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哲,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人才。供职于媒体。在《中国作家》《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散文》等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和杨旦没完》《空场地》,散文集《旧光阴》等。
那天,天黑得实在是有些慢。一望树梢上有亮光,再望树梢上还是有亮光。干脆,就不往窗外面看,坐到桌子前瞅钟表。钟表里面的那只鸡够勤快,脑袋一点一点地啄地上的米,嚓嚓嚓,好像永远也啄不完。真恨不得拿过钟表把时针往前转一圈,可是,你就是转八圈转十圈,该几点仍然是几点,又能真正起啥作用?于是,表也不看了,起身躺到床上去,被子往头上一蒙,眼前倒真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心却跳得慌,咚咚咚,像是卧着一只小兔子。人家为啥要告诉你?不就是同桌坐了两三年,一句话都没说过,人家凭啥要告诉你?话说回来,人家没告诉你,你还不是一样的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还那么的想见人家一面,你个女娃子你为啥,羞不羞?
这时,房间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母亲的声音穿过棉被传进来。
亚琴,蒙着脑袋干啥呢?你是不是生病了?
呼地从床上跳起来,脸蛋红得像灯笼。我没病。进来也不知道敲下门,快要被你吓死了。亚琴红着脸整理着头发,她看见母亲正在上上下下的看自己。没有病蒙着脑袋躺床上干啥呢?母亲伸出一只手要在亚琴的额上试,被亚琴一下子挡开了。没有病就没有病,你有事快去忙你的。母亲好像没有什么事要去忙,目光就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扫。你看看,桌子弄得多么乱。母亲说着就走到了桌子前。桌子上钟表被反扣着,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堆书和纸,中间还有个崭新的绿皮日记本。母亲拿起了那个绿皮日记本,说,多大的女子了,也不知道收拾下。亚琴看见了母亲手里的绿皮日记本,就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呀,她尖叫一声,脸一红,脚底下好像是装上了弹簧,一下子就跳到了母亲跟前。她一把夺过了母亲手里的笔记本,另一只手把母亲往门外推。你别管,你别管,要收拾我自己会收拾。
这女子,谁知道又中啥邪了。亚琴听见母亲在门外说,一整天躲房子里不出来。
窗外终于变暗了,暮色里的那棵榆树朦朦胧胧的,好像是一幅剪纸。亚琴听见父亲站在家门口大声地问母亲饭做好没,说翻了一下午地,早把人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母亲正在案上剁什么,当当当,一边剁一边回父亲,你先在井边洗洗手,剁好菜就可以吃饭了。父亲喀喀咳嗽了两声,紧接着院里又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不用看都知道是弟弟亚光放学了。弟弟说,妈你又弄的浆水菜,把人吃得胃老泛酸。母亲说,浆水菜咋?嫌不好吃你甭吃,可你哪一次少吃来?父亲哈哈地笑了几声,说,可不是,不想吃浆水菜你好好上学,将来出息了老子跟你也沾光吃好的。说完了才想起了亚琴,说亚琴,咋不见亚琴呢?
亚琴在屋里应了一声,弱弱的,慌慌的。她开了门走出来,摆开桌子帮母亲把饭菜往桌子上摆。
父亲和母亲一边吃一边说着话,弟弟把稀饭喝得呼噜呼噜地响。亚琴不说话,低着头吃了一个馍,一碗稀饭只喝了小半碗,就放下筷子起身回房间了。父亲歪着头追着亚琴的背影看,弟弟也追着亚琴的背影看。父亲说,这是咋啦,好像有心事?母亲看着亚琴闭上的房门嘴刚动了一下,弟弟就抢着插话了,说,就是的,脸拉得像是谁欠了她的钱。母亲收回目光瞪了一眼弟弟说,就你话多,吃你的饭。
亚琴再出来的时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身上罩上了一件蓝棉衣,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红围巾。那个绿皮日记本当然在身上揣着,贴着衬衣,放得稳稳当当的。还是弟弟眼睛尖,只一眼就看出了啥名堂。姐,你穿得整整齐齐干啥呀?弟弟端着碗说,大黑天的你要去哪儿?亚琴一时间没想好,眼光和弟弟刚一接触就滑到了院子里。雅琴说,我和同学约好了,我们有事要商量。没想到弟弟又来了一句,男同学还是女同学?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亚琴猛地脸一热,回过头狠狠地甩一句,那么大个碗堵不住你的嘴,小小年纪你胡说啥!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个人都转向弟弟看。母亲说,你呀你,你不是没事找事吗?弟弟端着碗扮了个鬼脸,把父亲和母亲都惹笑了。
亚琴是要去双竹村。双竹村离石坡村不太远,上了大路朝北走半里地,路过一座配电房再朝东一拐,经过一块萝卜地和小树林,再走上一小会儿就到了。
出了村亚琴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是怕有人会跟着,还扭头朝身后疑神疑鬼地瞥了眼。当然没有谁会跟着她。她低头悄悄走了会儿,手摸着揣在怀里的绿皮日记本,扭着脑袋朝四下看。那时候月亮出来了,虽只是弯弯的一牙,但嫩生生水汪汪地在天边悬着,静悄悄的。田野里光秃秃的,只有一些风淘气地跑来跑去,发出一阵阵呼呼的怪叫。亚琴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望了望不远处朦朦胧胧的双竹村,就像是望见了憨憨实实的刘建生,心是咚咚的跳,脸是阵阵的烫。好像是怕见他,又好像是怕见不到他。哼,不就是个刘建生,木木讷讷的,和根木头有啥区别,怕他啥?亚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脑子里浮现着他往日的身影——高高瘦瘦的个子,苍白着脸,两张厚嘴唇总是紧闭着,好像是上了一把无形的锁,一天到晚也听不到几句话。主要是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羊膻味,一靠近就一股一股地往人鼻子里钻。刚同桌的时候,亚琴着实受不了这个味,扭着头身子一味地朝一边挪,有时候还抬起一只手扇一扇。亚琴的这个动作建生肯定是看见了,脸一红,身子也自觉地朝另一边挪。她一挪,他再一挪,两人中间的空就特别的大,不用像其他同学那样在桌子上用粉笔画,自然地就空出了一条“三八线”。空是空出来了,但因为两人都坐在长条凳的最两端,稍不留意,一个人起身时另一个人就很容易被跷翻。被跷翻次数最多的当然是建生。他埋头在本子上写什么,那一头的亚琴一起身,凳子一下子跷起来,扑通一声,建生摔倒在地上,教室里哗地起一阵笑声的浪潮。建生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不出声,红着脸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悄无声息地又坐到凳子上。一开始,大家笑亞琴也跟着笑,后来,再出现这样的事雅琴就不笑了,只是斜着眼翻一翻刘建生。那一翻内容太丰富了,有多丰富亚琴知道,建生知不知道就全看他了。
让亚琴奇怪的是,建生身上的羊膻味后来齐茬茬地没有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是怎么闻也没有了。没有了羊膻味两个人坐得还是远,依然是一个大义凛然地坐在这一头,另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地坐在另一头。只是以后再起身,亚琴总会有意无意地咳嗽一声,或者是屁股有意在凳子上晃一晃。建生好像也不傻,飞快地朝这边看一眼,悄悄地朝里面挪一挪,再跷翻的事情就少了。建生虽然说话少,但心里总归是有数的,尤其是数学好。一到考试大多数同学都慌了神,建生却依然稳稳的,该什么样还什么样。有一次考代数,看着满卷的试题,偏科的亚琴脑子里空空的,越着急心里越是乱。斜眼一看建生,埋着头已经答完了一大片。怎么办?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交一张太差的卷子吧,这让她这学习委员的脸面往哪搁?又急又恼,脑袋发烫,眼睛就不由得朝建生的卷子上瞟。建生好像是故意的,胳膊肘把卷子压得紧紧的,还有意朝边上拽了拽。亚琴又羞又恼又着急,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刘建生就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埋头答完题站起来就要去交卷子。他把试卷拿在手里检查了一遍,临起身的时候不经意地将一张演草纸朝亚琴这边推了推,不偏不倚,正好推到了亚琴卷子的底下。
哼。亚琴当时朝建生的背影剜了一眼,心里愤愤地哼了一声,紧接着,就取出那张演草纸飞快地在卷子上写起来。
两个人还是不说话。不光是他们俩不说话,那时候,班里的男生和女生都不说话。也许私底下有人说,但明面上男生和女生从不说话。不说话也不是没话说,不想说,而是因为大家都不说,所以谁也不想出风头。有一阵儿流行一本小说叫《高山下的花环》,班里的同学都在传看这本书。那一天,亚琴看见建生向一位同学借这本书被拒绝,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坐在座位上生闷气,她故意面露喜色,甚至还小声地哼起了一支歌。建生厌烦地瞥了她一眼,头就扭到了一边。第二天到学校,刚在桌位上坐下来,建生就发现桌斗里有一本书,拿出来一看,居然正是他想看的《高山下的花环》,他喜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还转着脖子往教室里前后左右看。他的这一声叫把大家的目光全吸引过来了,一个个伸着脖子朝他这边看,有人还怪眯兮兮地朝他扮着鬼脸。刘建生一脸懵懂不明就里,亚琴却红着脸低下头说,吵吵啥,大惊小怪的,吵吵啥。建生愣了愣,脸上像是飘着一层雾。
他当然不知道,那本书亚琴早看过了,她是特意从家里拿来,悄悄放进他的桌斗的。
刘建生不知道,可是他后排的石丛丽全知道。石从丽和亚琴都是石坡村的,两个人关系也特别好。她不但知道亚琴给刘建生的桌兜里放书,她还知道那次考代数刘建生把答案传给了亚琴。石丛丽每次和亚琴单独在一起就怪怪地笑,笑得亚琴心里慌慌的。亚琴问,你笑啥?石丛丽说,我笑啥你知道。我咋知道你笑啥?亚琴翻一眼石丛丽,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一条虫。石丛丽笑得更响了,说,你非要我说?你和你同桌……石丛丽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停下来朝亚琴看。亚琴胸脯起起伏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目光飘飘忽忽地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她摇了摇头,跺了跺脚,说,哎呀,你胡说,你胡说啥?看把你急的。石丛丽咯咯咯笑了一阵子,又朝四周看了看了说,那有啥,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别看平时男生女生都不说话,其实背地里有几个都成双成对了。亚琴默默地低着头,说,你胡说。石丛丽嘻嘻一笑,说,我胡说?王三年和李小雅,高平军和胡成花,别看他们人面前不说话,背地里都手拉手了。亚琴先问,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没等到石丛丽回答,亚琴就拽着她的胳膊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别胡说,你要是敢胡说,看我不把你胳膊上这块肉拧下来。
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亚琴不由自主地发了一声笑。石丛丽这个精怪,她也不知道长着几只眼,居然什么都知道。就连刘建生要当兵这件事也是她告诉亚琴的。那一天她急匆匆地走进亚琴家,拽着亚琴进到房间里,神秘兮兮地还插上了门。亚琴说什么事啊,你搞得这么神秘?石丛丽白净的脸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慢慢地绽开了一簇笑,说,我说的没错吧,刚毕业才几天,王三年和张小雅就订婚了,听说高平军和胡成花也快了。真的?亚琴望着石丛丽,慢慢地就低下了头,不无伤感地说,也没有啥奇怪的,大学没考上,可不该谈婚论嫁了。石丛丽点了点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你呢?亚琴不知道石丛丽是什么意思,说,我,怎么了?石丛丽瞪了一眼亚琴,说,装,你装吧。你和你同桌刘建生,真的没关系?亚琴忽地红了脸,说,你个石丛丽,怎么又来了,没关系,没关系,有啥关系?石丛丽说,你看你,我一提他你就急。没关系就没关系。我今天到双竹村我姑家去,我看见他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听说他要参军了,明天就要走的。走就走吧。亚琴抬起头看着石丛丽,眼睛里明晃晃地蓄满了水,说,走就走吧,他当兵和我有啥关系?石丛丽看着亚琴的眼睛叹了口气,说,你呀你,你的嘴啥时候都是这么硬。
他当兵和我有啥关系?走到双竹村的时候,这句话又在亚琴的耳边响起了。好像是,这句话像一只嗡嗡叫的虫子;又好像是,这句话是一些纠缠不清的藤蔓,叫得心更乱了,绊得步子更慢了。你凭啥来找他?就因为是同学,是同桌?同学怎么样?同桌又怎么样?他和你说过一句话?你和他又是啥关系?再说了,见了面你和他说什么?他父母又会怎么看?更不要说碰见熟识的男同学了,他们又会怎么说?怎么想?唉,算了,算了,不去了。亚琴心里这样想,步子也犹豫地停住了。汪汪汪,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狗叫声,紧接着一个人影急匆匆地从一个巷子里走出来。亚琴朝那个人影瞥了一眼,月光下,那影子像是他的一个同级不同班的男同学。可不敢被他看见了。亚琴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说是走,步子紧得快赶上了跑。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一回头看不见那个人影了,亚琴的脚步才慢下来,手捂着胸口喘了口气。胸口里那颗心跳得咚咚的,她的手感觉到了,揣在怀里的那个绿皮日记本应该也感觉到了。手抚着那个绿皮日记本,手心感觉滑滑的,暖暖的,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是想了好久才决定送他一个绿皮日记本的,可是买回来本子她又犯难了。是呀,总该给扉页上写点儿啥吧?写啥呢?一开始准备写“刘建生同学入伍留念”,想来想去觉得太简单;不光太简单,还显得硬胳膊硬腿的太老套。不好,不好。想了想又准备写上“同学情意长,永远不相忘”,刚想好这句话亚琴自己先笑了,一是觉得酸,二还是觉得酸;不光酸,还有一股别别扭扭的味儿。写什么呢?写什么呢?这个时候英国诗人彭斯的那首诗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对,就写这几句话,这几句话是彭斯的,又不是自己的,他爱咋理解,反正她又不准备写上自己的名字。
现在,已经到了他们村,亚琴才想起来她又不知道哪个是刘建生家。这个该怎么办?正犹豫着,一个裹着头巾的妇女走出院门扯着嗓子喊,花花,花花。谁也不知道花花是她的孩子还是她养的一只猫或者狗,反正她就那样喊着,喊几声停一下,喊几声再停一下,好像是在呼喊的间隙倾听有没有回应。终于,在她又一次停下的空当,亚琴慢吞吞走上去搭了一句话。亚琴说,婶,我问你一件事。裹头巾的妇女被吓了一跳,她愣了愣,才往亚琴跟前挪了挪,想要看清她的脸。啥事?妇女说,你要问啥事情。亚琴说,刘建生家怎么走?妇女抬手朝街边栽根电杆的门楼指了指,说,那不是,就是门口有根电杆的那一家。亚琴朝妇女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她看见一座不高的土门楼在一溜房子中间卧着,左边是一棵树,右边是一根电杆。电杆上拴着一只羊,静卧着垂着头,像是在倒嚼。怪不得他原来身上有羊膻味。雅琴想,原来他家里养着羊。也真是难为他了,不知道是怎么把那味儿除掉的。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很快的,又好像是怕这笑被人看到了,偷偷望一眼妇女,又转过脑袋朝土门楼那边瞅,她看见院子里电灯明晃晃的,一阵阵说话声和笑闹声不时地传出来。刘建生要当兵走了。那个妇女说,家里聚了一屋子亲戚和村里人。亚琴被妇女再次响起的声音吓着了,嘴里哦哦应付着,心里砰砰跳得更欢了。自己怎么进去呀?当着那么多人说什么?太冒失,太冒失了。
这样想着,亚琴头上的汗就下来了。
花花,花花。那个女人又开始站在门口喊。喊了几声,看见亚琴还在原地站着,她就好奇地往亚琴跟前走了走。哟,姑娘,那个就是建生家,你怎么还不进去?亚琴怔了怔,一时想不起该咋应对,手就慌乱地在怀里摸。摸出了那个绿皮日記本,被体温暖得热乎乎的。不知怎的,拿着绿皮日记本的手不争气地总是抖。我,我不进去了。亚琴说,我是给他送一件东西来的,就麻烦你转给他吧。说着,就把那个绿皮日记本塞进了妇女怀里。唉,唉,都到家门口了为啥不自己去?妇女一头雾水地说,姑娘,你是谁?我总得知道你是谁吧。我是他同学,我叫,叫石丛丽。亚琴说,你就说这本子是他同学石丛丽送来的。石丛丽?妇女重复了一遍,好像是要努力地把这个名字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嗯,嗯,嗯。亚琴说,石坡头的石丛丽。说完这句话,连亚琴自己都被吓住了,她就像是行窃被发现的小偷,一扭身就仓皇地逃遁了。
一口气跑出双竹村,身上热烘烘地出了一层汗,被野外的冷风一吹全身一阵阵的刺骨凉;双腿也像是被抽了筋,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你这是怎么了?傻乎乎地跑来,连门都不敢进,你是跑来弄啥来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你怎么就成了石丛丽?你呀你……亚琴一边往回走一边一遍遍在心里骂自己。那个妇女会把本子交给刘建生吗?交给了刘建生,他会不会真的相信送给他本子的就是石丛丽?唉,谁知道,谁知道呢!谁叫你是个胆小鬼,谁叫你胡说八道来……
想得心里乱,想得脑袋疼。
风好像吹得更猛了,冷飕飕地吹着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吹到到路边的树干上,树梢上,在光秃秃的田野上撒着欢,呼叫着,发出一阵阵呜呜的悲咽。天上的月牙像是受到了惊吓,又像是被吹冷了,抖抖颤颤地晃了一下,就躲到了一片黑云的后面。旷野里黑漆漆的,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声鸟啼,悠悠长长,悲悲切切的,传得很远,很远。
她裹紧了身上的棉衣,眼前的土路影影绰绰的,变得是那样的绵软,那样的漫长。她艰难地迈动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忽然,就委屈得有种想哭的感觉。
走过了那片萝卜地,走过了那个低矮丑陋的配电房,终于可以看到自己村子的灯火了。亚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朦朦胧胧地看见对面走来三个模糊的身影。前边的身影有些小,一纵一纵的,移动得有些快,很有力的样子;后面的两个身影比较大,一晃一晃,拖泥带水的,好像是有些慌。姐,是你吗?亚琴听见是他弟弟亚光的声音,急急切切地迎面飘来。她想应一声,但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就是发不出声。亚琴,亚琴。亚琴听见她妈妈颤颤的声音传过来,还有他父亲沉闷的咳嗽声。她张了张嘴,声音还是没出来,眼泪却先刷刷地落下来了。
补记
刘建生入伍的第二年,亚琴进了补习班。次年秋天,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前两天,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找到了她。他是刘建生的战友。他交给亚琴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几封没有发出的信和两个日记本,一个是亚琴送给刘建生的绿皮日记本,另一个是刘建生准备送给亚琴的蓝皮日记本,两个日记本颜色不一样,扉页上写的也话不一样,但落款的日子却一模一样,都是1984年10月20日。再就是,那个绿皮日记本扉页上落款是彭斯,而那个蓝色日记本扉页上落款是刘建生。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还告诉亚琴,刘建生是好样的,他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出的事,临走前托付他们一定要见到亚琴,并亲手把两个日记本交给她。
亚琴上大学前,已经有了婆家的石丛丽来送她,两个人说了一晚上悄悄话。亚琴那晚主动提起了刘建生,她还特意说到了那个绿皮日记本,但她没有提自己曾经冒充过石丛丽。这件事除了天知道再就是两个人知道,一个人是刘建生,另一个人就是她自己。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