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鉴
疯子王七,有一个姐姐、五个哥哥,在家中排行老七,因此大家都叫他王七。至于王七是真疯还是装疯,我至今没搞明白。
听人说,疯子有武疯子和文疯子之分。文疯子是不用怕的,他不打人,安安静静,文文明明。武疯子就不得了,要打人的。开始的时候,小孩子们一听说王七是疯子,只要听说他来了,就吓得屁滚尿流,跑得飞快,然后从门缝或者墙脚处探出头来观察他的行为。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王七打人。
王七没读多少书,但懂得音乐,属自学成才。他拿来一把他爸爸的爸爸的二胡,东拉西扯,居然拉成了曲调。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经他手反复拉拉扯扯,居然都能拉唱。但因王七人太瘦,像根火柴,劳动力不强,大家都说他无用,娶媳妇很难。再加上王家子女太多,父母也无钱替他娶媳妇。据说王七就是因为婚姻问题而疯的。
有一天,阳光灿烂,半山上下来个彝族少女,皮肤黝黑发亮,身材结实。那天正逢集会,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王七在街头拉二胡,她背着背篼挤进去听。阳光涂抹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明暗交错的光影,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梦幻般的美。那一刻,王七的视野一片黑暗,唯独画中的仙女灼灼闪光。王七站在高处,卖力地拉二胡。少女听得如痴如醉,表情极为投入,一直眼巴巴地看着王七。等王七拉完一首,她就一个人不管不顾鼓起掌来。旁人倒没发觉有什么异样,但王七很感动。
他的目光从散漫空洞中收回来,再次认真投向了她。四目相对,少女的脸一下子飞起两朵红云。王七也很快把目光转开,继续拉他的二胡。等他拉完二胡再看,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王七很失落,收起二胡,一屁股坐在街檐下,眼睛里的火慢慢熄滅,整个世界都黯淡了。后来赶场天,他又碰见那女孩几次。女孩好像怕他似的,每次一看见,转身就跑。王七到处打听,才知道是高岭坡的。
央人去说媒,没想到基本情况还没说完,女孩妈妈就扔了一句话出来:“光拉二胡就能养活老婆吗?再说,家里这么穷,弟兄这么多,你愿意把自家姑娘嫁去受这样的穷罪啊?算了!”女孩什么也没说,躲在母亲身后的暗影里,两颗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闪着水亮的光,闪电一样消失了。
话传回来,王七伤心欲绝,很多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二胡还是会在黄昏和清晨响起,不过听上去全是失落和伤心,扯心扯肝得痛。
后来好不容易经媒婆说合,王七找了溪口镇上一个带着两个孩子、两个老人的寡妇。开始寡妇对王七还是抱有期望的,指望他能帮自己支撑起一个大家庭。可去了两次,王七什么也没拿。再加上王七身子骨本身不结实,干农活儿又不怎样,交往一段时间后,寡妇也嫌弃他,不干了。
王七连着失恋,大受刺激,躺在家中床上,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发呆。听一只鸟儿孤独地啼鸣,吚吚呜呜哼啊,唱啊,实在受不了,就大哭起来。哭了几天,家人再三劝说,终于爬起来吃饭,喝水。但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疯疯癫癫的。疯了的王七四处乱窜,家人开始总是到处找他。从东家找回来,过不了一会,又跑到西家去了。要不然就在街巷、山坡哼哼唱唱,哭哭啼啼。家人天天找,实在烦了,不愿意让他逃出去,索性将他锁在屋里。可不知怎的,他哭哭闹闹,拼命砸锁,最后砸开了,悄悄逃了出来。四五天之后,在一个臭水沟里躺着,衣衫褴褛,闭着眼,气息微弱,好像是病了,发着高烧。旁边院子里的人发现后,吓了一跳,以为他死了。找到他的家人,家里人用滑竿把他抬回去,送到宋医师那儿看了几天,好了之后又关起来。反复数次,烦得不行,只好由着他在外面疯疯癫癫,东窜西游。他在街上东一家西一家吃点残羹剩炙,吃也吃不饱,但饿又饿不死。整天自由自在,反倒过上了想唱就唱想跳就跳的快活日子。
王七疯了后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早晚都要下河游泳,从飞渡河此岸游到彼岸,然后又游回来,来回十数趟。春夏秋冬,刮风下雪,照游不误。
说来很奇怪,大凡疯了的人,一般都会弄得一两样特异功能。我就曾记得我的幺婶,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百病缠身,生理和心理双重打击下,最后也疯了。不知道她从哪儿得到神仙传授的功夫,根本不会游泳的她,一次在河边淘猪草,不小心掉进河里,当时根本没人看见,自己胡乱狗刨竟然上了岸。更没想到的是,从此之后,她居然每天都要下河里去泡一阵。天天泡,月月泡,身体居然奇迹般好了!
很多人说王七也是这样子。
第一次下水,是十一月份。正在打瞌睡的下渡口的江老船夫听得河中“咚”的一声巨响,惊得打了一个激灵。直觉告诉他:有人跳河了?!等他箭步冲出去,只看见河中波澜溅开,不见人影。“奇了个怪哉?莫非撞鬼了吗?”他抹了抹眼睛,定睛看了看,没人啊!莫非自己老眼昏花了?昨晚是喝了几盅,但也不至于现在还晕乎乎的呀?不可能吧?又过了一会,才发现河中间冒出个人头。那个黑影在水中沉沉浮浮,让他的心跟着七上八下。他赶忙“噗通”一声跳下水去,将那人死死夹上岸来。
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疯子王七。这可把江老船夫吓得不轻。这王七要是闹起自杀,那如何得了?王七在岸边的石头上发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泛着白色泡沫的滚滚河水。江老船夫大声喊着自己的儿子:“江老三,快把衣服抱出来,给王七换上!”江老三,一个瘦瘦的小子,飞一般抱着衣服出来,很快给瑟瑟发抖的王七换好。王七坐在高板凳上,江老船夫递上一杯热茶,让他赶紧喝下,然后好话歹话黑话白话说了好大几通,他可不管王七是疯了还是正常人,只管一个劲地给他讲道理。总之,寻短见是绝不行的。
可没想到,这一次之后,王七天天早晚从下渡口“咚”地一声下水。开始江老船夫还每天冲着那人喊,那人根本像没听见,鱼一样,迅速往前栽秘头。过一会,又冲上来换气。江老船夫看了看,不像是要自杀的人。于是放心了,但又不放心,这么大冷的天,镇上的人都穿上厚夹衣了。这家伙神了,还敢去游泳。又等一会,那人游到河对面,根本不歇气,一个鲤鱼打滚,转身而回。等到慢慢游过来,江老船夫才看清,“王七!王七!你个死疯子!硬是冷不死你吗?还不快起来?”
江老船夫掳过他几次,王七犟死人,实在没法,最后由着他游过去游过来。不过照看王七的事,基本上就成了江老船夫的日常作业。
数九寒天,冷得不行的时候,大家也劝阻,可是没人拉得住,王七像一条牯牛,一身蛮力,往水里拱。一溜下水,就消失不见。几个秘头,潜出老远。后来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就这样,吃些剩菜剩饭的疯子王七居然长了一身油光水滑的肉,脸也圆润了。大家就都直呼奇了怪哉。
疯子王七常常一个人在田间或者山上乱走。一路走,一路高歌。吐词清晰,情感动人,歌声嘹亮,旋律优美。惹得田间地头干活的男女老少驻足细听。不费一分钱的音乐会,不听白不听不是?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冈上,北国的春天,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
一首《北国之春》,倾情投入,王七唱得婉转深情,感人肺腑。
听过之后,人们感慨不已:这疯子王七如果不疯,说不定就成歌星了。除了歌声诱惑众人之外,再加上他从不打人,镇上那些原本还躲着他的小孩渐渐不怕了,开始追着听他唱歌。这样王七的日子也好过多了,走到哪儿,只要逢人家吃饭,多少要给他舀一碗的。当然,有王七的地方,大家也乐呵了许多。
喜欢搞笑的雁儿毛喊他:“王七,王七,你给我们唱一个《北国之春》,我给你两毛钱!”旁边的人在一边鼓捣吆喝:“钱!钱哟!钱可以买好吃的东西,还可以娶媳妇哟!”王七先是发楞,然后瞪瞪地望着一块石头高地,轻松一跃,跳上了去,清嗓,闭眼,深呼吸,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掌圈成麦克风状,立马有模有样高歌起来。唱完一首,雁儿毛想赖账,大家哄笑,两角现钱到手,王七高兴极了,像个三五岁的孩子唱歌跳舞得到了大人们的奖赏,得意又仔细地把钱揣进兜里。
宋三娃余兴未了,又大吼道:“王七,再唱一首,我也給两角!”起哄的人更有劲了。于是疯子王七又开始演唱起来。唱到七八首、十几首,有人心疼钱了,就赊账不给。疯子王七也无所谓。正在兴致上,他也不管钱不钱的事了。一首一首,接着唱下去。直到听众心满意足,甚至有点厌烦,该回家吃饭了,大家都走散了,他还追着人家问:“还唱不?还唱不?一首一角,干不干?”其实听众已经白听了很多首了。
不过,就算有江老船夫这样的守护神,可是疯子王七最终还是死在河里。当然也是老船夫一辈子最不能释怀的事情。
那年夏天,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山洪暴发。老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暴雨。有人说那个晚上河里有条蛟龙昂着头驾在浪头上,两只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把小河那座凉桥的木结构全冲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两个石桥墩。第二天早上,疯子王七照样下去游泳,结果一下水就消失不见了。只有滔滔洪水翻卷起一个又一个深漩儿,没人敢下水,连长期撑船水性极好的两个老船夫,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巨鳄一样张着大口的洪涛,将王七吞噬。等洪水退去,镇上的男人们都去打捞,哪里还有尸骨?很多人突然想起前年死在河里的哑少,说好歹哑少还有尸体。
老人们就更加伤感。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宋医师说:“我看王七是被蛟龙带走的,免得他在人间受罪。”
雁儿毛的爷爷也接过话茬说:“龙王爷也想听王七拉二胡唱歌,所以让蛟龙带他去龙宫了。”既然老人们都这样说,于是大家对王七的消失就抱了如此美好的想象,深信不疑了。
总之,镇上的人再也见不到疯子王七了,他那一口嘹亮高亢的歌声化作了飞渡河的滚滚波涛,一路奔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