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令
我很喜欢在《日子疯长》的发布会上,龚曙光先生对“新乡土文学”这个名词最直接的否定,因为描绘乡土,永远不能像描绘大时代大财富一样给人很多教导,什么劝喻。乡土的最显著的特征是地理和人迹,这两者的生动之处在于它们带有永恒的审美价值,时代越剧烈,那里面的飘零聚合就越唯美动人,就像田野里兀自疯长的稻草生生不息。而疯长之美,从来毫无规则可言,它们每一株吸收阳光和雨水都有不同的軌迹和姿态,最后长成了无尽的模样。
正是因为这种无尽,非要在乡土前面还加上一个“新”字,那就更成为一种荒谬,因为无尽之中,是没有新旧可言的,存在本身就赋予了意义。对于乡土而言,我们通常认为的新是什么呢?中国乡土绵延数千年贫乏而恒定的美学,一贯是“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由它孕育了数千年之久的古典乡土书写,而所谓的新,乃是鸦片战争断代之后,大量书写新元素不断涌现,从最初烟土的戕害,土匪的横行,洋货的涌入,各种宗教的兴盛,绵延到今天新时代的还乡之梦,田园之梦,空心村的复兴,新农村的建设……在这样变幻诡谲的大历史中,层出不穷的乡土书写新元素永远未能停歇,这大概构成“新”的理由,而这一个简单的“新”字,在面对如此浩瀚而复杂的乡土故事的时候,也同样会显得力不从心,就像现代文学之后整出个后现代文学一样,从此之后陷入到命名恐慌,陷入到对新状态既无法定义又无法描述的困境。
所以,暂且忘记这个新字乃是最好的选择,真正的文学不需要什么归宗排序的,因为它从来无损于那片乡土心灵的匮乏和丰盈,《日子疯长》所贡献的宝贵之物,从来不是一个特定的时代所能收割的。
散文,永远是一种有关存在,有关失去,而并非有关获得的艺术。
在《母亲往事》一文中,母亲是一直在失去什么的,她有着繁华的家世,却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之爱,少女时代要读书的志向差点被彻底摧毁,好不容易等到成年,又因为家庭背景失去了进入音乐学院的机会,从成为郭兰英张瑞芳那样的大明星到成为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这两条道路是多么大的落差。母亲拥有着那个年代罕见的聪颖美丽,而这个特质从未带给过她多少幸运,从未成就过她的芳华绝代,命运的魔杖牢牢地把她圈定在这片以梦溪为核心的乡土。自从少女时代用一场大哭宣布了屈从之后——那场大哭她是“哭到不能再流出一滴眼泪,不能再发出一丝声音……下弦月从絮状的云层中露出来,清冷地照着杂草蓬乱的坟头,远近的松涛呜呜地吼叫着,像海潮也像鬼叫”,她就心甘情愿地在河水在稻浪之上漂流。她这种状态表面是被动的,哪怕从乡村中学调到县城的重点中学,她也是处在被动之中的惶恐。但这种贯穿她一生的被动状态绝对不是无意识的,无信念的,事实正好相反,她这种载沉载浮的被动中,反而一直有一个天底下最恒定也是最基本的信念:不管命运如何,我总能孕育出一点什么来!虽然眼前的衣食和琐事会遮蔽那遥远的亮光,但她以一个母亲的本能,知道她在对儿女的教诲,对学生的接济和鼓励之中,一定是在哺育着什么,春去秋来,它们的抽穗灌浆一定能够结出点什么,风霜雨雪劫掠过后,总归能剩下点什么。
很多读者曾在这篇文章面前潸然泪下,母亲永远是乡土书写中最牢固的对象,哪怕阅读过一万个母亲,所谓的审美疲劳也不会到来,那种感动是既不可比较也不可重复,它们只会叠加,把人生以往的阅读体验重新叠加在眼前的母亲形象之上,形成更加复杂更加强烈的情感。而《日子疯长》中的母亲,更加上了一层造化弄人时乖命蹇所带来的沉思,“母亲叛逆过一个时代,却未能被自己投身的另一个时代所接纳,母亲叛逆过一类生活,却未能被自己追求的另一类生活所成就”。
正是这种沉思,奠定了《日子疯长》的叙述节拍和风景构图,这种节拍是“久久地沐浴在阳光的温暖里,浴在微风的沁凉里。母亲慢慢地觉出喉头的蠕动,有一支久远的旋律从胸腔发出来……”
无疑这是诗人的笔触,是诗歌的节拍,这种节拍执着地叩问命运,叩问忧伤,试图用一种长久的回顾努力与它们达到终极的和谐。张炜曾经说过,“诗歌好比文学的心脏,只有健康地蠕动,文学才不会死亡,如果说各类文学体裁可占一个房间的话,只有诗歌在隔壁猛烈地敲打,文学才不会沉睡”。
如果这个比喻是真理的话,那么散文就是被诗歌节拍所调动的血液,被血液所激活的肌肉,它让文字所覆盖的地方都不再是无主之地,而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这些血液和肌肉能够驱动更为庞大的肢体和躯干,这些躯干将实现更为复杂和更为具体的功能,那就是小说。
因此,当《我家三婶》接踵而来之时,便是小说家兴趣盎然之际,三婶的故事有着忽明忽暗的幽深,三叔三四年没有回家省亲,她竟然怀上了孩子,这在乡土伦常中是了不得的大事。当所有人都愤怒的时候,最先选择宽恕的却是祖父,她有可能是被胁迫的——这个今天看起来很普通的错误,也很容易被理解的错误,一个数年没有丈夫的女人究竟会承担多少,在当时却必须站在更高处的文明上才能够理解,理解之时就是摆脱愚昧之时。《德伯家的苔丝》描写了一个无法站在更高处“公德”去判决一个女人的故事,而三婶却摆脱了被审判的悲剧,唯一可以审判她的是亲人和自己的内心,而这当中最具备决定权的三叔,在犯下和她同样错误之时,同样选择了宽恕,两人最终还是复合了。到这里,故事将走向一个类似于《西西里的美丽女人》那样一个令人释然的结尾,其意义可以归纳为乡村道德可以站上一个什么样的高度。然而并没有,因为另外一个年轻人的出现,这个故事其实永远不会结束——在三婶葬礼上的那个年轻人,其实就是三婶的儿子,最后由三叔说出了那惊心动魄怎么也无法令人释然的话:“你三婶真是命苦啊,活着只想做事,没享过一天福,临死了,两个最想见的人也没能见上。”
作者形容这是一生中听到锥心到恐怖的哭声,是整个生命的痉挛。作为散文这样的描述是虐心疼痛的,但作为小说的话这就是剧烈矛盾带来的澎湃原动力,一个宏大故事的强劲发动机。结束之际,反而是一个故事探寻的开始,三叔是怎么理解三婶的?这孩子后来是怎么过的……这些悬念并非在一篇散文所解答的范畴,散文所能贡献的,就是这种锥心泣血的风景图像,就是那在烈日燔风中燃烧的渺小稻草,那千姿百态命运中极致的一种,那些卑微个体的悲怆,实际上带着全人类共同的沉重,唯有那群回旋的白鹤,可以代表这片土地恒定的美学特征,它的飞走和归来,在泪眼中是安慰,在朝霞中是希冀,它们就像许鞍华所拍的那一群鸽子,它们的飞翔和栖息,不像花开花落有季节可循,它们的栖止人类不可揣摩,更可以象征那无常的命运。
作者随后也像鸟群一样开始飞翔起来,全书的架构从最坚实处开始上升,他是在俯瞰梦溪小镇和它的周边——他生命体验的原点,那循环往复旋律回荡的地方,那无始无终命运所纠缠的地方,那蛛网般密集勾连的人群和场所。他几乎是冉冉上升着去描写这些,他不断上升,角度不断抬高,目光也因此变得更为深邃。他不断给予全景,又不断拉近焦距,让我们看清那些脚夫,水手和放排人,知青,无赖,浣纱妇人,裁缝,老先生,乡下的泼妇,这些琳琅满目的人物并不因为渺小而容易书写,这个微缩景观里,实际存储了比一部大戏要远远丰富得多的人物类型,他小心翼翼地打造这个精致的盆景,他写的倔老头李伯充满江湖的快意, “竹篙舞得针插不过水泼不进,斧头坎过去便像砍在石墙上弹了回来,没等九江佬抬起斧头再砍,李伯横篙一扫,五六个人悉数落进了江里。”他写祖父再多钱也不把梨子卖给两个刁妇吃,而是分给了放学的小学生,“你们糟践我可以,不能糟践我的梨子!”……
无论何种类型,他都展现了技法的牢固和高超,作为一个思考者,他在这个微缩景观中,看到了乡民由于地点的固定带来文化的固定,由此诞生了可以传承的故事和艺术,道德就是他们生活的艺术,因为这里从来没有可以及时变现的名和利,他们对道德的崇拜做得比读书人更彻底,他们用本能的道德践行完成了一生的艺术创造,且没有任何外来的力量可以摧毁它。作者同时也在担当着一个画师,他仅凭记忆就可以完成这些,因为记忆是远比感官更可靠的宝藏,感官可以透彻当下,唯有记忆可以沉淀过去,透射未来。当下总是匆匆而过,而记忆可以随时暂停,慢放。
龚曙光先生所说“一个人的文艺复兴”,从这本书开始了,从记忆的原点开始了,这不难理解,那个原点的本身就是圆的,循环往复,它是关于生命的永恒旋律。那无边稻浪里燃烧的火鸟,其实就是乡土固定的图腾,他本来就是从文学开始走上自己职业生涯的,那个图腾早就纹进自己的心里,以后的路途不管多漫长,他其实仍旧在还乡的路上。
日子疯长,诗人从未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