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
县中医院的主治医师罗康仁被派到省里进修,师从老中医上官先生。上官先生年过七旬,特别擅长治疗疑难杂症。罗康仁对上官先生仰慕已久,每天早早地就把茶沏好恭恭敬敬地摆放在老师桌前,然后自己坐在一旁,掏出一个小本悉心记录。罗康仁相信,所谓名医,一定有秘不示人的绝招,比如秘方。
上官先生也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每次他都将要开的方剂口述出来,让罗康仁规规矩矩誊抄在处方笺上。一来二去,罗康仁算是摸到了上官先生的习惯,他开出的方子,基本上都是由一个中医古方“逍遥散”加减而来,变化并不多。
羅康仁想不明白了,“逍遥散”太普通了,用它治病虽然有效,但也不至于适合所有人吧,毕竟中医讲究辨证施治。上官先生虽然每剂药用量有所差别,也会不时增添两三味活血化瘀的中药,但是再怎么看,也很普通啊。
罗康仁恍然大悟,其实名医不见得有多厉害,他们开出的药方也不离奇,只不过身上多了一层名医的光环,让很多病人被“暗示”了。
罗康仁这样想着,态度上也就不像过去那样谦恭了,偶尔,罗康仁也会忘记给上官先生沏茶。
这一天,上官先生要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叮嘱罗康仁代他坐诊。罗康仁坐在诊室里,每诊完病就郑重写下“逍遥散”,再煞有其事地添上两三味活血化瘀的药。
中午快下班时,一对中年夫妻迟疑着走了进来。男的先解释,爱人因患乳腺癌做了手术,每天精神不振,茶饭不思,听说上官医生很有经验,才好不容易找了来。
罗康仁心里早洞悉了三分,此类病人,多半迈不过精神上那道坎,最后往往不是被病拖垮,而是被自己的内心世界击溃。对于他们,用“逍遥散”对症治疗再合适不过了。
没过两天,那对中年夫妻又来了,说吃了罗康仁开出的药方,有疗效,但不明显,所以他们来找上官医生复诊。
罗康仁站在一旁,见上官先生细细地问症,细细地诊脉,开大同小异的药方,然后把那对夫妻恭送出门。但上官先生并没有急于道别,他在门外叮嘱了一些,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在那个女病人的手里,病人走远后他才回诊室。
罗康仁的脑子开始快速转动,很多他之前没太在意的细节一一浮现在眼前:每次遇到有疑难杂症的病人时,上官先生都在开完药方亲自把他们送到诊室外后,单独在病人的手心里塞上一张小纸条。不用说,那纸条上写的一定是一味神秘的中药,而且这味中药一定就是整个秘方的核心。
想到这儿,罗康仁为之前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怠慢后悔,这种微妙的转变一定让上官先生觉察到了,所以才不愿意传授秘方给他。
这之后,罗康仁重新变得勤快起来,每天一上班就把诊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上官先生一坐到诊断桌前,泡好的茶早已清香四溢。本以为,他如此谦恭,一定会重新赢得老师的好感,可进修都快结束了,上官先生仍没有主动告诉他秘方的意思。离开省城那天,罗康仁忍不住暗示说:“上官老师,我可能不是最好的学生,但作为您的弟子,我还是希望能学得您的全部真传,以期用更好的医术造福一方百姓。”
上官先生说:“你已经学得很好了,你耐心、认真,而且善于观察领悟。说到治病,中医理论大不过阴阳,小不过气血,世间方剂何止千万,但说到底还在于药物之间的搭配。我擅长‘逍遥散的使用,这只能算是中医的一个门派,你尽可在此之上推陈出新,开创一条适合你也适合病人的行医之道。我不知这些嘱托,算不算是我的全部真传?”
罗康仁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上官先生也许靠的就是他塞在病人手里的那张纸条,来证明自己有别于他人。如果说透了,他头上的名医光环也就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罗康仁带着学成归来的荣誉回到医院,很快就受到了更多病人的信任,特别是听说他师从上官先生,很多病人半夜就开始排队挂号。
这一天,诊室走进来一对父女,父亲一脸焦虑,说他女儿大学毕业后,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在当地乡镇找到一份并不喜欢的工作。为这,交往三年的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女儿从过去的开朗活泼变得沉默寡言。慢慢地,女儿不吃饭不说话不出门,到市里医院一检查,诊断结果竟是抑郁症,病情反反复复。这不,罗康仁名声在外,父女二人满怀希望地找上门来。
罗康仁“望闻问切”查完,照例开出了两剂“逍遥散”,并且很有把握地叮嘱:“吃上两剂药,就没啥大碍了。”
谁知那父亲带着女儿看了几次后,病情反倒加重了。罗康仁没辙了,思来想去,打电话向上官先生求救。
上官先生被罗康仁用小车接到医院后,见那女孩的脸颊已开始浮肿,不禁暗暗吃惊。经过一番诊疗,上官先生开出的处方依然是“逍遥散”,只不过,他在送父女二人出门时,又单独在女孩的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用小车接送师父几次后,那女孩的病情开始好转,不但浮肿消了,脸色也渐渐红润。每次开完处方,上官先生必亲自送父女二人出门,而且无一例外要在女孩手里留一张纸条。终于有一天,上官先生最后一次为女孩开药,告诉她可以回去上班了。看着开心离去的父女,罗康仁不解地问:“师父,其实我们俩开的药都差不多,为啥我的就不如您的见效呢?您是不是不愿让我知道,您在病人手上留下的那个神秘药方是什么?”
上官先生想了想说:“你想知道我塞的那张小纸条写的是什么秘方吗?告诉你吧,千百年来,中医推崇的是医圣孙思邈‘上医医心,中医医人,下医医病的行医之道。一个人心病不治,很难相信他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痊愈。全国各地找我看病的人,基本上都是得了疑难杂症,久病成郁,有很重的思想包袱,比如那个女孩,就因为工作、感情不顺造成抑郁,长时间营养不良出现低蛋白水肿。幸好老祖宗英明,很早就发明了‘逍遥散,就是专门治疗心病的,心病治本,表象治标,治病就是要从治本开始,这就是我用药总是不离‘逍遥散的原因。至于我最后塞给患者的那张小纸条,也不是什么秘不见人的神药,就是‘坚持+配合=康复这一公式,我只想在药方之外再给患者一剂精神处方!”罗康仁如遭电击,他一下明白了,为什么每次看完病,上官先生都要亲自送病人出门,而且郑重地塞上那张小纸条。
其实再好的药,都离不开爱的关怀,如果把给人看病只当成工作,那就如同机器人一般,只是在重复同样的程序。而一张很普通的字条,不仅拉近了医患距离,也让病人得到了精神慰藉。这就是为什么开同样的药,效果却不一样的原因。
罗康仁愧疚地说:“师父,我明白了,行医之人最可贵的,不仅仅在于用药搭配,更在于始终保持一份仁爱,这才是您想传给我的真正秘方。”
〔本刊责任编辑 周静静〕
〔原载《民间文学》
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