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具散墨

2018-11-22 11:29马浩
牡丹 2018年25期
关键词:信笺笔筒砚台

马浩,江苏邳州人,现居南京。作品见《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延河》《雨花》《牡丹》《读者》等海内外数百家报刊。著有文集《指间的沙》《给窗口加块玻璃》《万物有灵》《都将诗情付酩酊》等。

镇尺

镇尺,又称镇纸。大凡沾染点文气的东西往往会给人文质彬彬的感觉,镇尺却是另类,镇尺的本质是镇压,有用武的意思,用时髦的话说,是“文汉子”。

书房中,有时我会对着镇尺发呆,纷杂的有趣的想法就在这呆想中生发开去,随着思绪的天马行空,常會不自觉地发笑,幸好是独自在书房中,否则人们还以为是神经病,亦未可知。

刘向的《战国策魏策》中,有一则唐雎出使秦国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战国时期,有个安陵的小诸侯国与大秦国为邻,秦王想找借口吞了它,就派使者去跟安陵的国君说,我们秦王想用五百里的地方来换你们的安陵,你不会不答应吧。安陵君觉得事态不容乐观,这明摆着是强拆嘛,赶紧把涉外谈判专家唐雎找来,紧急公关。

秦王明摆着是讹人,世人皆知,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自身没有那个实力,只能小心行事,唐雎与秦王会晤,便把安陵之地的历史渊源都跟秦王谈了,历史,现实,法理都讲得很明澈,其实,秦王心里何尝不明白呢,听得不耐烦了,便对唐雎说,你知道吗?我要是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唐雎也不甘示弱,唐雎的原话很震撼,引用于此,唐雎曰:“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话音未落,便从腰中拔出宝剑。

唐雎拔剑而起,实乃小说家言,我觉得唐雎从怀中拽出一方镇尺更符合人物的身份,酱色的尺余长的方条镇尺,沉香木的,对准着秦王的脑门,更具有戏剧性,唐雎就更可爱了,想此,我就会暗自地发笑。

曾读知堂写废名的文章,废名与熊十力是湖北老乡,对佛学都很有研究,熊十力住北平的二道桥时,废名常去熊十力的居所论佛,一日,大约是观点迥异,各执一词,“大声争论,忽而静止,接着二人就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而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

我读书有个癖好,往往脱离文本,别开生面,读此处时,我的思想便旁逸斜出了,我就想象他俩扭打的场面。假定二人坐在书案边玄谈,得意处击掌相庆,不合时,怒目相向,继而升级到擦枪走火,总觉得每人手里都会握着一条镇尺,想让对方开窍,想象着二人的额头顶着大包,相视抚掌大笑,着实是很好玩的。

关于镇尺,我有如此荒谬的想法,似乎是有渊源的,我最初的镇尺是两条角栗木,为了让木头雅点,或者说怕被当成废物给扔了,外边裹上一层报纸,女儿小的时候,常拿着玩,有时,女儿会用镇尺敲我,不分地方,我作痛苦状时,她乐得咯咯笑,天真的样子超级可爱,有时,姊妹俩以镇尺互殴为趣,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镇尺还有如此的用途。

镇尺,一个镇字,似乎道出它的本源,镇尺的发明,我曾有过这样的猜想,一些东西被发明出来,我以为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生活需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若走累了,就会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休息,我想当初古先民用毛笔写字时,案几上的纸会乱动,影响书写,于是,自然就会找个东西把纸张压住,这就是最早的镇尺,至于是什么东西,那就悉听尊便了。

兴趣使然,我到网上搜索一下镇尺条目,“镇尺,又称镇纸,即指写字作画时用以压纸的东西,常见的多为长方条形,因故也称作镇尺、压尺。最初的镇纸是不固定形状的。镇纸的起源是由于古代文人时常会把小型的青铜器、玉器放在案头上把玩欣赏,因为它们都有一定的分量,所以人们在玩赏的同时,也会信手用来压纸或者是压书,久而久之,发展成为一种文房用具——镇纸”。果然与我想的差不多,只不过我又发现了它的别样用途——可当作一种攻防兼备的武器。

文武之道,大约说的就是镇尺吧。

信笺

闲时,我常以理书为趣,一日,在书堆中发现一封信,抽出信笺,喜不自胜,信是庆龙兄写给我的,信笺在今天看来,古雅别致,十六开,竖行,红线格,信是毛笔书写的,略去内容,单看这信笺,便如对着一樽玉液琼浆,氤氲着的酒香,足以醉人了。

一般说来,内容决定形式,我觉得信笺是个例外,信笺本身就是内容,可以是形式与内容不可剥离的完美的统一。

记不清在哪里看到过一个小故事,过去,有一人外出谋生,妻儿老小在家留守,彼此沟通就要靠书信,妻子又不识字,何况收到信要付钱的,于是,他们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在信封上画个记号以报平安,如此一来,就不用付钱,也能互通消息。

过去,是收信人付邮资的,那些信封就是一张张传递思念的信笺,说到对方付邮资的事让我想起,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给杂志社投稿,一度就是杂志社付邮资。

信笺追溯起来,我觉得恐怕要追溯到上古时代,传说有匹龙马从黄河里出来,背着一张图,被伏羲氏获得了,于是,他便照着图描绘了八卦这就是所谓的“河图”,龙马是天使,也可以说最最早的邮递员了。

《史记·陈涉世家》讲述了陈胜吴广无奈反暴秦的故事,在起义前做了精心的策划,他们从鱼市上买来大鱼,在丝绢上用朱砂写着“陈胜王”,塞在鱼腹中,让戍卒们买着吃,以制造舆论。塞进鱼腹中的“帛书”,其实,也就是信笺。

说到帛书,不由地让我想到《汉书·苏武传》,汉武帝时,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囚胡地19年,矢志不改,几经周折,后来得以归汉,鸿雁传书之说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匈奴单于迫于无奈,不得不放回苏武,这就是“鸿雁传书”典故的由来。

在我国古代,鱼雁可谓书信的代称。“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等等,这些优美的诗句,无不给书信披上一层唯美而神圣的纱衣。

说到信笺的唯美,不能不提到红叶,艺术的魅力真是无穷的,有关《题诗红叶》的典故就有诸多版本,不妨在此,挑一个说说。

据《流红记》载:唐僖宗时,有个叫于佑的书生在御河边洗手,见一片红叶飘浮在水面,他顺手就将这片红叶捞了上来,见叶面上有一首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很惊奇,便把这枚红叶珍藏在书箱之中,不时拿出来看看,对着那枚红叶,想入非非,于是,他也在一枚红叶上题了一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放到了御河中飘流进宫城。

故事到此还没有完结,后来,于祐与一姓韩的女子成了婚配,韩氏在于佑书箱中发现了一枚红叶,惊叹道:“这红叶题诗乃我所书,不知夫君又是如何得到?”于佑便如此这般讲给了她。韩氏听罢,说道:“我也在御河里捡到了一片题句的红叶,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她急忙打开自己的衣箱寻出了那片红叶,于祐接过来一看,惊愕万分。

估计漂流瓶就是受此启发,亦未可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曾一度时兴笔友,我也没能免俗,就像而今的人会申请个QQ号,书来信往,信笺都是十六开的,绿格或是红格横行的那种普通纸张,我所收到的信笺,有的是普通的便笺,有的是单位的笺纸,抬头都是单位的名称,用今天的话说,也算是给单位打广告了,不觉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今想来,梦幻般不真实,时光给它染上了传奇的色彩。

怀念那些书来信往的日子,怀念那些信笺。

毛笔

笔,简体字,却简化得传神,竹子的笔管,羊毫的笔头,捏管走笔,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可见汉字的繁简之争论,实在是意义不大。

笔,在国人的思维里,指的就是毛笔,可谓国粹。造纸术都名列四大发明了,我实在为笔抱不平,或许造纸术与笔是同一个系统吧,笔便被造纸术代表了。不知我们的中华笔翻译成英文是哪个单词,倒是舶来的“pen”被翻译成了汉语的“钢笔”,中华民族热情好客,客人往往都待为座上宾,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好酒好菜地招待,唯恐招待不周,慢待了客人,哪怕是平日里节俭惯了的人家,也不得不奢侈一把,pen到了中华大地变成钢笔时,笔以礼相示,大约从此始自称“毛笔”了。

文化是有基因的,这恐怕不由人,我最初听神笔马良的故事时,在我的想象里,马良手中的笔就是一支毛笔,有一天,我莫名地想到这个故事,便暗自问自己,你凭什么无端地把马良的神笔想象成是毛笔呢?这么一问,真把自己问愣了,思来想去,勉强给自己一个文化基因说。

后来,我辅导几个初中学生写作文,一天,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心血来潮,我就问他们,神笔马良绘画使用的是什么笔?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是钢笔,莫名的失落,我很后悔问他们这个荒唐的问题,同时,也让我去反思。

过去,字代表着自己的脸面。入塾启蒙,都使用毛笔,毛笔柔中带刚,刚柔相济,潜隐着儒家的气息,写毛笔字,需沉心静气,写字也是一种修身,所以古人说,字如其人。学人一生都不离毛笔,字自然不会写的太次,估计古人没有书法家一说,不过,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古人似乎个个都是书法家,再回头看看今天的书法家的字,这不能不说是“pen”,甚而“pc”的功劳,此一时,彼一时也,还好,毛笔字虽然基本上淡出了实用性,在汉语的国度里,依旧不可或缺,至少在小学阶段还开设着大字课。

传说毛笔是秦代蒙恬所造,其选用兔毫、竹管制笔,制笔方法是将笔杆一头镂空成毛腔,笔头毛塞在腔内,毛笔还外加保护性大竹套,竹套中部两侧镂空,以便于取笔。毛笔在漫长的使用过程中,不断的完善,制作毛笔笔头的原料通常以羊毛、黄鼠狼尾毛(即狼毫)、山兔毛、香狸毛为多,猪棕、马尾、牛尾、鸡毛、鼠须、胎发等也广为使用。毛笔杆多用竹管,如青竹、紫竹、湘妃竹、罗汉竹……

我有一友就用小儿的胎毛制作一笔,以留作纪念,我觉得很有意义,我曾问过他,用过否?可以蘸着清水试一试的,到底还是没有舍得用。汪曾祺有一文《晚翠园曲会》,文中有段文字谈及鼠须制笔的事,“胡小石当时在重庆中央大學教书。云大校长熊庆来和他是至交,把他请到昆明来,在云大住了一些时。胡小石在云大、昆明写了不少字。当时正值昆明开展捕鼠运动,胡小石请人给他拔了很多老鼠胡子,做了一束鼠须笔,准备带到重庆去,自用、送人。”一般文具店里所卖的毛笔,通常多是羊毫、狼毫笔。

毛笔散发着浓郁的人文气息,毛笔作为一种书写工具,写字本是寻常的事,而今,毛笔字称之为书法,汉字通过毛笔的书写,上升到了艺术的层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莫名地想到妙笔生花一词,我想那只生花的妙笔一定是毛笔,都说当代文坛没有出现大家,估计与荒疏毛笔不无关系。

笔筒

夏日,在河岸边看水,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说这话,时光已退后三十多年之前,那时,我还是个无所事事的少年,暑期没事,最喜欢跑到河边的大柳树下看河水,河水暴涨时,平日里温顺的河水,此时变得暴躁异常,浑黄的水流,一股一股的,交织,冲撞,似乎在河道里拧麻花;大团大团的水沫,碰碰车般,相互撞击着,急促前行,那是河水的中流。那时,我还没有学到中流砥柱这个成语,河边的水流,应该叫末流,或称之为非主流,在河边回旋着,大大小小的泉眼生生灭灭,无穷尽,搅动着人们的目光……

主流,浩浩荡荡,次流,跌荡回环,形成一派夏日河流的峥嵘气象。有时,我就想生活也像这条夏日小河一样,无论在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存在即合理。这是某日我对着书桌上笔筒时的遐思。

笔筒,在生活中,确乎是不堪大用,不过,若有一天书桌上少了它的存在,肯定有不方便处,这是不言而喻的,也就说看上去无用的笔筒,书桌上少了它,首先毛笔会表示不满,那是它的安身的家园。

事物总是在不断变化的,过去,肠胃没有食物消化时,水果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连生活的点缀都算不上;而今,水果是生活的必需品,不可或缺,我就想若有一天,笔筒也能像水果一样,那就好了。有时,我也会纳闷,在生活清苦的年代,人们滋滋地追求精神生活,青灯黄卷,渔歌樵吟,而今,文学都边缘化了。文学边缘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灵魂别被物质赶到边缘去,别把科技人为地拔高,一只简易笔筒比MP3更有内涵,更有沧桑,更有故事。

我书桌上的那只笔筒,竹质的,说白了,就是一节毛竹筒子。每每用手去触及它,我都会想起儿时的筷子笼,想到曾经的锅屋(厨房)行条棒,它们与我的笔筒一脉相连。

有关我的笔筒来历,纯属无中生有,此中故事,说来话长。过去,农村是大集体制度,除了少量的私留田,其余的东西都是集体的,当然也包括树木。当时,锅屋是简易草棚,不避风雨,父亲想盖间锅屋,苦于没有木棒,有族人如此这般密语父亲,于是,家里就多了几根六七米长的毛竹,后来,我才知道有亲戚在水利局当仓库保管员。

把毛竹截成一截截,当木棒用,剩下的竹筒,被父亲收拾起来,其中一只被制成了筷笼,洗刷干净的筷子,往筷笼里一放,用起来卫生、方便,没有想到的事,若干年后,我喜欢了书法,一门心思想要只笔筒,那些被遗忘的竹筒终于被父亲想起来了,父亲把那些竹筒找出来,让我挑一只做笔筒。

海选,精选,锁定。我心爱的笔筒就这么诞生了,它伴随着我一路成长。开始,它作为笔筒,放在我家土坯墙的墙槛上,朴素,本色。因为一只毛笔的驻扎,它就成笔筒了,君子不器,竹筒原也是不器的,今天它成了我的器皿,是幸,还是不幸?它不言,我就更无法言说了。不过对我来说,我是幸运的,拥有了它,满足了我的快乐。后来,我看着它光洁的表面,便在它的表面上打起了主意,镌刻了一株兰花草,调和了草绿色的颜料,兰花草便栩栩如生了起来,而后,一友来玩,我让他在兰花草边,题上“兰草”并落款,此时,笔筒里毛笔已成家族,蔚为大观了。

后来,有朋友赠我过笔筒,木制品,陶制品,根雕制品,五花八门,都无缘我的书桌。书桌上,依旧摆放着我的毛竹的笔筒,那只笔筒,对我来说已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如同水果,不可或缺了。

也许笔筒向来都是生活中的非主流,这点,它有些像文学作品,文学有什么用呢?饿时,不能充饥;冷了,无法挡寒,可它的用处或许是无用吧,就像空气与阳光一样,平时,没有人去留意它,忽略它们的存在,一旦缺失却是致命的。

笔筒,养着生花的笔,描绘纷杂的生活。

砚台

从前,一位番邦使者来到中国,朝堂之上递呈国书,皇上一看,满纸的鬼画符,愣是不识一字。传阅文武百官,也都面面相觑,一个劲地摇头。面对夷使的一脸傲慢,皇上的脸面有些挂不住,此时,有一大臣进言皇上,说有一人保准能看懂,那还不赶紧地去叫,磨叽个毛线啊!皇上是真急了,此人就是李白,正在御花园里喝酒呢,于是,一路踩着云朵就來到了朝堂,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个趔趄险些把夷使撞趴下,李白接过“蛮书”,眯着醉眼一扫,乜斜着夷使言道,就这小儿科,也敢拿到中土大唐来忽悠人,说罢,回头跟皇上说,让俺立马回书一封,不过有个条件,得让高力士为俺脱靴,杨国忠给俺磨墨。

这是儿时,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听时,便很好奇地问父亲,什么是磨墨?我这么一问,又让我增了不少知识,知道了文房四宝,知道了砚台。勤学多问自有学问,父亲为了让我更直观地了解什么是砚台,他神秘兮兮地从老屋的土墙洞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层层油纸,我看到一方浑身黑乎乎的黑陶砚台,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砚台,父亲说,这玩意儿属于“四旧”,外人见了会被没收的。

我记事时起,从来就没有见到父亲用过砚台,估计答案也就在这儿了,父亲说这是爷爷用过的遗物。我没有见过爷爷,我出生时爷爷早已作古,自然无法见他老人家用砚台磨墨写字。爷爷是位郎中,在我们那一带还有点名气,估计爷爷用这块黑陶砚台抄写过不少汤头歌诀。到了我学写大字时,就更没有见过谁人使用过砚台了。

读书时,三年级抑或四年级,记不清楚了,每周开设一节大字课,那时也没有什么描红本子,老师发给我们一本大字薄,十六开,左翻页,大方格,米字虚线,一页可书写十个大字,上下各五个。本子发下来了,笔墨自备,毛笔,墨水都是在大队商店里买的,依稀记得墨水瓶乃扁四方的厚厚的玻璃瓶,纸标签贴在瓶面上,上有“墨汁”二字,行楷,色红,字迹醒目而好看。

每到上大字课的时候,头都大了,怕写。我们那时叫写大字为抹大字,一个“抹”字,太妙了,很形象地体现了当时写大字的状态。后来读汪曾祺的小说《受戒》,明子的舅给明子相了面,又让他站起来走两步,喊上几嗓子,便断言明子将是好和尚,让他启蒙识字。“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读此,不觉会心一笑。

平日走在上学路上,没有个正行,有大字课这天,都会不自觉地老实了起来,因为手里端着个墨汁瓶子,不敢造次。老师几乎每堂课都要反复地讲执笔要领,可是握惯了铅笔、钢笔的手,就是不听使唤,怎么也握不好毛笔。过去,写大字之前,都要描红的,鲁迅先生有一文《孔乙己》,孔乙己的名字的出处就是来自描红本,现在的小学生又恢复了描红。我们读书那会适逢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学制要缩短,这一缩短就把描红给缩水掉了。老师的示范字,也不用毛笔写,是书写在黑板上的,粗体的粉笔字,写着“科学不怕艰,攻书不怕难”之类的字样,让学生照着葫芦画瓢。

可以想见,上大字课,不过是应付差事而已,毛笔在手里有千斤之重,只有胡乱地涂抹。不过,见到老师在黑黑的大字上画上红圈,心里还是很得意的。我的毛笔字是钢笔体,自认为钢笔字不错,所以对毛笔字倒是有点自信,当然,这自信都来自老师的红圈圈,鼓励是好事,有时却会适得其反,看来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很重要。

多年后,因我的文章屡见报刊,被一单位聘去做文书,上班伊始,领导让我写几幅宣传标语贴在会议室里。因为自信有钢笔字的底子,没认为毛笔字有什么了不起的,也见过一些书法家写的毛笔字,总觉得不以为然,总觉得让自己写,不一定比他们差。及至让我来写,方知字不是乱写的,自视甚高,实乃眼高手低,孤陋得可笑。回头再看书家的字,乍看不咋地,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味,看自己的字,猛一看似那么一回事,仔细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的首次书法秀,领导看了看,笑了笑,说,先这样吧。

这之后,我便到街头的旧书摊上陶一本柳公权的《玄碑塔》,每天抽空临摹练字,废旧报纸就有了用武之地。不临帖不知道,临帖练字要沉心静气,书法可以修身,字如其人,古人不与欺也。笔墨需功夫,需历练,可惜我临写一段时日,字好像写出点意思了,俗事缠身,也就荒疏了,现在都没有勇气拿笔了。

我临写玄碑塔时,用废旧报纸,买一瓶500克装的墨汁,用时往小白瓷碗里倒一些,小白瓷碗就起到了砚台的作用了。我这是写着玩的,像我这么个写法,估计难有修身之效,凡事都有学问,都有考究,有时,形式也是内容的一部分,书法要有书法的环境,书房,书桌,纸笔砚瓦,镇纸,最好能焚香沐浴……

曾读知堂的《买墨小记》,方晓墨中原来也有大学问,墨也远非而今的墨汁,“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佳墨可以作为古董,“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古董乎。”

墨品的高下,讲究胶轻、烟细、杆熟……一磨便可知晓,磨墨就需用砚台,墨与砚如同形影,就像秤与砣,彼此无法失去依靠,否则确会失去其存在的实用意义。

董桥喜欢把玩石砚,他有一文《砚边笺注》,文章写到两方砚台,一方石榴百子砚,“大不盈掌,水坑子石,色青灰而带紫蓝,镌大小石榴六枚。大石榴化成砚堂,抚不留手,还长出绿豆小的一颗石眼,比砚侧那潭累累石榴浆果还要小;砚底正中隐然一钟宿存花萼。砚头深刻老枝蔓叶,绕向砚背;大的那枚石榴拨开对生叶片,绽为墨池,池内又是一簇浆果。另一枚则款款相依,果皮上分明一轮昏黄的石眼,牵连一片嫩叶,呵护叶下的小石榴。一幅砚面辄成宋人工笔花卉团扇……”

另一块端溪太璞砚,“似方似圆,就天然形琢砻,周侧与砚堂磨治得活润素雅,再以虫蛀为池,错错落落得砂小数潭。整块砚石不见秋雨之痕却自呈新霁之气,古朴浑厚,凝重流畅,从中想见当年石工裸体铺伏爬入砚坑取石的雄毅精神。”

看似写他的两段砚缘,实乃抒发其一生为文的慨叹,用他自己的话说,“世事迁流,风气蜕变,灯下摩挲这块凝英紫石,虽然深为其纤巧灵秀之姿色所动,却也联想到年来自己对文学艺术求精求细,避俗避滥,未免背晦。可惜习性难改,早岁追求空灵的笔性确是戒除了,竟一心想在自然平实处经营恬静闲澹的风人之致。于是,有缘玩赏榴开百子砚,诚然重温几许少年听雨的凄美旧梦;品鉴案头另一块张廷济铭殷去楼所藏端溪太璞砚,不免有微醉之乐,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了!”

而今,有这份闲情的人恐怕不多了,快节奏的生活,谁还会有闲心去细细赏玩一块石砚,即便是有空闲的人,又有多少人能像董桥先生这般深刻的感悟。想来多是为了装点自己,以示有雅好,少俗气,其结果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作为文房之寶的砚台,据说始于战国时期,有关砚台的专著,诸如欧阳修的《砚谱》、米芾的《砚史》、唐洵的《砚录》等等诸如此类,成为小众又小众的文字了。

当年我练字时,心血来潮,曾问父亲找那方黑陶砚台,因家中老屋几经翻盖,竟然寻它不着了,看来我是与其有缘无分了。当下,都是用电脑敲字,纸笔基本都要闲置了,省略了,钢笔大有遭淘汰的可能,毛笔更成了务虚之品,砚台怕是走得更远,远到人们的怀旧里了。

我一友,是位书法家,在他的案头见一方砚台,却从未用过,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种摆设。砚台,已经失去其实用的意义,脱实入虚,成为一种文化符号。有时,我就想人们因何如此急匆匆地追赶着人生,乃至灵魂追赶不上肉身,形同行尸走肉,何妨于书房之中,拿起一块墨,在砚台上慢慢地研,慢慢地磨,然后想想如何去书写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人”字,这一撇一捺,孰长孰短呢。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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