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时间的人
《胶片医生》编导 朱嘉
位于小西天的中国电影资料馆有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每天重复上万次的鼠标点击、调整,经年累月重复相近的动作,他们就是胶片电影修复师。为了保存、修复、挽救上世纪20年代以后上万部国产胶片老电影,修复师们在精细中对抗单调,在一帧帧老胶片里,寻找此身此地的价值。
到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老电影已经成为很多影迷的一种生活方式,文慧园路三号俨然成为了北京的文化地标,因为在这里的放映厅你能看到上世纪中国电影一部部经典之作,《梁山伯与祝英台》《神女》《小城之春》《永不消逝的电波》。很多老影迷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哇,太清晰了。”“几十年的老电影怎么还能如此色彩斑斓。”声音依旧动听,老电影特有的胶片感和色调都那么令人着迷,以至于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影迷仿佛穿越回了自己风华正茂的年代。
每当听到这样的评价,王峥都会很有成就感,这些上世纪的中国老电影正是经过他和他的团队重新修复后才得以重现银幕。作为中国电影资料馆的电影修复师,他们的工作就是保存、修复、挽救上世纪20年代后的国产胶片老电影。
重复上万次的点击、调整,经年累月重复相近的动作,电影修复师们在精细中对抗单调,在一帧帧老胶片里,寻找此身此地的价值。
每天一个人要点击近20万次鼠标
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操作室就是王峥的工作间,17台电脑屏幕定格在不同的电影画面上。画面的每次更换均以“帧”为单位。1秒24帧,100分钟的电影约有14万余帧。不同的修复师,负责电影的不同片段。每修复一帧画面须点击鼠标30下左右,每天一个人要修复6000帧左右,也就是要点击近20万次鼠标。
“坐得住、有耐心”是王峥提及修复师最先想到的两个词。年轻时,王峥喜欢喝酒撸串儿、唱歌打篮球、旅游拍照,他一度怀疑自己并不适合这个职业。但正是他参与的首个修复任务《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重映,让他打消了离开的想法。在一次修复讲解中,来了一拨老年观众,所有人都不禁感叹,电影怎么这么清晰,颜色怎么这么漂亮,和几十年前的记忆完全不一样,王峥这才意识到自己工作的价值。
如今,王峥已经成了修复室里年龄最大的,成了“师父”,他带领的团队里的年轻人都是90后大学毕业生,平均年龄24岁。几乎每个人的椅子后面都放着软软的靠枕,久了,伸个懒腰,起身倒杯水,再坐下工作。
“现在做修复,流动性大,能坐下来做到半个月以上的孩子,基本就能适应这份工作的状态。”王峥说,他挺感谢这些年轻同事能坚持下来修复老电影。除了声音修复环节,大家在修复室工作时基本都备着耳机,放着音乐排解。时间长了,爱听的歌循环了好几遍,只好点开手机有声电台听小说、听演讲。
让王峥印象最深的是对馆藏的500多部抗战纪录电影进行了修复。最终从284部中精剪了13.3万余帧画面进行精细修复,制作完成了时长95分钟的影片《燃烧的影像》。王峥坦言“真累”。他和团队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对1 8万帧影像素材进行了精修,平均每人每天的工作量是1万到2万帧。也就是说,每个人从早上9点开始要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熬夜通宵是家常便饭,很多人干脆在机房里过夜。
1990年的《本命年》与1932年的《奋斗》
不同影片,损伤情况不尽相同,年代久远的片子,如果统一设置电脑自动修复数值,会损坏画质,王峥每次都要判断不同影片的损伤程度,设置不同处理参数。“修旧如旧”是修复中最重要的原则,若因强行修复影响了画面质感,王峥宁愿留下瑕疵。
用王峥的话说,“做修复并不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尽量还原到最原始的状态才是我们的使命。”但这不仅意味着技术修复,更是艺术修复,他们要综合电影的主题、内容、基调等,尽可能还原最初的风格,有时会邀请电影导演或者制作人参与修复。
导演谢飞1990年的作品《本命年》,曾由王峥等人修复。修完后,谢飞看了第一个镜头就提出了不同看法。当年拍片时,谢飞想在影片中表现的是一个阴暗的地下通道,只在前方有光亮,画面里姜文一个人的背影在逆光的镜头下摇摇晃晃地走。但修复后的影片中,光线比原片强,除了姜文,地下通道里的其他人也能被看到。
“我们机器扫描的时候用的是全曝光,为的是把胶片上的所有信息保留下来。”王峥说,这就是电影修复与电影创作的不同。“我们最该做的是保留好信息,为合适的版本提供最全的取舍空间。“
但并不是所有的影片都能找到当时的摄制人员来指导复原,《奋斗》摄制于1932年,已不可能找到当年的创作人员来指导,只能依照肉眼观察法辨别胶片的初始颜色,团队二十来人,调色时用放大镜对着正片胶片去看,对比颜色,再花两个星期时间去资料馆查阅台本、海报等资料,最大限度地还原。
把老胶片从时间手里抢回来
2006年年底,中国电影资料馆牵头启动了“电影档案影片数字化修护工程”项目,在中国内地率先开始了发现、收集、拯救、保存中国胶片电影的工作。这一年,王峥从北京联合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当身边的同学纷纷投身IT行业,“向往艺术性强的领域”的他经过了中国电影资料馆的面试、考试,成了一位电影修复师。
王峥说:“我国国产影片保存下来的不到两万部,其中至少半数影片需要修复。”褪色、撕裂、脏点、霉变、划痕、酸变、收缩、扭曲……这是时光留在胶片上的烙印。
不同于在故宫修文物的匠人们,古老的手艺可以世代相传;在资料馆修电影的王峥们跟行业同时起步,起初只能摸索着解决问题。
硝酸片基的影片更是极难保存,超过40℃的气温就可能发生自燃,所以王峥面对的是上万部需要修复的国产老电影。把老胶片从时间手里抢回来,是在打捞和保留一个时代。很多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只有一个孤本,如果失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鼠与蛙》《劳工之爱情》,这些上世纪20年代老电影的修复过程,都因为经典但棘手让王峥念念不忘。它们因为时间太久而变形、扭曲,扫描过后背景清晰,但画面正中的主要信息是虚化的,最后王峥和同事只能把每个镜头中的虚化的信息利用抠像技术逐帧去除掉,再通过手绘、替换等方法放入背景中,“这是非常熬人的。”
最近,资料馆在与中国传媒大学合作,研发音频修复相关的技术,通过对演员声音的深度学习找出规律,将断音部分模仿出来,进行补救。
近十年的时间里,电影资料馆以每年修复100部高清、50部2K(分辨率2048×1080)的速度推进,修复过的老电影,都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以数据流磁带、硬盘等方式为载体进行永久保存,避免日后再次受损。仅2017年一年,胶转数机房就扫录了3800多本胶片,共600多部影片。这是7年前的6倍。
王峥对自己参与修复的经典老片,有感情也有敬畏,“人家当时费了这么大力气拍的,不容易。你怎么把这些东西给恢复到一个较好的状态——这就是使命。”
在每一幀老胶片中留下青春
12年,王峥从刚出校门的小伙子,成了有了家庭与新生宝宝的爷们。有时,他会想起2008年、2009年那段疲累单调的岁月,一度他曾视之为职业低谷。“现在想想倒觉得挺好,人必须得历练,尤其是男人,应该有那么一段时间。和当年的王峥一样,团队里的新人等待着自己修复的电影重新搬上荧屏。他们会走进电影院,在黑暗中默默观看,在心里给自己一句:“牛,这段我做的!”
经过的路成了必须,电影修复师的青春,随着经年累月的无数次修复,再次无痕刻印在每一帧老胶片中,留了下来。王峥曾记下一句电影台词:有一万种方式让你的生命有价值,让它属于你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