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冰的人来了》中白日梦境与酒神精神分析

2018-11-24 13:42周文怡
北方文学 2018年26期
关键词:白日梦尼采

周文怡

摘要:奥尼尔在《送冰的人来了》中,依托霍普酒馆,描绘了一群无家可归的酒徒,他们背景身份各异,聚集在廉价的小酒馆中互诉衷肠,共同期盼希基加入,在霍普老板的生日宴中尽情狂欢。他们在酒精的麻醉下,排解现实世界的绝望和苦楚,将美好生活的愿景寄托于“明日”,呼应了尼采所述的酒神精神,在酒神世界中纵情狂欢,忘却自己。本文试图分析角色的白日梦境,以及文本中酒神精神的具体体现,进一步对比奥尼尔对尼采哲学的继承及差异。

关键词:送冰的人来了;白日梦;尼采;酒神精神

一、背景介绍

美国戏剧之父奥尼尔(1888-1953)被誉为“美国戏剧之父”,在其一生中,共创作剧作近50部,四次将普利策奖收入囊中,最终,于193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送冰的人来了》(以下简称《送》)大约写于1939年7月至11月间,属于较后期的作品,也是其最重要的悲剧之一。《送》剧中并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仅依托一个小酒馆中的人物对话,勾勒出社会不同阶层人事的百态经历,并以其深刻的寓意吸引了诸多学者进行各个视角的解读与分析。

奥尼尔的创作深受德国悲剧哲学家尼采的影响,执着于探索生命的意义,解析人生的价值,特别侧重体现当代生活中人们挣扎着为谋求安身立命之道所遭受的苦难和折磨。在他的作品中,时常提醒读者“幻想是必需的止痛剂”。“人们需要一种幻想为面对现世生活的混乱提供勇气,减轻摧毁灵魂的现实所造成的毫无掩饰的绝望(弗洛伊德,1993)。”这一思想在《送》剧中尤为明显。这种对白日梦的肯定,甚至歌颂,恰好可以视作是尼采酒神在当代社会的新解读。

酒神概念最早由尼采在19世纪70年代初发表的处女作《悲剧的诞生》中提出。酒神即狄奥尼索斯,是水果、蔬菜之神,他的祭祀仪式很特别,人们聚在一起,且歌且舞,进入情绪亢奋的颠狂之时,不顾平日的禁忌约束,放纵性欲,在忘我状态中追求精神超越的快乐。尼采对酒神和酒神庆节作了独特的理解,形成了酒神精神。概念提出之时,更偏重其艺術概念,“尼采认为,日神阿波罗和酒神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冲动或艺术力量。日神代表着美的外观,是造形艺术之神。酒神代表着丰盈的内在生命力,是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神。两种艺术力量是彼此对立斗争的,同时又互相制约,协调一致。”(王晋生,2000)进一步来说,这种精神力量的影响已经超越了艺术灵感,拓展到更广阔的维度中。在酒神状态中,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被调和,达到了空前的团结、融洽、统一,个体仿佛获得了完全的自由,与世间万物合为一体,从而能够体验到极大的欢愉和满足。

二、白日梦境分析

《送》剧中,霍普旅馆仅凭着5分钱一杯的劣等威士忌,就被一群窘迫的小人物视为生活避难所。除希基和罗基(酒店侍者)外,几乎每个角色都在酒精的迷醉中,抛却一切烦恼忧思,享受酒馆的惬意时光。在作家笔下,由酒精的舒缓而衍生出的“白日梦”是他们脱离庸碌卑微人生的安慰剂,但是,作者巧妙地将戏剧角色幻化为现实世界的替身,同是借酒消遣“白日梦”的座上客,分别代表了不同的“梦想”类型。

首先是以皮特·韦乔恩和塞西尔·刘易斯为代表的英雄旧梦。皮特·韦乔恩曾是将军,塞西尔·刘易斯也在英国部队里当过军官,两人曾分属不同的阵营。在第一幕的对话中,断断续续地提及当年在布尔战争中的英勇经历,现在二人成为好友,坚信彼此都能马上返回到原籍地。他们回忆着一生中唯一值得骄傲的经历,慰藉当下潦倒无为的生活,对未来没有规划、没有憧憬,仿佛“回家”就是“英雄”峥嵘一生的最好归宿。

第二类,也是最普遍的一类,以酒馆老板霍普为代表,希望回归正途,再续事业的梦想。他们在过去的生活中曾有正当职业,甚至是颇为体面的职务,但因为不同的原因被迫停滞或离开,于是整日沉溺在毫无作为的散漫生活中,以酒精麻痹行为,期待着明日的到来,东山再起,重返现世。霍普希望走出妻子离世的阴影,继续政治事业;乔·莫特希望再搭上警察的关系,让赌场重新开业;莫舍希望找到马戏团老板,回去继续工作;警官麦格洛希望自己的案子重审,恢复警察局的差使;哈佛毕业的威利也对帮助麦格洛旧案重审信心满满,希望借此就能一举成名,告别落魄的生活。看似美好的未来只是一步之遥,“明日”转机一到,便可完全改变现状颓废成轮的状态,回归正常工作,甚至还可以开创出大好的前程。

此外,剧中仅有的女性角色从另一方面反映了女性的爱情幻想。三位“姑娘”,一面享受着微薄的收入和酒精的欢乐,一面憧憬着结束“马路小姐”的生活,拥抱美满的婚姻生活。

最后,罗基和希基作为两位不沾酒的例外,承担了剧中更多的反思性任务。罗基虽然生活在酒吧,却沾沾自喜对两位“女孩”的经验,他认为自己的生意有模有样,其他人都只是沉迷酒精,浑浑度日。相比之下,希基作为《送》剧的核心人物,似乎已经完成了“堕落-受罚-忏悔-觉醒”的过程,返回酒馆后,希基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的救赎故事,希望指引其他人脱离麻木庸碌的生活,正视现实,并且以自己的戒酒更说明了其已“清醒”地认识到对未来工作、生活的规划,而非无所作为的白日幻想。而希基的结局却极有讽刺性,理智的头脑隐藏了其疯狂的杀妻行为,“破梦者”自身是陷入梦境最深的角色,寓意着破梦则是选择了死亡,也符合奥尼尔所强调的:“人不能没有白日梦,否则生命便不能延续。”以梦境所带来的满足无法排解现实无奈的恐慌和忧虑。

三、文本中酒神精神的体现

尼采所描绘的酒神精神是一种处于亢情绪奋的特殊情景。在这种状态下,人突破了个体化原则,达到了与世界生命总体的和谐。理性因素逐渐隐退,感性的欲望、冲动被彻底解放,重新唤醒内在本能的生命力。在这个过程中,个体自然能够获得无限的欢愉和安乐。

在《送》剧中,众多人物在酒精的麻醉下,将美好的生活幻想寄托于“明日”,由此,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对过去的遗憾,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未来的忧虑,冲破了社会的桎梏和枷锁,尽情享受此刻的幸福和慰藉,与尼采所描绘的酒神精神不谋而合。

另一方面,尼采在对酒神精神的阐释中,强调了对人的平等地位的追求,破除社会阶层的约束,印证了霍普酒馆中形形色色人物对话关系成立的基础。在酒精的调和下,光辉的,亦或有污点的过去都被抹除,将军上尉、哈佛法学院的高材生、政治运动者、警察、销售、马戏团售票员、妓女都可以平等地享受酒馆的乐趣,不仅是酒馆为他们提交流场所,更重要的是,各个人物从内心认可了这种平等的对话关系。

与现实世界的混乱和无奈相比,酒馆“其乐融融”的局面无疑营造了美好的梦想宫殿,在这里,每个角色都释放出本真的性情,诉说过去的故事,表达对未来的设想,彼此安慰,彼此支持。仅有的,小小的忧虑便只是5分钱的账单了,然而,这唯一的顾虑随着希基的到来再次被破除,希基不仅为大家买单,还为老板的生日宴准备鲜花、香槟,开怀畅饮,将狂欢推至了巅峰,犹如希腊人用酒神精神构筑起来的梦幻世界,在奥尼尔的笔下,甚至还更多了几分温情和安逸。

四、白日梦精神与酒神精神的对比

正如前文所述,奥尼尔在霍普酒馆中所营造的白日梦氛围与尼采的酒神世界有诸多相似之处,主要体现在以酒精为媒介,构筑起自由、平等、欢乐的世界。奥尼尔本人也十分推崇尼采的哲学,“在《送》剧中,奥尼尔粉碎了一切传统和现存的道德准则,使他剧作中的人物摆脱了现代文明社会的道德伦理法规的束缚,成为天然的、快乐的、无拘无束地生活着的野性生命的象征(卡尔,2005)。”在《奥尼尔集》中,他提到:

人一定要有幻想来支持他,不管白日梦这谎言多么无足轻重或愚蠢,它给了生活以意义。当人们面临痛苦和恐怖时,出了到日神的梦幻世界去寻找力量,也可以到酒神的狂醉世界里去,达到一种完全忘却自我的境界。

(奥尼尔,1995)

面对20世纪初,美国社会,尤其是经济领域的腾飞,物质文明飞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精神世界的空虚状态,奥尼尔抓住了人们的孤独、迷茫、失落和无奈,并提出了在酒神世界中寻求精神解药的新方案,使之在喧嚣躁动社会中可以找到一丝支撑生活的意义。

但是进一步来看,二者依然有明显的不同,主要体现在:

1.尼采的酒神精神思想呼应了西方的人文主义思潮,反对“等级森严,宣扬禁欲主义,扭曲人性”的宗教思想,追求人的健全发展,体验本性解放。进一步来说,更倡导一种奋发努力、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不惧弱小平庸,思进取,敢创造,抓住生命的闪光点。但是这与《送》剧有明显的差别,《送》中的人物,停留于不同层次的梦境,但是梦境所带来的轻松和欢愉,并没有化为其对抗现实的勇气和动力,推动他们去追求“梦”,实现“梦”,最终只是沦为不思进取,无所作为的酒徒。付诸行动的代表——希基更是讽刺性地沦为最沉迷梦境的“疯子”,他看似以推销员的口吻,有理有条地向众多酒友阐释破梦的逻辑,帮助他们脱离白日梦的困境,找寻人生的意义,自己却是更疯狂的陷入不可理喻的梦境,以悲剧收场。

2.在王晋生对尼采精神的解读中提及尼采所表示的生命,并不僅停留在生物意义上的存活,而是有更深层次的内涵,其包括“理性的认识并肯定现世生活”,从现实生活中寻找人生的意义,在现实生活中创造、实现生命的价值(王晋生,2000),强调以积极乐观的态度正视人生的困苦、毁灭和欲望,在满足欲望的过程中,实现身心的健全发展,这才是强者的表征。反观《送》剧,其悲剧更来源于人物不可正视现世生活,长期以酒精麻痹、逃离生活,如前文所说,作者以这种方式给了他们“生”的可能,却吝啬赋予其“生”的内涵,于是在迷醉之后,更大的空虚和无奈袭来,只能以更大量的酒精弥盖,如此往复。第一章中,作者留下大量笔墨,从不同人物的角度切入,表达他们对希基到来的期盼,越是如此,越是表现了众人等待救赎的急切心理,然而,希基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冷冰冰的残酷现实,在“破梦”之后,其结果也只能是悲剧。

五、总结

《送》剧以“白日梦”为主题,引导读者探讨了梦幻为现代人面对现实生活所带来的舒缓和慰藉,与尼采所提出的酒神精神不谋而合,面对周遭社会的无力感和个体生活的空虚感始终存在于文学、哲学探讨的范畴。《送》剧首演于1946年,反应平平,凄凉、沉闷、单一的情景无法吸引观众,而仅仅过了9年,于1956年重新上映时,突然受到各界的广泛欢迎,连演500多场,经久不衰。这正是呼应了观众的精神诉求,当物质世界飞速发展之后,人沦为金钱的奴隶,道德、正义、幸福都可以计价交易,更是加剧了内心的压抑感,于是开始借酒精营造梦境,寻求安慰和解脱。但是之后,这是否真的为人理解现实,面对现实开辟出新的道路成为最关键的岔路口。在奥尼尔的作品中,似乎更偏重于歌颂“白日梦”为人带来的排解现世冷酷、荒谬的积极意义,却忽略了其伴随而来隐形麻醉效力,阻碍了其在梦境之后寻求具体的可行方案,使之未能最终引领角色找到觉醒和超脱的道路。

参考文献:

[1]王晋生.论尼采的酒神精神[J].山东大学学报,2003 (3).

[2]卡尔·容格,刘烨译.容格的智慧[M].北京电影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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