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寻
安妮宝贝的小说《七月与安生》,主角叫七月,这个名字多么好听,我在那一刻就爱上了主角。我表姨家的孩子出生在五月,五姨给她起名字叫程五月。著名剧作家凌解放用笔名“二月河”,二月的河水像一股巨大的洪流,把清朝的三位大帝推上了银屏巅峰。在江南,一条街上有间咖啡馆叫“三月”。哎呀,我是那么的喜爱这些数字和月的组合啊。一月了,二月了,三月了……这是我姥姥坐在土炕上卷着纸烟的呢喃,是我爸爸看着庄稼跟母亲的唠叨,这也是我们这群孩子数着日历盼暑假的呐喊。岁月就在这些量词的月份里趟趟向前,滚滚不返,我们就在这些光年里颠沛或安稳。
我生在六月,我真希望我叫六月。六月,是一个清亮的月份,不炎不燥,躲去了早春的大风和八九月份的高温,还没披上秋的凋零,离冬的侵略也尚远,是岁月里最居中甜蜜的日子。
母亲把我生在六月,那时我们家借居在一对年老的夫妻家里,我母亲说我一声也不哭特别乖。年老的老爷子光景黯淡,时日不多,总想听听新生命的声音,可是我静悄悄了太多日子,却不知因着什么放声啼哭的那个清晨,老爷子撒手了人寰。我用那样的昭告送别了一个远去的生命。六月,生和死都经历,外面的天不因生而绝艳晴朗,也不因为死,悲鸣雷电。静悄悄的飘着白云,不炙不躁。原来我们个人的生死是渺微的,掀动不起任何一丝天地的波澜。六月依旧冷静平和的接管好五月留下的家产,打理着日子,照看好它的一众子民,悄悄往七月靠近,满意放心递过手里的一切。
五六岁时,乡野没什么大趣事,我喜欢蹒跚着去垄上看花,垄上走,云下行,六月的黑土地早已经褪去胎毛,从齐耳短发长成长发披肩了。花朵懂得来打扮浓密长发,用颜色做成美丽的蝴蝶结,给六月一个清新可人的装扮。
多年后的六月,我发表了第一篇文章,不,不是在报纸上,而是发表在漫山遍野的绿色上。我站在绿色的庄稼地里,像是被上帝洒在人间的种子,种在绿色的田野上。只是老天给了我一个特别的任务,去经管这些花草树木——我的兄弟姐妹。我在他们中间美的不知所以,六月庄稼的那种美是特别的。不是威猛高大,遮住你望向远方的眼睛,又不是骨瘦嶙峋贴着地皮,让你感觉贫瘠。而是盈盈的,柔柔的,绵延的,每一片庄稼和另一片庄稼谈情说爱,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孩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刚懵懂爱情的端倪,却最真挚,不知道说些啥子好,脸红红的矜持着,风摇植摆,都是款款约约,细腻的很。
待我经历了无数个六月,长成粗壮的、强悍的、也丰盈的生命时,我这朵花枝也开始分蘖出新的生命,我想这下好了,我可以给我的孩子叫“月”了,他生在八月,男孩子叫八月好吗?我问我亲亲的相公,他说去掉八就叫“月”吧。于是我小小的孩子,我的儿子叫孙月,叫来叫去因着别人的喜悦,他的月变成了喜悦的“悦”,音同字不再相同,可是我每次叫着,还是沉湎在那浓烈的八月我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的欢喜中。
我终于用一种方式留住了我最喜欢的这个字,人该有多偏执多疯狂呢?在没有钻进文学的海洋里时,我就怀着那样美好的心遇见心动的文字之美。
我想起我小时候写过的一篇关于六月的作文:六月里,房檐下的蝈蝈叫,刺破日空夜空,吵醒星星,吵得我做不成欢快的梦,只得和六月谈谈,去把它送给隔壁的刘大明,他昨天相过亲……你看,我就用几句话就牽连出一个故事,刘大明在六月里究竟遇到怎样一个女子?是无缘还是硬生生的落在心里?去问六月,让六月把蝈蝈挂在他的房檐下,窃听他的心事,我还要做我的梦,明天醒来再去探听蝈蝈的收获。
六月时,我姥姥覆膜的叶子烟该开花了,姥姥就会长久的站在叶子烟地里伺候它们,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想念姥爷,姥爷吸了一辈子烟,都是外婆伺候的,姥姥伺候叶子烟时好像是在伺候姥爷,一下一下把六月摁在烟袋锅子里,呲啦,用火点燃,六月就在姥爷的烟袋里袅袅的升腾起来。
六月里,花艳树青,群莺乱飞,蝶蛾繁衍,星空孕蓝,它把乡野丫蛋儿变成熟女,把黑土地从“短发”变成“长发阑珊”,简洁有力,气象万千。时光经过一段时间的蓄势以后,宛若格子窗里姑娘抛出来的绣球,在时光的轨道上划出一个靓丽的圆弧,我的六月就在上面闪闪的发着光。
六月末了,末了,再有一天这个六字我们又要等上一个风雨轮回,可是来年的六月又不是今年的六月了。今年的六月我在电脑前一笔一划的写着字,谁知道来年我又在哪里做着什么呢?六月不知啊不知,那就让我在六月的河里顺流而下,一头扎进碧浪里,淘尽时光给我蒙的尘,岁月布施给我的伤,人世给我的苦楚,每一朵浪花用六月的笔墨修改我,雕琢我,再来时,就像是新出窑的青花瓷被浸到了水里被捞起,重生一样的光鲜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