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

胡佳露

一

我记得三月初的时候落了一场大雪。

我还记得在北方的某一个晚上。

我驾着飞机去到了罗瓦涅米。蓝绿色的极光穿过机身。我忽然感觉鼻子一痒，不觉地打了一个喷嚏，那一刻机翼好像碰到了什么，强烈的撞击使我的头嗡嗡作响。飞机在强烈的光芒中，分解成了碎渣。爆炸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那一声巨响中我彷佛坠入了深海。我只能在那个紧缩的空间中蜷缩着。那种感觉和溺水是一样的，我的呼吸开始困难，海水贯穿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张开嘴巴想大口呼吸，但是周围的氧气已经被海水吞噬。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开始努力往上游去。可是转头才发现有一根脐带死死地缠住了我。恐慌中，我突然看见了一只巨大的手，它抱起了我，扯断了缠住我的脐带。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已经撕裂，可是我没有哭。

因为我看见了你，你坐在我的身旁，你好像丢了魂一样，嘴角依旧微张着轻轻地呼吸着。我看着远方的独角兽，忽然为你感到了庆幸，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至少很适合你的生存方式。

“喂，你怎么老是把嘴张着呢？”

突然眼前一黑，我被叫醒的时候，满身都是汗水……

室友叫道：“快起来看雪，下雪了！”

三月份里温度还没有回升，就迎来了一场北方的大雪，确实很冷，我打了一个寒颤。

二

2017年10月18日，我睁开眼睛，我看时间晚了，索性埋在被子里继续睡。

此时，你离开已经五个多月了。

你走之前，你约我去了火车站。当时的A市温度还在零度徘徊。我裹着棉袄在火车站见到了你。你变瘦了，而且穿得很少。

跟着拥挤的人群，我和你坐上了去B市的列车。

“你看过《雪国》吗？”你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因为我是一个讨厌看书的人，况且你看过的我都没有看过。

“第一章中描述了一个场景。在夜晚的列车上，主人公通过你身旁的车窗看见了坐在对面的女子，在黑夜中，窗外的灯光和列车内的场景相互交错着……”你说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唯一记住的就是那个和书里一模一样的场景。

火车轨道旁的村庄闪烁着星星火火。透过车窗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种安详，但收回聚焦点的时候，车窗又成了一面镜子。它倒映出车内所有的景象。我从车窗里看着你。你带着耳机听着歌，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回来的那天，你在A市的火车站和我告别并且从包里拿了一本书给我。

我钻出被子，那本书就在枕边。书名叫做《自杀》，封面上是这么介绍的：“2007年10月15日，作者在巴黎结束了自己年仅42岁的生命。这一天距离他把本书的书稿交给出版社的日子，只有10天。”

今天距离你把那本书交给我也已经过去半年了，我总是感觉那本书的介绍是一种噱头。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因为你把书交给我之后的某一 天，你也突然消失了。那天的天气很晴朗，空气冷得很刺鼻。当时突然想起了你，想到你在这样的天气里，过敏性鼻炎会不会发作。

只是突然地，有人对我说道：“她自杀了，在太平间里面色都是青黑色的，嘴唇呀，紫紫的。对了，她到死的时候嘴还是张着的……”我突然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手上一用力便不自觉地打了那个胡说八道的人。

你的消失和三月份的雪一样让我猝不及防，每晚惊醒后我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个月里你的自杀成了旁人茶饭后的闲聊。而你的父母则是整夜的失眠，他们应该怎么都没有想到你的自杀。任何人都猜不到你自杀的动机是什么，只是惊讶地说着你那么幸福怎么还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我打了那个胡说八道的人后便疯狂地奔向了宿舍。我在拼命地翻着箱子、柜子，想要找到那本臨走时候送我的书。但是我好像在你转身之后便把它扔在垃圾桶了。我翻遍宿舍都没有找到它，于是我想到了垃圾桶。我跑下楼，奔到了蓝色的垃圾桶旁。

大雪纷飞啊！我嘴唇冻得发紫，脸庞麻木僵硬，身上的汗不断的渗出，我不能哭啊。我拼命地翻着垃圾桶，突然雪花里泛出了一丝荧光，我眼前好像被谁蒙上了黑布，那一刻我被扔进了垃圾桶。耳旁是火车压在轨道上的声音，咔嚓咔嚓轰隆轰隆的。我听到了你耳机里的歌声。吉他声、贝斯声、鼓声、萨克斯声、口琴声……我想起了夕阳般的黄色，但是不是来日方长的颜色，是转瞬即逝的撕心裂肺。

“喂，你怎么老是张着嘴啊？”男同学调侃地问道。

教室后聚拢了一群人，他们都看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三岁的你嘴微微张着。你尴尬地向周围的人笑了笑，你当时笑得那么开心！

“对啊，有时候我看你上课也是把嘴张着听的，这是为什么啊？”

“哎呀，你们不要这么说她，人家的嘴张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呀。”

“……”

沉默过后大家都笑了。你也笑了，你笑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于是你也若无其事地推开了人群，背着书包回了家。之后这个梗被你一直用来嘲讽自己，只是用多了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为什么自己老是会张着嘴呢。

“唉……”我感觉心都沉了。于是我放弃宿舍楼下的垃圾桶，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有积雪，我的屁股散发着热量，坐下去雪都软了。软进我的心里，阵阵发凉。我用手揉揉眼睛，没有揉出一滴泪来。

三月的最后一天，梦醒了，书就在桌子上。我翻着《自杀》那本书，好像在寻找你自杀的答案一样。我将这本书放在枕边的时候，我在记事本上打了一句话。

“原来三月是一场精神上的梦遗。”

三

五年前的夜晚是晴朗的，甚至可以看见星星在天空眨眼睛。有时候就和歌里的“一闪一闪亮晶晶”没什么区别。那种晴朗会将人带进冰冷的漩涡中，有时候轻松无比，而有时候越挣扎越难以呼吸。虽然那种美就像引力一般，会将我带入无限的遐想之中，但是那种力量却又让人虚脱。而这样的美是会让你过敏的吧。

哦不，你本来就是过敏性体质。

因为这样的体质，你很难和喜欢的东西在一起。记得云南有一种缅桂花，花香比桂花清淡，米黄色的花骨朵。有一天你终于见到了它们，你欢快地踏着凉鞋站在树下看着那些神奇的花，一分钟过去了。你吸了吸鼻涕，努力地闻了闻空气中的花香。你脸色渐渐红润，眼睛开始泛出光芒，嘴角逐渐裂开，你笑了。

一分钟、两分钟……

你感觉空气中的氧气好像不太够了，鼻子开始堵上了，嗓子有那么一点点痒。你的大脑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开始让你的嘴唇分开。此时你用口来呼吸，然而依旧没有用，氧气在逐渐消失，你感觉好像跑了马拉松一样，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你皱着眉头，捂着紫色的唇蹲下身去。终于你的父亲只好把你抱上他那破旧的自行车上向县医院驶去。

“都知道小孩子有过敏性鼻炎哮喘，你们就要小心。特别在云南，花粉种类又多……”

你的父亲在走道上听医生交代着，心里满满都是内疚。从此以后家里的人对你的过敏性体质也有了一套特殊的管理方式。所以总是能够听到你源源不断、十多年的抱怨。

“我爸用滑冰鞋把我狗换走了，说怕我狗毛过敏，我就养了三条鱼。但是过年我爸爸把我带回了奶奶家，回来后我的鱼死了。我爸把他们扔进了下水道。”

“我过生日朋友送了一个蓝胖子给我，比我还高哟。可是妈妈收拾屋子的时候把他抱了出去，说毛绒玩具里面尘螨多。”

总之我记得你对很多东西都过敏了。

有时候好像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你对外界的东西越来越敏感。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愿意忍受的人。直到某天你焦躁的心情燃烧了你心里的那根弦的时候，你成了一滩烂泥。

四

两年前的时光对于你是一种麻醉剂。

在一月份的时候南方降了小雪，那场雪惊醒了梦中的人。

高三的教室对于你来说，既不是地狱也不是伊甸园，而是你自渡的场所。

某一天你成绩大幅度下降，被班主任叫到了教室门口谈话。班主任绘声绘色和你谈论着其中的利害关系，而你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班主任的身上，你望向了他身旁的楼道窗口。那里有一道刺眼的白光，你的眼睛直视着它。直到某一刻，眼睛扯着脑子里的东西痛得你只能闭上眼。

你感到胃里一阵阵的恶心，好像闻到了人这种东西的臭味。和你日记本里面记录了的那些发臭腐烂的事情一个气味。你倒吸一口凉气，想让胃里平静下来，但是巨大的呕吐物黏在了你的脑子里。你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成了你人生里的一坨鼻屎，尴尬却又不能嫌弃自己。

几天前学校突击检查违禁品。你在教室外的观察窗口站着。从你的包里搜出的那本黑色笔记本成为了巨大的诱惑。反正了解学生的心理是老师一部分的责任，于是你看着老师把它从你包里拿了出来，左手捧着笔记本，右手用手蘸着口水，一页一页“唰唰”地翻着。你站在门外心里的怒火让自己显得越发平静。它对于你就是多面镜子，每一面映射出来的形象都是不一样的，你忽然感觉羞辱从心里往外翻涌。

那个时刻，你忽然想到你记录了便血的某一日，咒骂老师的某一页，想起了每日便秘和疾病的恶心，以及对每个人的猜测多疑。你的血管开始充血，从脖子到面部，然而你选择了理解和沉默。

在班主任的教导下，你终于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胃。耳朵开始发出嗡嗡地声响，教室里好像发出了一阵阵笑声，当时你好像忘记了那天，忘记那种悲伤羞辱的交替。只是自此之后有同学提起你被谈话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就会笑得捂着肚子回一句话。

“他居然对我说，他懂我，并且说我外表看似冷漠，其实内心很燥热！”

说完之后你会和同学笑成一片，同学们都在说：“老班作为一个数学老师怎么这么幽默搞笑。那天我们在教室里上自习听到这句话都笑了，那语气绝了……”

有时候你也不否认这句话对你整个人的概括，因为事实确实如此。最后你的日记本日期停在了那天，并且多了一句结尾。

“对世界的敏感，只能换来对自身的一种残忍。”

五

今年的一月份，你在北方度过。某一天晚上你约了朋友去逛街。当你的朋友从宿舍楼下来和你相遇的时候，你指着黑色的天对你的朋友说：“我刚刚看见了一颗五角星似的星星滑了过去，足足有两个篮球那么大，说明它很接近你们的楼顶了。”

“哪有这样的流星呀，长得和五角星一模一样的。星星都是长得和石头一样的东西呀。”

你从某一个角度看见了你朋友惊奇的皱眉和不解。你想算了。于是你露出微笑表示认同的态度选择了低头。

“噢，好像也是哟。”

但是过了那一天之后，那颗星星好像撞击了你的魂魄，让你自己和世界出现了一些偏差，比如吃饭睡觉的时间。你想回到常人的生活，可是你的肠胃系统开始失衡，頭痛和失眠也找上门来。你再也找不到回到这个世界的入口了。

二月，你从B市回A市的那个晚上。天空中的星星仿佛沿着轨道跑动，最后包围着列车飞到了空中。你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大变大……终于，你脱离了车厢，向天空中飘去。你忽而朝上忽而朝下，全身的内脏都在上下翻滚中。你睁大眼睛看着蓝色的水球，远处是星河，那里有一只独角兽顶着尖尖的角朝你狂奔而来，你没有恐惧而是笑了，你似乎感觉已经找到回去的路了。

于是你在沉默的巨声中破碎了。

六

“啊……”

“咬住！咬住！咬住这个东西，坚持下！给你拍个牙片怎么这么困难！”

你用尽了全力才咬住了仪器。

牙片出来了。

“你的牙齿开合已经五毫米了，很严重啊。小时候为什么不来治疗呢？”

“以前是正常的，只是某一天突然就咬合不正常了。”你清楚地记得口中的那个“某一天”其实就是被星星撞击过的那天，你捂着下巴醒来的时候发现上下牙已经不能咬在一起了。

“嗯？”医生看着病历本，思考着，二十秒后医生露出笑意，“有过敏性鼻炎哮喘，嗯，那么你鼻子堵的时候就是一直用口呼吸了吧。如此说来你一直用口呼吸的话，久而久之，气流会造成牙齿的开合，上下牙便不能咬在一起了……”

出了医院，外面是闹市。花花草草中，有鸟叫声、狗叫声、吵架声，还有老式的街道和石头铺的路，走到转角的地方有一只垃圾桶。你把病例本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最后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七

2017年10月18日，赖在床上的我收到老师点名的信息后弹跳了起来。我跨着步子拼命地往楼下跑去，三个阶梯一步四个阶梯一步。最后一步的时候我好像飞了起来，游荡在空中，我的身体在退化，在缩小，衣服掉落，我的肌肤裸露了出来，我感到羞耻，眼睛却再也睁不开。我好像想起了三月份的那个梦，我被脐带拴住。我心里拼命地挣脱着，可是我周围的浮力在压着我，眼睛一片黑色。正在此时，我的眼睛感受到了强烈的光芒，一只白色手套的手将我抱了起来。我听到“咔嚓”的一声，脐带断开了，周围的空气好冷啊，冷得我发抖。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女孩，恭喜啦！”

但是这次我真的痛了，那根脐带被夹断的瞬间，我与这个世界碰撞的时候，我感受到了疼痛。这一次我停顿了三秒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跨越台阶的最后一步，我的左脚绊住了我的右脚，与地面进行一次大碰撞。

“啊……痛，痛死我了！”是的，这次我大声哭喊了出来。

八

今天是2017年10月19日。

“喂，你怎么老是张着嘴？”室友把我叫醒看着我问道。

“因为过敏了，鼻子堵，就得用口呼吸呀……”我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