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欣
“别看他被叫作‘恐怖伊恩,他的人可一点也不黑暗。”在北京的一场活动开始前,伊恩·麦克尤恩的妻子安娜莉娜·麦卡菲冲着丈夫做了个鬼脸,回过头来对我说。此时,麦克尤恩在长桌的另一头签完了一摞新书,正带着友好的表情用牙齿撕拉肉串。那是主办方为他们准备的特色午餐。安娜莉娜瞄上了丈夫手边的面条,麦克尤恩马上把那碗面端了过来。
五天后,面对读者提问,麦克尤恩发出自嘲般的反问:“我写了那么多有趣的笑话,好像很多人根本感受不到?”2018年10月,这位英国“国民作家”首次来访中国,参加北京、上海的多场文学交流活动。
1975年,麦克尤恩的处女作《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在英美两地同时出版,不仅让他一炮走红,还在次年为他斩获毛姆奖。第二部小说《床笫之间》同样在文坛引起不小的轰动,麦克尤恩因此赢得“恐怖伊恩”的称号。接着,《水泥花园》《只爱陌生人》等一系列作品吸引了一批忠实“麦粉”。这些被称为“黑色喜剧”的小说篇幅不长,字数紧凑,故事阴森古怪,题材多为谋杀、乱伦、性虐待等,麦克尤恩以冷静细腻的笔触,揭露了人性的恶和生活中的黑色荒诞,直率得令人窒息。在几十年来的报道和评论中,麦克尤恩的早期作品风格,一直是他最抢眼的特质,而他总是轻轻地挡开:“那是一个男青年坚持要引起关注。”
不少批评家喜欢深究“恐怖伊恩”的写作灵感,解读麦克尤恩作品中的哥特式元素,认为其早期写作风格深受童年影响。他出生在一个苏格兰家庭,父亲戴维是一位军衔不高的海军军官,酒瘾很大,有暴力倾向。母亲则与父亲截然相反,多愁善感,在上层阶级的女性面前总是谨言慎行。麦克尤恩父母的婚姻始于一场“婚外情”,1942年他的母亲生下了她和前夫沃特的儿子,并在沃特阵亡后嫁给了戴维。为了掩饰不光彩的过去,戴维抛下继子,带着妻子和麦克尤恩不断辗转各国的海军基地。直到58岁,麦克尤恩才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在此之前的二十多年,他们在相距15英里的地方各自生活。他在了解到这桩家庭秘密后发表声明称:“已经被人说滥的是,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正常家庭,而我通过亲身经历,也发现了我们的家庭确实有多么奇特。”
麦克尤恩成长为一个“喜欢自个儿待着,想事情”的男孩,他大量阅读阿加莎·克里斯蒂、格雷厄姆·格林和艾瑞斯·默多克,同时把幽默埋在作品中,当作一剂生活的解药。
《立体几何》中丈夫躲在厕所写日记,完全不理睬妻子来了月事想用厕所的需求。丈夫开门的刹那,妻子猛地用鞋砸向丈夫,然后宣布:“这下好了,现在我们都流血了。”《与橱中人的对话》主人公自述:“除了聋子我不大和别人说话。”《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中那只躲在衣柜后怀孕了的老鼠同样让人印象深刻,更不用提《在切瑟尔海滩上》那段著名的开头:“他们年纪轻,有教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都是处子之身,而且,他们生活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对性事困扰说长道短的年代。”
读者进入他不动声色描写的一处处荒诞而尴尬的场景后,总能发现麦克尤恩式的冷幽默。他今年在宣传新书《坚果壳》时承认:“‘乐趣是我的主要目标。”
《时间中的孩子》出版后,39岁的麦克尤恩用这件充满温情的“内省之作”告别之前钟爱的黑色题材,不断拓宽自己的写作领域,变得更像一位“历史的记录者”。他不写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不写个人所得税和令人恼火的高尔夫运动,除此之外,他对一切都怀有无限的好奇。他在上海思南书局的现场活动上称:“我更加重视的是好奇心和时机的把握,我对自己的题材挑选非常谨慎和独立。”
“麦粉”们往往会惊叹于麦克尤恩小说中涉及的题材如此广泛,创作手法和风格如此多变。从揭秘冷战时期的特工活动到探究二战历史,从挑明宗教和生死的对立到叩问人心的道德伦理问题,从阴暗世界到写给儿子们的童书,你永远猜不到麦克尤恩下一本书的内容。《阿姆斯特丹》的灵感来自他和老友间关于“安乐死”的笑话,《儿童法案》的故事源于好友阿兰大法官无意中和他聊起的案子,2005年他在北极徒步旅行时突然冒出了写全球变暖的想法,于是有了《追日》。
他颇有一点收集癖,有四五十个笔记本专门用来搜集生活中的素材。一旦被勾起深挖的欲望,他就会像侦探一样追踪下去。麦克尤恩的经纪人曾透露,如果他打算写一部小说,他必然会完全投入到这个行业中卧底调查。
写作《甜牙》时,他曾在网上申请加入军情五处,虽然提交申请问题后不到一秒鐘就被拒绝了;为了还原《赎罪》的历史背景,他让自己好几天都泡在伦敦帝国战争博物馆里,研究战时回忆录和文件,并在小说中大量借鉴部队医院护士的笔记;在《追日》的前期写作过程中,他专程拜访了国家再生能源室,甚至为写出一个满意的小说结局去了一趟墨西哥。这股可爱的较真劲儿,还曾使有些美国评论家对《爱无可忍》附录的临床病例史信以为真。
就在文学批评家逐渐摸清麦克尤恩的后期作品风格之时,他又进入超现实主义写作领域,写出向哈姆雷特致敬的《坚果壳》。《坚果壳》的书名出自《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要不是我噩梦连连,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之中,我依然认为自己是无限的宇宙之王。”他热爱文学传统,在他的小说中我们不难寻觅到对文学大家的种种致敬。“《家庭制造》,是我在读过《北回归线》之后写的一个轻松滑稽的故事。我感谢亨利·米勒,并同时用一种滑稽的做爱故事取笑了他一把。这个故事也借用了一点罗斯的《波特诺的怨诉》。《伪装》效法了一点安格斯·威尔逊的《山莓果酱》。”
《坚果壳》在中国出版没几个月,他对中国读者宣布:明年他的新书是一个有关AI和人类恋爱的故事。
“生活实在是太有趣了,我很好奇在21世纪,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麦克尤恩说。
他喜欢加入理论物理学家的谈话,也会观摩一场外科神经手术,或者和老友背包远足,沉浸在仿佛只会出现在小说中的壮阔的自然美景里。对此,他解释说:“写作最重要的驱动力是好奇心,只有好奇心才能激发写作的热情。我喜欢写作的日子,也喜欢不写作的日子,而且可以长时间不写作,去世界各地游历,有时候也可以把写作当成一种职业。”
他对日常生活也乐在其中。22年来,他和妻子安娜莉娜住在伦敦郊区一栋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里,每天清晨一起享用咖啡,之后在各自的书房开始一天的写作。他们会在中午或晚饭时分相互念自己正在创作的章节,讨论人物的走向,或者一起在家门口的湖边散步。
“我很幸运娶到了自己深爱的女人,她为我带来了稳定的生活和无限的乐趣。”麦克尤恩感慨。在历经艰难的童年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在10月26日的北京媒体群访活动中,他热心地给诸位记者推荐了一个定时断网的手机软件,这是安娜莉娜让他用的,可以督促他完成每天的写作量,为他在大众媒体时代多争取一些私人空间。这一天的早些时候,他获得了“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年度致敬,在获奖词中聊起了数字革命和人工智能。“人造人会征服我们,甚至是取代我们吗?”“我们可以赋予一台电脑怎样的道德准则呢?”他向在场的所有人发问,镜片下弯弯的眼睛有狡黠的光芒。相比同一年代怀念打字机和手写稿的作家,麦克尤恩算得上一个另类。他对科学一直都抱有浓厚兴趣,读书时曾经想过选择理科。他喜欢使用电脑和文字打交道,“电脑的文字处理更具有私密感,更像是思考本身。”
70岁的麦克尤恩创作力和好奇心依然旺盛。采访结束前,安娜莉娜笑着说,自己有时候会被丈夫书里的情节吓到,而且,“谁知道伊恩的脑袋里还藏着多少离奇的点子?”
编辑 周建平 rwzkjp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