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琦
第一次的时候,我仿佛是坐着火车去伦敦。当然也是先飞到盖特威克机场,在那里换上去利物浦中央车站的火车,再换另外一趟,直奔郊外,没在伦敦城里停留,也没有见到它的样子。直到第二天,当我把行李和其他一些最能显示出旅客身份的东西,全都留在朋友住处,才一身轻松地,正式踏进这座城市。那种体验,和你一下飞机就用最快捷的方法进城、拎着箱子一边找住处一边处理惊奇和陌生完全不同。
以至于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伦敦的烟囱。郊外大大小小的民居无一例外地顶着砖红、鹅黄的帽子,经年累月,它们大多泛出烟熏过的煤黑色,是往昔工业革命留在今天生活里的一种沉默的事物。然后火车再次驶入利物浦中央车站,许多条铁轨交错,和撕扯的电线、基站一起,逐渐汇成唯一的路。此时,一种奇妙的物理性的熟悉镇定着我其实对它的一无所知——如果从外面看,这座火车站是一个砖铁结构支撑的透明大棚,过去的伦敦从这里开始起搏。从里面看,它不过是一条暗黄色的隧道,埋伏在平静的田园风光的尽头。进站之后,自然光线先消失了一阵子,车里的灯把周围事物的颜色照得暗沉、混杂、滞重,然后天光再次透过玻璃屋顶照下来,突然就规矩许多,像接受了指令似的,速度停止,隧道退却不见,人声突然鼎沸起来,一切恍如幻觉。这时候我才理解特纳画的氤氲神秘的火车,格里菲斯电影里令人惊惧的火车,或者回到狄更斯的小说,把自己想象成一个 19 世纪从英国北方赶了漫长的路来伦敦谋生的学徒。
进入一座城市的方式有时比在这座城市里逗留更加重要。在此之后,我好像就没有太多兴趣去描述伦敦的成功或者失败,这些都太显而易见了,类似的论述浩如烟海,几乎所有角度都已经被穷尽,并且夸大其词。
作为现代城市的起源,伦敦当然可以轻易满足你的一切要求。老迈不堪仍然孜孜运转的公共交通,多元的种族各自生活在阶级明确的区域中,礼节、距离感、最国际化的语言、永不休止的文化生活——看上去包容和连接了一切,被驯服得很好的草木、公园和公共空间,在人们疲惫和心碎的时候适时出现,而涂鸦像匕首一样在这些整齐的安排中偶尔亮出来,忠实地扮演一个不和谐者……这些都是我们今天熟悉的城市生活。不论在欧洲、美洲、亚洲还是在非洲的大陆上,人们都像被送上了流水线,陆续进入这样的程序和结构。伦敦不再特别,或者说,在这方面,伦敦只是时间上提前于它的后来者。
我的旅程也落后于很多人,关于这个国家的“过度”书写和关注,可能潜意识里影响了我。不同于许多后发的现代国家和地区,包括欧洲境内相对滞后的西班牙,外来的旅行者都介入甚至主导了本土文化的发现,而伦敦的故事主要是由它的自己人书写的。亨利·詹姆斯,这个移居英国的美国佬,也是其中之一,他形容伦敦是一个“世界宠坏了的孩子”。
在写过伦敦的作家中,我更偏爱查尔·兰姆。他毕生生活在伦敦城中,对这座城市的亲近溢于言表,但他又时常游离在这一切之外,像是个永远的异乡人。他说:“长期以来,我习惯于不倚靠感性中的事物而追求内心的理解,从不满足于‘愚昧的现今——正是这一点支持了我。”这种精神支持着他承担起自己小家庭的重担——患了精神病的姐姐殺死了自己的母亲,以及一个敏感的心灵在伦敦汲汲营营的小市民生活。“追求内心的理解”,也该可以支持我们自己独立去走一段路。
伦敦市内就有许多无数的“小路”,和郊区一样人迹罕至。比如从东区的白教堂画廊出发,一路往东,走过一段南亚、中东人聚集的地方——这里在历史上一直是移民区,欧洲其他国家的移民最早也住在这里,从而刺激了伦敦的纺织业。走过几座小公园、停着船家的河道、现代而廉价的住宅区,会发现许多现代画廊错落其间,有些甚至连门都找不到,进去了也没人理你,一些自言自语的艺术作品陈列在那里,讨论女性的地位、难民问题、监狱里光线的构造、巴勒斯坦的汽车修理工、美国知识分子杂志Partisan Review的兴衰……
巧合的是,这篇文章是在我又一次飞向伦敦的旅程中完成的。而不断进入又离开的经历告诉我,重复、循环、流动,同时也可能是激发、挑战、创造的过程。每一次出发都是无数次再出发的开始。
(梅朵摘自台海出版社《都市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