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谷神与湖神的穿越与飞翔

2018-11-24 10:41袁复生
出版人 2018年9期
关键词:栽培

袁复生

这是一本为记忆招魂之书。

可以肯定地说,我遇到的每一个读完《日子疯长》的人,都会瞬间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少年、祖辈、父母、故乡的河流湖泊,懵懂的青春与理想。

在我的少年岁月,我父亲是一个穿梭于乡野之间的“书记”。父亲写祭文,可谓安乐村一绝,他经常对此津津乐道。他也经常举例教我作文心法,说如何结合逝者的生平,对他的行迹进行勾勒,在此基础上进行褒奖、抬升。如何在上祭期间诵读,感染到亲人们痛哭流涕。又如何在半文半白的短文里对后人进行委婉的规劝,结果却是对牛弹琴。

多年以后,我开始遭遇到熟悉的朋友逐渐离丧,不仅有八十多岁的文化名宿,也有正值壮年的亲戚、同事、酒友,在可预期的人生告别之外,多了不少的意外与错愕。为了弥补一种正在告别记忆的遗憾,我从2017年开始,也开始写了几篇缅怀故人的文章,这些文章,大多来自于我的故乡,湘西南一个充满丘陵的安乐村。2017年,正好也是曙光先生开始书写《日子疯长》的时候。

在读到龚曙光先生的《日子疯长》之前,我一直有一个困惑——不管我对故乡故人的情感如何,每次写到5000字左右,我都有一点词穷之感。

书写人的一生,究竟能写多少字?

在父亲那一代人看来,不过一个纸烟盒子,一二百字就很奢侈了。对于我这种粗通文墨的业余作者,充其量也就五千余言。

但这个经验与疑问,在《日子疯长》的阅读中,我遭遇到了彻底的颠覆。

据曙光先生说,《日子疯长》这个书名,来源于她祖母说的一句话:“日子,慌乱仓皇得像一把疯长的稻草!”

稻草,正是我理解龚曙光所构建的“梦溪世界”的第一个密码。

在今日的江南乡村,稻谷已经是最为常见的一种景观,而在6000多年前,可能并不多见。《日子疯长》很多故事发生所在地的湖南澧县,就是拥有考古史上“世界第一块稻田”的地方。稻作文明,在这里有着极其悠久与持续的历史。躬身于稻田之中,是无数代澧县人的生存方式,也是观察体验世界的角度。

在深圳的新书发布会上,龚曙光否定了“新乡土文学”的这种标签。我想,这个标签非但不精准更不深刻。《日子疯长》或精细或写意或思辨的书写,不仅在“乡土”这个层面,更是挖掘到了文明与人性的根底之处,在澧阳平原这方土地之上的精神的核心,我暂且把它命名为“谷神精神”。

万物有灵,饲养我们肉身的稻谷,又是怎样滋养着我们的性格的呢?

我能读出的关键词很多,首当其冲的,是“栽培”二字。

曙光先生出身于教师之家,母亲桃源师范毕业,父亲是非常优秀的语文教师。因为子女众多,所以家庭开支非常需要精打细算,父亲也就成了“家庭收支、人情往来的精算师”,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在《母亲往事》与《属猫的父亲》两文中,却出现了很多次耐人寻味的一幕:父母的学生,父母学生的女婿,很多人面对当年的老师非常激动,感恩的话说了很多,感谢老师当年借钱给学生时代的自己渡过难关,甚至改变了命运。但老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都不记得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客气,后来发现,是真不记得了,在两位看来,这种事情太多了,且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应该被记得。

这种栽培,不仅局限于师生关系或者家庭教育,也见诸于萍水相逢,比如在《山上》这样的篇章,刚入知青场17岁的“我”,认识了水库边的复员军人“赵跛子”父母,赵跛子带着17岁的我上山打猎,却始终不让“我”放枪,理由是“你是读书人,以后要干大事的,这种杀生损阴德的事,你不能干”。

这种“栽培”,在时代与人生的沉浮之中,在大浪惊涛之间,自然也会发生诸多的波折。但从头到尾,他依旧像一根无所不在的丝线,穿越在《日子疯长》不同的故事、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场景之中。通过这本书,我们就能读懂,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人物,与人情世故。

也许,这就是“谷神”的秘密,质地朴素,带有温情,始终有着自己的节奏,耐心地等待着岁月、阳光、雨露的来临,在一轮又一轮的生长成熟收割之中,逐渐改变着历史与人生,文明因此延续,善意因此传递。窃以为,延续性,成长性,可谓“谷神精神”的核心特征,对这种特征的文学化书写,是龚曙光先生《日子疯长》文本之中的深刻之处。

也许有人会说,稻作文明并非澧阳平原一个地域所特有,为什么说《日子疯长》能够成为书写“谷神精神”一个新的标高?

一是文学质地。龚曙光先生有非常深厚的文学素养的积累,他的笔力很够穿透个人与当代,直达唐宋,有强大的语言之美,他的文字,气象阔达,简约凝练,状物描人时又精微入神,细节中的趣味,跃然纸上。看他写人写事,无数真实而又有戏剧感的细节像一场又一场的电影,纷至沓来,生动缤纷。当复活细节的灵力,匹配上对人性与文明本真的深邃思考力,这种文本就具有一种无可匹敌的穿透力。所以,我所困扰的“一生只有五千字难题”,在曙光先生这里,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二是文学形象。《日子疯长》里面的人物,每一个都充满着独一无二的生命张力,这种能量的积蓄,就像集束炸弹,爆发力强大。第一篇《母亲往事》中,母亲是落魄富家女,母亲早逝,而且据说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先是寄住外婆家,后来被后妈所驱使,为繁重的家务所束缚,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但是她毅然出走,一路读上去,成了一名学业优异的师范生,尽管最后因生父“反革命”的牵连不能考上大学,但从此拥有了相对独立的人生与家庭生活。还有一生不断折腾的《财先生》,民间裁缝《栋师傅》,尤其是最后一篇《我的朋友吴卵泡》,一位脾性旷达,至情至性的文学爱好者,酷爱与青春的学生混在一起的大学教师,一生萎靡并不得志,最终不无悲剧地死在了请客送礼晋升职称的途中,但诚如曙光先生所言:“这二三十年吴卵泡引以为荣的作品,其人物不如他自己率性有趣,其命运不如他自己耐人寻味。搞了大半辈子写作,吴卵泡最令人惦记不舍的作品,大抵还是他自己……”正是这样一个个趣味迥异,个性强烈的人物群像,构成了“梦溪世界”中,独一无二的文学面貌,这种面貌让人过目不忘,更让人有所感叹,有所深思,也让《日子疯长》里的“谷神精神”变得如此真实,富于感染力。

第三,与那种封闭静态的“乡土文学”本质不同,《日子疯长》是“谷神”与“湖神”合二为一的。这种结合,散发出了巨大的文学魅力。最突出的是《李伯与金伯》这一篇传奇,李伯是个跑江湖的侠客,曾有过这样的战绩——“竹篙舞得针插不过水泼不进,斧头砍过去便像砍在石墙上弹了回来,没等九江佬抬起斧头再砍,李伯横篙一扫,五六个人悉数落进了江里”。因为江湖,资助地下党,成了老党员,也成了新中国县长的救命恩人,他晚年隐居在中学担任厨师。做了厨师,但他却不会做菜,只得再请来了金伯,金伯是来自长江边上的沙市阔少爷,年少时像袁枚一样,痴迷于厨艺,因为喜欢来自上海的女学生得罪了青帮老大,被追杀,只得逃亡于江湖,以烹饪比小锅菜还精致的大锅菜安顿下半辈子。还有《走不出的小镇》里的叫花子,漂泊江湖,竟然与父亲成了知己,少年的“我”就跟随着他抓鱼捉鳖,充满野趣。这些,已然是“最后的江湖”的故事了,但他却默默地连接了两种文化,将“谷神”精神与“湖神”传奇聚焦于典型人物之中。

湖南人要往外发展,就是讲要“出得湖”,就是要离开故土,穿过洞庭湖,才能有一番作为。澧阳平原作为湖南最大的冲积平原,澧县北连长江,南通潇湘,西控九澧,东出洞庭,自古就有“九澧门户”之称。所以,这一块土地之上的人,身上多少会有“湖神”气质。隐身于《日子疯长》的故事之后,最大的飞翔者,是作者本人,他从1978年考上大学之后,便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动荡江湖。他们的性格里,都有江湖的刀光剑影,有世界的大江大海。

这也是我理解《日子疯长》的第二个密码,就是“到世界去”的“湖神”精神,一代又一代,倔强、挫折而又坚持。

这几年,非虚构写作成了一个新的写作浪潮。真实的力量,为文学增添不不少的活力,比如梁鸿的《梁庄在中国》系列,美国记者何伟的《寻路中国》,史明智的《长乐路》,矿山爆破工陈年喜的《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炸裂志》等散文与诗篇,都先后击中过我们。

与这些品质优秀的非虚构作品相比,曾是文学青年的曙光先生,经历过商海沉浮,创立了《潇湘晨报》,近距离体察过时代变革的核心区域,带着人生的答案,重新书写自己人生的来路与路上相逢过的生命,《日子疯长》同样具备着这种真实的力量,一种社会学的视野,对時代与人物的洞察力。

《日子疯长》的文学含金量之高,与众多纪录型的非虚构作品拉开了距离,更具文学性的写作,使之充满阅读的趣味与文学的品味。

与很多观察型的非虚构作品不同,《日子疯长》是一本体验之书,而且体验的深度与时间的长度,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作品,日子疯长,也是生命力的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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