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建水
衣水,出生于1980年1月。曾在《湖南文学》《福建文学》《草原》《安徽文学》《新疆文学》《西部》《中华文学》《创作与评论》《阳光》《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延安文学》《小说月刊》《躬耕》《牡丹》《黄金时代》等国内外大型文学报刊发表小说若干。著有小说、传记、影视剧本多部。现居郑州,《三悦文摘》主编。
一
王祥河属于典型的季节河,这种河流在北方屡见不鲜。
冬春季节,站在西马岭仅剩半拉的拱型寨门下,俯视谷底,那溪流如蜿蜒的绿皮蛇。岸边一会儿是白花花的砾石滩,一会儿是葱郁的灌木。夏秋季节,雨水丰沛,川剧变脸似的,河水就像受惊的野马,轰轰隆隆沿着两条狭窄的峡谷——蜻蜓谷和野狼谷倾泻而下。
野狼谷属南北向,北段呈扇形湾,与蜻蜓谷交汇后拐进涧河湾,南段与蜻蜓谷几呈并列状,通往连绵不断的小秦岭。溪流两岸是茂密的芦苇荡,无数鸦雀躲匿其中,成了它们竞歌的舞台。大金雕不惧这里的荒凉,常在此盘桓;雌雀鹰也不甘示弱,如一道闪电划过,顿时生机无限。
印象中,热烈属于春天的野狼谷。
眺望最南端的水杉林,能听见大松鸡在枝头鸣唱。太阳已冲出雾蒙蒙的山梁,松鸦也开始亮开嗓子。水杉林夹杂有马尾松、白皮松、红松和一些杂木。色木槭、杜仲、老榆树,这些土著,在这里安居。对于人类而言,这里略显荒凉,却是植物与动物安逸舒服的生存空间。这个大集巿中,随时可见百灵鸟、林莺、鹤鹭鹳、鹩哥、虎皮鹦的身影,尤其是黑游隼,天外飞仙般俯冲林下,居然引不起其他居民的哗然。车梁木殷红色的、粗壮的根胫裸露在岩石丛,穿山甲在此搜寻红白蚁,野刺猬也不时来游逛。
东岸那片古槡林,偏安一隅,保持着清幽和谐。即使深秋季节,槡叶厚埻埻、绿油油的,从来没人采摘。还有那干枯的老柿树,树皮粗糙,如经岁月洗礼的雕塑……这样原生态的环境,古朴,难以描摹。按古老的传说,应是神仙钟爱之地。
大伯是远近闻名的郎中,还常出夜诊,奔波已习以为常。那天,邻村老李老寒腿发作,大伯又是针灸又是拔火罐,太阳已爬上三竿,大伯路过西马岭时,忽然滑了一脚,一抬头,却看到了永世难忘的一幕。
河东岸,无法数清的狼,在河岸上窜来窜去,只见西岸的狼一字排开,恐有二十头之多。此时,东岸的头狼一声仰天长吼,所有的狼扑扑腾腾跳进冰冷刺骨的河里,气势汹汹向西岸扑来。西岸的狼群骚动起来,队形乱作一团。
这些狼,究竟想要干啥呢?大伯一头雾水。
两群狼厮杀在一起,血腥惨烈的场面简直不忍描述。等大伯回过神,那哀嚎声仍久久回荡在上空,令人心悸。大伯的双腿像灌了铅,沉甸甸的,咋回到家都不记得了。
狼是凶残的象征,这是人们对狼的定义。可用现代动物行为学解释,狼是群居性动物,族群间有严格的等级制度,有强烈的领地意识,狼那欢呼胜利的嚎叫声,是在宣誓对领地的拥有权。向图谋不轨的入侵者发起反击,这是动物的本能。失去家园就意味着失去生存的条件,这是生存较量,狼是不会退让的,人同样如此,可能更凶猛吧。在狼的世界无正义非正义,唯有生存死亡。
不几日,猎杀野狼的队伍就开向了野狼谷。难以置信,只看见雪地里遍布杂乱的脚爪印,还有斑斑血迹,就是没见一只狼影。那天阴着,风嗖嗖的像是刀割。打狼的队伍,在谷口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放鞭放炮,虚张声势一番,便草草收兵回营了。现在想来,狼会傻乎乎的坐以待毙吗?
大伯腼腆憨厚,是我们家族的一面旗帜,废话一句不说,更不要说半句假话,大伯的描述我是深信不疑的。野狼谷,名副其实。
二
多年后,王祥河在歲月的网中挣扎不休,糊里糊涂地就干涸了。随之而来的是那些堪称森林的树林,也被彻底砍伐了。西岸立刻亮堂堂的,凸显的岩石冠冕堂皇成了主角,却加重了野狼谷的苍凉。东岸里的鹅卵石,更是一览无余。
野狼谷遭毀灭性的重创是平整土地。一番作为后,野狼谷彻底面目全非,失去了野性,成为庄稼的天地。但是那三个巨大的土丘,竟完好无损保存下来,也正是这无法挪移的大土丘,成了狼最后的避难所。其面积有足球场大小,南、北、西三面被奇形怪状的花岗岩包围。东面是座石牌坊,大半拉已坍塌,雕刻的花纹已脱落殆尽,表面凹凸不平。后面那几块大小不一的石碑,字迹已经模糊,就包裹荒草中。外公说,是红枪会“英雄”们的墓碑,可具体到哪朝哪代却说不清楚,外公也是听他的外公说的,这样推算,年代己相当久远。
大土堆,还是曾被疯转的鬼磨台,外公从不许我多嘴多舌瞎打探。舅舅悄悄说是将军冢。将军冢?既然是将军的坟墓,怎会落魄至此?儿时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荒草覆盖的“魔道”两旁。左边玉麒麟左膀扛着大碗花,右肩挑着小碗花,四蹄腾空;石狮空余半拉脑袋,石骆驼像个四不像瘫在棉花堆里。还有几尊大石俑,怒目圆睁,个个就像是刽子手。右边那头大象,瘸了一条腿,仍屹立不动。哪儿还有一点将军该有的待遇?
而胡家坟,巍峨高耸在野狼谷最北端的大斜扇里,被茂盛的蒿草、红荆藤、野酸枣笼罩着,被舅舅戏称为鬼魔角。两百米开外,有棵老杏树,立在乱石堆里,石缝中挤出很多茅草。老杏树上爬满成串成串的山药蛋、马轱辘蛋。相对平坦的地方,外公开垦出不大一块油菜地,花开时节,黄嘟嘟的花朵成串成堆,从头顶直开到脚跟,看得心里甜滋滋暖洋洋。可往往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加泥石流冲得惨不忍睹,外公闷着头,大半晌都不啍一声。毁了再种,三番五次折腾,总是搭了种子磨厚了茧子。许多家都陷入了怪圈,于是乎,各种猜测开始萌芽、生长。
庄稼不成,可说来奇怪,灰兔和田鼠却如洪水泛滥。于是“猎人”们又开始捕猎,把燃烧的狼蒿草塞进墓道......也许,里面还有最后的一批狼,但已无从考证。狼,这个物种,在此地从此销声匿迹。那时,我还是天真活泼的少年,心早已飞向远方。至于那些狼的生死,与我毫无关系。
三
南岭退耕还林已将近二十年,被各色草木填满。满目青翠,满眼绿意,貌似原生态景象。而消逝多年的泉眼复活了,没错,王祥河借此恢复了生机。溪流在砾石间潺潺流淌,水浮莲就蜇伏在两岸,碎星花犹如星星明亮。几只红蜻蜓忽高忽低飞舞,又飞向远方。
就连久未现身的野猪,也重新冒了出来。野猪从不讲究文明礼仪,肆无忌惮破坏庄稼的劲头,让人们提起来,虽非谈虎色变,倒也义愤填膺。实质上,并没有那么夸张,有些受害农户,耍点瞒天过海的障眼法,故意虚造声势,借此索取一点补偿款而已。野猪猜不透人类的心思,只是它们从来没有遗忘自己曾经的家园。
野猪多了起来,可它们已经是保护动物,巡察员不时过来巡查。一次与巡察员闲聊,我渐渐明了,野狼谷通往花果山国家级森林公园腹地,那里自然资源、旅游资源丰饶,邻近乡镇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康村。所以,镇政府看到契机,也准备重塑野狼谷,恢复其原生态自然面貌,打造出具有地域特色的旅游名片。
野狼谷又见金钱豹啦!
听闻后,一拨拨人潮水般涌向西马岭。西马岭上人头攒动,“白大褂”调配着药剂,检查校验着麻醉枪;摄像师扛着大家伙,东拍拍,西照照,忙碌而亢奋;记者问东问西,唯恐拉下某个细节……金钱豹对我来说,只是耳闻,几十年却未见过。
兽医带着我们几个“志愿者”——我和几个棒小伙,拽着垂弯的红荆藤,拔开野菊花掩映的蛇肠小路,向谷底进发。大伙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报信的老乡早己等候多时,二话没说便带领大伙直奔狭窄的岩石缝。兽医嘱咐大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先蹑手蹑脚伏在裂缝上方。
那只金钱豹浑身布满枯草烂叶,神情木讷讷地半蜷缩着,利爪渗着殷殷血迹,猛兽之王的霸气荡然无存。仔细看,这是一只刚刚脱离母豹的幼豹,体重四五十斤,有条后腿肿胀不堪,好像感染严重,兽医判断是捕兔夹伤了脚腂,再不然是被皂角刺类所伤。它躲在石缝里,面对人群,它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兽医将血淋淋的兔子慢慢送到金钱豹跟前,金钱豹扭头张望,身子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它终究抵不过血腥肉味的诱惑,便缓缓舔食着,随后又大口咀嚼着难得的美味。
一个钟头过去了,兽医举起麻醉枪,朴哧一声,一支鸡毛翎飞镖不偏不斜,正中金钱豹脊椎骨。那只刚刚果腹的金钱豹,打了个冷颤,大有跳起的趋势。见势不妙,我忙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兽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莽撞,并打手势让我保持冷静。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承担着保护兽医的重任。我手心不由冒出冷汗,心也悬到了嗓子眼。一刻钟,好漫长的一刻钟,仿佛从北京到南京那么遥远。终于,兽医难掩激动心情,大声向领导报告:“大功告成!”大伙呼啦蜂涌上去,七手八脚抬起软绵绵的金钱豹,小心翼翼放进麻绳担架上......如今,西马岭一片静谧,迷茫茫一片,一种难言的气息终日弥漫在野狼谷,我在生活的長河中早己失去了方向感,但岁月依然前行,并没有停下步伐……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