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普
春节一回家,父亲嘱咐我最多的就是:少喝酒。我实在记不得我到底做过什么事情,给父亲留下了嗜酒如命的酒鬼印象。
我确实喜欢酒场,但不是贪杯,而是喜欢把酒言欢的那种氛围,尤其是喜欢微醺之后,停杯举箸时,从记忆深处跑出的陈年往事。对我这类内敛的人来说,平时拙于言辞,倒是需要靠酒精调动一下懒惰的语言神经。忘记在哪里看到的,林语堂老先生,别看酒量不行,却也很喜欢看人喝酒,尤其是喜欢看行酒令,喝闹酒。他喜欢看人们欢乐的样子。欢乐,也是被酒精调出来的。
当然,喝酒也有文武之别。初一那天,去舅舅家,3个舅舅还有我的表哥表弟们,坐了两桌。桌子上摆的是小酒杯,一杯满上也就一钱酒。这种酒杯一般喝不多,喝十个才一两,要喝一斤得一百个,肩膀非得脱臼不可。胃口好时,我是能喝一斤的,酒量也算可以。不过,我倒是更喜欢这种文绉绉的喝法,酒少,话多。
舅舅们开始怀旧,回忆起他们的年轻时代,生存环境恶劣,三兄弟如何抱团互助,倒是年岁长了,生活好了,反而没有那么亲密的关系了。许多感情和往事,都埋于回忆,若非觥筹交错,很少会彼此提及。
怀完旧之后,接下来当然就是教育我们。我也喜欢这种说教,字字句句,都是长辈们从日子里过出来的,充满了人情世故。三舅口才最好,说一段道理,还附送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偶尔,他的故事里,也会有我出现。我记性不好,早已经忘了,听他提及,便赶紧把这记忆的碎片像宝贝一样捡起来。
宴席之上,有一个人面前的酒杯是特殊的。年龄最大的表哥,实在觉得用小酒杯喝酒费事,直接找来纸杯倒酒。表哥能喝,做菜的手艺也不错,两桌子的菜肴都是他摆弄出来的。年轻时,他原打算做厨师,去技校学了很久。没想到,出师之后,只便宜了我们这些亲戚。
表哥比我还要内敛讷言,和谁喝酒,只叫一下对方,然后举一下杯子,仰头便喝。所谓“都在酒里了”,就是那个意思。
同事在朋友圈里说这种喝酒方式是人们精神世界困乏,彼此间缺乏交流的体现。可老家的亲戚,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羞于表达感情,不善言辞。对他们来说,喝酒就是一种很好的交流方式,“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这自然是粗放暴烈的喝酒劲头,四两或半斤的大杯子,两人就能分了一瓶酒,三两下喝完。
初六初中同学聚会,我便遭遇了这样的场面。估计能装三两酒的茶杯,被当成了酒杯。好久不见的老同学,举着酒杯流窜,碰一下,喝一半,有时候,情绪被鼓动起来了,便要整杯喝下。然后,我便喝多了,被同学送回家中,躺在床上,觉得天旋地转。父亲端来一碗热汤,嘴里抱怨着:“说让你少喝点酒,就不听,就不听……”
看着他弓着腰把碗放在床头的情景,我脑子里竟然想起一个遗忘很久的片段来。父亲也曾是酒场上的健将,那时候,他还年轻,酒量大,喝下一斤白酒都没问题。于是家族里的红白喜事都要叫他去,专门陪参加喜宴丧事的远亲乡邻们喝酒。
于是,一天晚上,夜深月明,我看到他蹲在院子的一角,清肠刮肚,发出痛苦的声音。那时候,我是真讨厌他喝酒的样子。现在,我长大了,他变老了,蹲在月光下的身影,便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