个小时,我拿出平板电脑找出前段时间同事推荐的电影《南极之恋》打发时间。看了几分钟,感觉到一旁频频有目光投来,我侧过头,和老先生四目相对。
“您要看电影吗?”老伴睡着了,一个人想来是无聊的,我对老先生印象不错,不介意分享出一个耳机。
老先生笑着摆摆手,轻声道:“不用,谢谢姑娘。只是电影里的景色太熟悉,我才忍不住看了几眼。”
我有点惊讶,脱口而出:“您说太熟悉?这可是南极。”
“是的,我曾数次踏上那片土地进行科学考察科考,而且……”老先生回头看了看熟睡的老伴,眼中铺满温柔,压低声音道,“那也是我和阿秋的定情之地。”
1.
1984年11月20日,中国第一支南极考察队在喧闹的锣鼓声和千人的欢送中,乘坐向阳红10号船缓缓驶离黄浦江畔的码头,带着国家委以的重任奔赴那片神秘的白色大陆。
几个小时后,在船舱的房间看书的周烨听到了敲门声。
“请进。”应答一声,他的注意力就又沉浸到回书中。
门的开合声和一阵脚步声之后,一个清脆的嗓音紧接着响起:“听说,你是在英国留过学的地质学家?”
周烨这才闻声抬起头,面前站着的姑娘和他年龄相仿,身穿白衬衫,裸色格子长裙,脚踩一双黑色搭扣小皮鞋,齐耳短发,笑意盈盈。
不等他回答,姑娘已经几步上前,在周烨的面前摊开手掌,递上一块灰白色的石头,道:“既然你是地质学家,那你帮我看看这一块石头吧?”
之前周烨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有些人在山中河边拾捡到一些模样、纹理、色泽奇特的石头找他鉴定价值。可不同的是,这姑娘给他的石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周烨没伸手去接,根本无须需细看,他只一眼就完全能够下定论:“那就是普通的青石,地壳中分布最广的一种沉积岩,常被用作建筑材料,毫无价值。”
周烨如实作答,姑娘收回石头,略一扬眉,一字一顿道:“你说得的不对。”
全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反驳,周烨把书一合,神色认真道:“请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我叫岑秋。”
“好,岑小姐,你家是有长辈从事地质工作吗?,或者你是地质学的爱好者?”
他会这样问,是因为她并不是他们科考班的一员,因而没有可能是同行。
“我家并没有从事地质工作的长辈,我也对地质学一无所知。”岑秋露齿一笑,“可是我就是知道,你说得的不对。”
周烨的眉头皱成“八”字,被一个外行毫无根据却信心十足地质疑,任谁也不好受,他缓缓道:“岑小姐,我能保证,我对你那塊石头的定论是绝对正确的。你不信,我现在就找相关的资料给你看。”
周烨从床底下拖出一箱子书开始翻找,等他拎着一本书再度抬头时,岑秋不知何时偷偷溜走了,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2.
晚上,周烨跟室友郭晟说起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郭晟摸着下巴思考良久,打了个响指道:“我知道了!估计那岑小姐是对你一见倾心,故意弄这一出引起你的注意呢!”
周烨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他本来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对的就是对的,那是原则问题,而且这件事还牵涉到他的尊严和能力,必须要讲清楚。
第二天一早,周烨便去找队长打听岑秋,在队长意味深长的眼神里,知道了她是医疗班的班长以及她所住的房间号。
他揣着书来到岑秋的房门前,后者正好打开门,见到他倒也不惊奇。
周烨清清嗓子道:“岑小姐,鉴于你昨天对我提出的质疑,我现在把相关的资料带来了,你可以看一看。”
岑秋没接过他递来的书,转了转眼珠道:“可是我现在饿了,没力气看,要不这样,你先陪我去餐厅吃饭?”
只要能消除她没有道理的质疑,过程曲折点无所谓,周烨一脸严肃地点了头。
吃完饭,岑秋又拉着周烨到甲板上看海。等到他们互相道别,周烨回到房间,一拍脑门,才惊觉正事一个字没说。
接下来几天,周烨坚持不懈地去找岑秋讲理,却每每都被带跑注意力。
这一夜,周烨辗转反侧惊坐起,拉亮台灯,摊开书开始写注解,最后折好页做标记。他决定明天一早把书放在岑秋的门前就走。他的自证之路不能再漫长下去,不然都要赶上长征了。
隔天,向阳红10号船遭遇台风,重达万吨的考察船在猛烈的风浪中如同一朵无根的浮萍,颠簸摇摆得地厉害。考察队的大多数队员都没有航海经验,严重晕船。医疗班空前忙碌,挨个房间分发晕船药,给呕吐到体力透支的队员输液。这种般情况下,周烨自然不便去打扰岑秋,送书计划就又被搁置了。
周烨反应不大,没有晕船。到了饭点,他扶着过道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去餐厅吃饭。餐厅不复往日热闹,只坐了寥寥几人。
周烨艰难地在晃动中吃完饭,忽然想到忙得到脚不沾地的岑秋肯定没时间吃饭,脑海中又浮现之前她说自己饿了就没力气的可怜模样,鬼使神差地,他问餐厅的师傅借了一个铁皮保温桶打了饭菜准备给她送去。
周烨并不知道岑秋在哪里,就满船舱乱转。其期间,一个巨浪袭来,船剧烈地起伏,他没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保温桶滚出去老远,周烨挣扎着想站起来去捡,右下腹却突然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他喘着粗气靠倒在过道的墙壁上。一个医疗班的成员路过,发现了他的异样,忙把他扶到医务室。
周烨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手术。这本是个小手术,可在如此颠簸晃动的船上做就增加了成倍的难度,若是过程稍有差池,后果会不堪设想,整个医疗班心里都没有底。
“班长,要不我们还是先采取消炎药输液的保守治疗吧?”有人提议道。
岑秋摇摇头,脸色凝重道:“不行,他现在的情况保守治疗根本是无用功。”
话是这么说,可岑秋仍是下定不了决心做手术。她虽然年轻,但此前经历过环境更糟糕的救援,早已养成了出一份从容果决的性子,此时此刻,却在面对周烨的事情上统统失了效。
一直躺在病床上倾听的周烨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了岑秋的手腕,气息不稳却口齿清晰道:“岑小姐,做手术吧,我相信你。”
岑秋愣楞了愣楞,手腕上传来的温度让她紧绷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就是那么奇妙,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只需说短短几个字就让你生出起无限勇气。
“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我可是一个很优秀的医生。”她故作轻松地回答完周烨,抬起头,面对班里的成员,微红的眼中显出坚定,“准备手术!”
3.
手术很成功。
周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等到醒来,看见梦中的主角正守在他的床前,紧张地询问道:“醒了?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虚弱道:“岑小姐,关于那块石头……”
还真是一个执着执著到让人发笑的傻呆瓜,岑秋无奈地一摊手,插话道:“那是和你闹着玩的啦!看你不苟言笑跟木头人似的,就忍不住跟你开了个玩笑。”
等到周烨的身体完全痊愈,他们已经进入赤道的无风带,大海重新显露出它美丽温和的那一面。
船只过赤道都有个“打魔鬼”的习俗,航海初期,习惯风浪的船员对无风带平静的海域感到恐惧,他们认为这是海底的魔鬼在作祟,就互相装扮成魔鬼载歌载舞祈求平安。后来,人们对大海探索愈加深入,恐惧不复存在了,这个迷信的传统却作为娱乐活动一直保留了下来。
大概是被咆哮的大海折磨的日子实在太过痛苦,一朝解放,许多队员都借此机会尽情地释放心中的欢乐,。他们戴上用各色油彩勾勒的魔鬼可怖面目的纸面具、斜披床单,或举起拖把或举起雨伞,在声声锣鼓中,不顾形象,没有章法地“群魔乱舞”,笑声响彻云霄。
围观的队员也很捧场,叫好声不断。岑秋鼓掌鼓得手心都红了,一侧头看见站在人群中神情淡然的周烨,顿时玩心大起。她忙去讨来两个纸面具,自己戴上一个,然后轻手轻脚地过去从背后突袭,将另一个套在了周烨的脸上。
后者吓了一大跳,就见只露着一双眼睛的岑秋倏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语调兴奋道:“周烨,我们也去跳舞呀!”
周烨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正要伸手去摘面具,就被岑秋霸道地一把拉入了跳舞的人群中。
察觉到周烨的抗拒,她凑到他的耳边笑意盈盈地笑吟吟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陪我跳支舞作为回报很应该吧?”
岑秋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洒落在周烨的耳畔,惹得他身体周身一阵僵硬,面具下的脸好似着了火般温度飙升,连锁反应一般,周烨感到被她握着的手也变得汗水涔涔汗水津津。
“周烨,你能不能動一动,别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拉着一根木桩子跳舞?”
“哎呀,周烨,我的鞋子都要被你踩坏了!”
“周烨,你真的笨死了!”
面前的姑娘一边摆动身体,一边张牙舞爪地絮叨抱怨着,却莫名让他生出了希望这一刻的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的念头。
周烨开始相信海底真的有魔鬼了,一定是受它们的魔力的影响,不然,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奇怪?
4.
经过四十多天的海上航行,考察队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抵达了南极洲的乔治王岛。
放眼望去,天空蔚蓝而悠远,几乎覆盖整个南极的白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的冰山如同刀砍斧斫而成,高大冷峻,透着淡淡的湖蓝色。绝美的极地风光让考察队的每一位队员都赞叹不止,他们迫不及待地乘坐小艇登陆。
当队长用力地把国旗插入乔治王岛的土地上,在一片欢呼声中,岑秋看到身旁的周烨眼中闪动着一片湿漉漉的光芒。
激动过后,考察队立刻开始规划工作,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是在乔治王岛上建立起中国第一个南极科考站长城站,而他们所有的时间只剩短短两个月。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是南极的暖季, 是唯一适合长时间探索这片白色大陆的时段。
周烨所在的科考班负责长城站的选址,其余八个班则合作把考察船上的物资运送上岛。但在登陆的第一天,考察队员们就领略到了潜伏在南极美景之下的残酷。那天傍晚,风雪大作,毫无征兆,他们没法乘坐小艇返回考察船,几十个人只能挤在几顶匆匆搭建的帐篷里过夜,用好不容易煮熟的面条没吃几口就冻成了冰冻成了坨。在这时,他们才真正了解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帐篷外是风雪的怒吼,帐篷里的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唯有周烨一贯心大,泰然地坐在角落看书,翻了几页,眼角余光扫到双臂环膝、,缩成一团的岑秋。他皱了皱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小心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堆朝她走了过去。
“你进去点,我要坐在这里。”岑秋闻声仰起头,周烨的一张冷脸映入眼帘。
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她所坐的位置正对帐篷的入口,寒风不断从没法封实的缝隙中钻进来,是整个帐篷最冷的一处块地方。
“不……不用。”岑秋一张口,就听见自己牙齿咯咯打战颤的声音。
周烨不理会她,径自坐下开始看书,后背几乎贴上了帐篷的门帘。
眼见拗不过,岑秋只得往里挪了几寸。
“你怕吗?”几分钟后,周烨听见岑秋小声问他。她把下巴抵在膝头,一双眼眸黑白分明,难得一副安静的模样。
“不怕。”
“为什么不怕?我们现在可是在真正的野外了!”
周烨的手指摩挲着书页,良久才含糊道:“人生有太多事比这个可怕。”
5.
第二天清晨,风雪一停,考察队就重新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在诸多事务中,尽快确定长城站的选址成了重中之重。科考班根据乔治王岛的地图大致定下了几个海湾,争分夺秒地赶去实地勘察。他们一早出发,过了晚饭点才归来。
回到考察船上,周烨脱下厚厚的羽绒服,抖落一身的风雪。他往船舱的房间走去,发现岑秋正靠着房门站在那里,见到他来,递上手里那个只保温桶,眼角眉梢是柔和的笑意:“吃饭吧!我给你留的。”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再一次接过岑秋递来的保温桶,周烨皱了皱眉道:“你以后别帮我留饭了。”
岑秋的目光暗黯淡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轻快道:“你帮我挡了一夜的寒风,还不允许我回报你一下吗?”
“科考班的其他成员和我一样辛苦。”周烨犹豫道,“这样不好。”
岑秋明白了他的意思,考察队的队员都会主动给后来的人留饭留菜,但有时候餐厅饭菜做得的少了,还是会出现迟来者不够吃的情况。
而周烨因为着她的关系,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岑秋张了张口,最终有些无力地吐出四个字:“我知道了。”
岑秋走后,一个声音冷不丁自周烨的背后响起:“哪是为你留的饭菜,那就是岑医生自己那一份!阿烨,你真当人家会这么霸道,天天地故意守着你那份?”
周烨诧异地转身,郭晟从走道的拐角处走出,过来一捶锤他的肩膀,道:“我亲眼看见的。还不去追,至少要跟人家姑娘说句谢谢吧!”
周烨是在医务室找到岑秋的。他拎着保温桶,黑着一张脸,冷声道:“这根本不是留的,而是你的,对吗,为什么骗我?”
大概是从未见过周烨这般表情,岑秋没了往日能说会道的机灵劲,一脸无措地站着。
良久,周烨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道:“我没什么胃口,吃不了那么多。这饭菜我们一人一半吧,别浪费了。”
“好。”从他的借口中捕捉到一丝关心的痕迹,岑秋立刻乖顺地就着台阶下。
周烨和岑秋围坐在医务室里的一张写字桌前默默分享保温桶里的食物,吃了一会儿,他抿了抿唇,语气认真道:“岑秋,谢谢你。”
岑秋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嘴角忍不住浮起浅浅的笑意。这是周烨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而没有称她为“岑小姐”。
长城站最后定落址于菲尔德斯半岛南部的一块卵石滩上,建设工作正式展开。虽然有专门的房屋班,但因为时间紧迫,其他八个班都要参加长城站的建造。
开工前一天,岑秋送给周烨一瓶药水。
周烨不明所以,岑秋淡淡道:“你的右臂不是受过伤吗?之后工作中要是出现不适,这药水可以帮你缓解一下。”
“你知道我的右臂受过伤?”周烨愕然地看着她。
岑秋双手背到身后,微微仰头,道:“那是因为……我有一次看见你挽起袖子,右臂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
周烨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似乎问了个蠢问题,没有再说话。
中国人的骨子里向来有一种惊人的拼劲,建站那段时间,考察队里每个人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南极好天气极少,他们大半时间都在顶风冒雨工作,忙得团团转。艰辛之后,长城站终于如期落成。
看着平地拔起、深深伫立在南极土地上的长城站,所有人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建站完毕也意味着寒季即将要到来了,考察队启程回国之前还有一件大事亟待解决,他们之中需要有八个人留在南极越冬,在下一个暖季来临前,看护长城站,并进行一些简单的科学考察。
在此之前,中国没有人见过南极寒季的面貌,谁也不知道刚刚建成的长城站能否经受得住暴风雪。这个抉择是艰难的,队长经过深思熟虑,选定了七个人,正在踌躇间,周烨主动请缨。
队长看着面前这个斯文清瘦的年轻人,忍不住问:“周烨,你不怕吗?”
“队长,比起肆虐的风雪,我更怕不能实现报效国家的心愿。”周烨一本正经道。
推门而入来送药品清单的岑秋正好看到他坚毅的侧脸,明明是宣誓一般的话语,从在这个人口中说出来却格外诚恳。
两人一起离开队长的工作室,一路无言。分别的时候,岑秋侧身挡在周烨的面前,眼眸清澈如水:“周烨,今晚七点来船头的甲板,我有话和你说。”
6.
南极的暖季没有黑夜,晚上七点,日光依旧明媚。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时,岑秋正倚靠着船栏杆,欣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海豹在浮冰上打滚。
周烨在她的左边站定,问道:“岑秋,你找我什么事?”
岑秋没有动,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裙边,她闭了闭眼睛,鼓起勇气道:“我喜欢你。”
话出口后,岑秋甚至不敢侧头看身边的人的表情。一半会儿,耳朵畔飘入一声叹息,周烨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他,神情肃然道:“岑秋,我是认真的,不要喜欢我。今天,你听见我跟队长说的话了吧?如果下一次再遇见相同的事,我还是会这么选择。我热爱这个国家,想穷尽一生为她做点什么。和我在一起,你得等待,你会孤独,永远需要牵肠挂肚、担惊受怕,知道吗?”
周烨对感情的事有点木然,心思却比谁都清明。
岑秋仰头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可是,周烨,我喜欢了你八年,我也是认真的。”
在周烨震惊的目光中,岑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块灰白色的石头,垂眼道:“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跟你开玩笑,这块石头于我的确很珍贵,它曾在你的右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而你救了我。”
周烨闻言一怔,一段模糊的记忆自脑海深处苏醒。
1976年的夏天,河北唐山发生了里氏7.8级的大地震,整个城镇顷刻间化为一片废墟,数十万人深埋瓦砾残垣之中。
岑秋的父母都是医生,前往灾区参加救援时,带上了十五15岁的女儿,指示她给伤员喂水喂饭,处理一些轻伤。
岑秋初见周烨,是他和另一个志愿者把一个刚从废墟救出的小女孩送到医疗点。他灰头土脸,一双眼睛却非常明亮,十个手指都磨破了,最后等不及她帮他包扎完伤口,就急匆匆地和同伴回去继续救援。
岑秋不禁对他留了心,有一天吃午饭,有人提起周烨,胖胖的孙护士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我刚见他那会,瞧着岁数那么小,就劝他回家去,他竟然一脸认真地跟我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人小鬼大,可乐死我了。”
岑秋偷偷地笑,脸几乎要埋进碗里。周烨和她之前在学校接触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他是那么地正直热心。自此,她岑秋愈加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只是碍于少女的矜持,从没有主动搭话。
他们再一次产生交集是在无比惊险的情况下。
那天被送来的小女孩只是轻伤,很快恢复了健康,由于一直联系不上她的家人,她便被暂时留在了医疗点。这天,女孩眼泪眼汪汪地缠着岑秋带她去找父母。半途上,她看见一处废墟上插着一个只风车,请求岑秋帮她拿下来。岑秋没有多想,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废墟。
余震却在这时突然发生,那面石墙朝岑秋砸下来的那一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周烨扑倒在一边,石墙堪堪擦过他的右臂,拉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血流不止。
周烨疼得地脸都扭曲了,岑秋强忍住心慌和泪意,撕下衬衫的衣摆快速地给他包扎止血,然后一只手扶住他,一只手牵着小女孩,狼狈地回到了医疗点。
周烨的手臂被缝了几十针,当天下午就被家人接回去了,岑秋连句谢谢都来不及和他说。几天后,她回到了那处废墟,拾捡了石墙的一块碎石放进口袋。自此,那块碎石陪着她高中毕业、大学毕业、成为医生……见证了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时刻。
岑秋心里一直有个毫无缘由却十分坚定的念头,相信有一天她和周烨一定会再遇见。而那天,她站在甲板上,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一眼就认出了他。
,周烨对着岸边送行的人挥手,半挽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那一道深深的疤痕,更是强有力的证明。岑秋欣喜不已,几个小时后,敲开了他的房门,用一种蹩脚的方式引起他的关注。她不是没想过将当年的心事对他和盘托出,只是他在她的记忆中占了一席之地,他却不然,何况那段回忆连带着沉重的历史,也难以轻易说出口。
“你是什么樣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岑秋拉起周烨的手,放入那块石头,故意轻描淡写道,“留下来越冬也没什么不好,听说,南极的寒季能看到美丽的极光,你要连着我那一份好好欣赏……我会在码头等你回来,到时候记得把石头和答案一起还给我。”
7.
在接下来的八个月里,岑秋经常下班以后来到黄埔江畔的码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想象远在南极的周烨此时在干什么。对于他还未给她的答案,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拒绝的理由中唯独没有不喜欢她这一条。
南极的越冬生活是乏味的,暖季时好天气不多,寒季时便更少了。多数时候,周烨和队友都待呆在科考站里大眼瞪小眼,一成不变的风景,一成不变的饭菜,一成不变的科考。在那种情况下,对家、对人的思念就变得格外强烈。因而,偶尔碰上一个晴朗的天气,附近的几个科考站的人就凑在一起取乐,一群国籍不同、心境却相同的人互相慰藉。
在那段时间,周烨做得的最多的事就是对着那块石头出神,他总是想起岑秋,其实,在她拉他跳舞那会,甚至更久之前,他就对她动了心,只是一直不肯正视这份情愫而已。
十分幸运地,周烨他们几个留守的队员八个人最终都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南极的寒季。
周烨回国那天,岑秋将自行车骑得地飞快,像一阵风似的地掠过上海的大街小巷,直冲码头。到达目的地后,她迅速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和有些褶皱的裙摆,向着考察船的出口张望,每从舷梯上下来一个人就揪起一颗心。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想到即将要见到岑秋,周烨没来由一阵紧张,他磨磨蹭蹭了许久,才提着行李走下考察船。
岑秋刚告别了郭晟,心情沉重地跟装坠了两百斤铁块似的,一转头,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人姗姗来迟,脸色不佳道:“她漂亮吗?”
“什么?”周烨猛然听到她没头没脑的问话,一脸疑惑。
岑秋瞪他,大声道:“我是问,郭晟说的这几个月和你出双入对、,亲密无间的那个俄罗斯籍姑娘纳斯佳漂亮吗?”
周烨的大脑短路了一刹那:“哦,纳斯佳,她是挺漂亮的。”
岑秋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觉得这些日子的翘首以盼,就像是个笑话。她一脚踢开撑脚架,推着自行车转身就走。
周烨这才惊觉说错了话,忙扔下行李,截住她的去路,慌慌张张地解释道:“等一下,阿秋,我和纳斯佳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对汉语很感兴趣,我只是教她汉语。”
“什么原因都好。反正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不用和我解释。”岑秋赌气道。
“不是的……阿秋,你站在这里别走,等我一下,一下就好,我有东西给你看。”周烨强调道,见面前的人不情愿地点了头,才松开了握着车把的手,快步跑到行李箱旁,取出一沓叠照片折回来,递给了她。
那是极光的照片,有绿色的,也有彩色的,美得惊心动魄。
岑秋的眼中满是惊异,周烨摸摸后脑勺,继续道:“极光真的很美丽,我想你一定很想看极光。纳斯佳有相机,还有许多彩色胶卷,这些照片是我教她汉语的报酬。”
没想到那天她随口的一句话,他竟然一直记着。她岑秋的心瞬间柔软成一摊滩水,她别过头,脸颊泛起淡淡的粉红,轻声道:“那我的石头和答案呢?”
周烨从口袋里掏出石头物归原主,郑重道:“阿秋,现在我要收回当初的定论,这块石头,真的是一块无价之宝。然后,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还是做不到对我的心说谎,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自行车轰訇然倒下,岑秋扑过去紧紧抱住周烨,多年来的思念和此刻的感动一齐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真好,她八年的等待终是有了一个最好的结局,也许以后还是要不断等待,但只要他的心里上有她,她就不会孤独。
尾声
周老先生讲完故事,我才发现自己听得实在太过入迷,连电影什么时候结束的了都不知道。
我真诚地跟他说:“你们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周老先生摇摇头,叹息道:“我大半辈子都在奔波忙碌,她也就等了我大半辈子。现在退休有空陪她了,但我们都老了,身体大不如前,指不定什么时候那一天就来了。这一生,是我欠了她太多。”
这时,我突然想起我们的杂志最近要出一个旧时爱情的专题,忙询问他能不能抽个时间和岑阿姨一起接受我的采访。
周老先生答应了,他说,人越老就越糊涂了,有人能帮我们记下这个故事,挺好。
两天后,我们在上海的一家咖啡厅见面,他们还是穿着情侣装,大概是在努力弥补年轻时彼此分离的时光吧。
采访的最后,我让他们互相和对方说一句心里话。
岑阿姨的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她望着身边的人,笑意直达眼底,淡淡道:“周烨,我大半辈子都在等你,但我觉得很幸福,我的爱情没有把你困住,而你走得再远,也从来都不会忘记回家。”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