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1
这个年头还流行滥谈文物。
无论是脖颈横肉的粗汉,或者肥蠢花哨的老婆子,都在哇哇呱躁着康熙的字、宣德的炉。我亲眼见过一个:把一片安阳捡来带两个字的甲骨和一本扔到茅坑都只怕会污染了厕所的作家签名,堆在一起塞进床底下。
你说,我这考古出身的人还有话说吗?
愈是强调物证的方法,愈是只认实物的考古学,它的本质却是对精神价值的崇敬。这一点,任凭你再搜刮多少青铜白玉,人若是生就的恶俗,三辈子也不懂这个道理。
不,我从来一个沾文带古的字儿都不说,也从不趸藏什么劳什子。若是考古的旧瘾复发,我就神游湖北或新疆的博物馆,穿越玻璃锁,抚摸自己亲手发掘的文物。
我一般不留东西。而且每隔些年,就清理添乱的杂物,淘汰不读的书。虽这么说,人生五十年,毕竟手头身近也留下了一些舍不得扔的物件。再久而久之,它们又经过了淘选遗存,只剩下少少的几件。
——这条背包带,就是其一。
在第一次日本留学结束、心中充满了“归国”的豪迈与新鲜的感觉时,我盘算给自己买一个既实用又漂亮的背包。祖国的山河正迎着我开敞,我要踏遍它,不能没有一件旅人的行头。
不是在服装店,而是在照相器材店里,我发现了一个蓝色的照相背包。对1984年归国的留学生,两万数千日元是一笔巨款。我嫌贵但还是细细分析它:大小正好,宽度可装下地图尤其我的命根子《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图集》,空间可以带折叠的短裤内衣、笔记本和一本书。尼康FM2相机在左、一小包杂物在右。外侧窄包里能依次排放胶卷及药盒,整个内层可以抽出变成防雨袋。有一长一短两条背带,都外层防滑胶内衬海绵芯,提背两适。最重要的是颜色是我喜欢的浅钴蓝,既漂亮又含蓄。
它伴我走遍了半个世界。
蒙古、西班牙、摩洛哥,更不消说进出西海固、放浪甘新青。数不清有几处农家橱柜为我神兮兮地藏起过它,记不得有几个农民老幼为我乐呵呵地背着它,在村道上得意地走过。
在二十多年百战练磨之后,某一天,突然发生了烦心事:拉锁经常发生的“拉豁”,在我的包上也发生了!
记得我惊出了一头汗:新洋务派不是以为“隐喻”是重要概念么,须知对我这种丧失了坐骑的牧人,这个包就是马的隐喻。
我忙小心翼翼,勉强拉上了拉锁。
那以后再不敢对它大大咧咧。甚至,在次次的旅途上,与其说是它帮助我,不如说是我伺候它:我又打蜡又缝针、大声吆喝抢包背的各地朋友小心,生怕帮忙拾掇的农村女人把拉锁拉豁——唉,人未老,马先老了。
2
头一次是在青铜峡。
我眼看着川里弟的女儿和妻子,细心地把一朵花和一个地名绣在那条手提用的短背带上。村名后面,一个个的年号,宛如我在黄河灌区农家小住的记录。
这一方式立即被各地接受,接着——“沙沟1984”“蒿枝沟1988”或维文的“乌什塔拉1997”,都接连被各省各地各族弟兄们的媳妇女儿,细心地一针针绣,一点点添上了我的这条背包带。
渐渐地一面就要绣满了。
我指挥在背面绣——既然已经这么宝贵,怎能再让它磨损刮破?我又打发她们找了块灰色的尼龙布,缝了一个套筒把短背带套上。以后出门,我肩背着长带子,而短带子则垂在外侧,没有谁发觉它裹着的秘密。
以后一旦背起这个包,就好像与它说了一句暗语。它仿佛心领神会,那种感觉真有意思。有伤的拉锁一直勉强能用,轻拉细合,总算直到退役,没有坏掉。
灰布套严的短背带不惹人眼。它静卧在外侧小包的棱坎上,不露一字,毫无声息。倒是我常常沉不住气。打量一番对座的人,渐渐就把话题引到自家的秘密上。
“你看出来我这包,有什么不同么?”主动向人问。
“没有啊,摄影包吧?”真他妈的没眼力,我叹口气,轻轻捋下一节灰布:
“看见什么没有?”
然后把一个个的签名绣字,数家珍一般叨叨一遍。
当然,不时有对牛击筑之感(想抡家伙给他一击),但更多人虽眼力稍逊,但同情心尚还完整,听着他(她)们啧啧叹羡,我也就草草满足。
3
2012年出征中东之前,我的背包已经是伏枥老骥。不但幾处拉锁都熬到了头,连我喜欢的蓝布面也已磨破。由于担心在途中发生意外,我行前专门去买了一个新的帆布背包。但我已经被一个念头攫住:骓将逝时不待,最后的地点时刻都会齐了,我要在巴勒斯坦难民营,绣上它的最后一个地名!
我把那条短带子卸下,随身带着。
当捐献结束以后,在一个和我们结缘最深的难民家里,我取出背包带,说了我的请求。
她们非常高兴。几个女儿和儿媳接过背包带,立即埋头开始了刺绣。我们则继续和母亲的谈话。我犹豫,由于不知既然建起了如此关系,是否就可以给女人拍照——我没能拍下更好的瞬间。时间有限,大概彩线也不全,但是一个清晰的地名:(Fils?īn,巴勒斯坦)被一根红线绣上了我的背带。
难民营的女儿们随中国西北女人的模式,用黄线绣上了“2012”(阿文),用蓝线绣上了母亲的名字: (Um Mmuhamad,乌姆·穆罕默德)。
接过来那一霎,我暗自意识到:从此之后,我这个考古出身的也要有自己的文物收藏了。这件宝贝,可怎么让它别丢了呢?
4
不光担心它丢失、发愁它的将来,还职业病地鉴定,心里给它定级。算算我的羞涩私藏,和它并列的“一级品”大概能数出三五件。
也许,像昔日中国历博保管部的同僚们写文物说明一样——我也会为这几件都写篇短短小文。半个世纪沉淀之后,我已确认它们值得纪念。时候已到——这就是此篇的缘起。
我没有保险柜,也没什么秘密地儿。
背带就塞在书柜,和书本挤在一起。我时而褪下它的灰布裹套,端详着一行行绣得好、或绣得不好的字。
川里弟的女儿清纯,和沙沟弟的女儿桃花——究竟谁绣的更好呢?……
评来评去,最后还是把头奖给了巴勒斯坦难民营的女儿。
红字绣的“巴勒斯坦”和深蓝绣的母亲名字,都带着一丝书法的滋味。没必要再涉及巴勒斯坦人的文化水平。实话说,其实它不能算“绣”成的。由于时间太少,那几个巴勒斯坦姑娘,她们只是用急促的针脚、拉着那根红线,稍带潦草地写了一个“针笔字”。
但是滋味和精神恰恰就在于此。虽然只是匆忙间快快几针,可是那针牵的线条,居然挟着一股书法味儿。阿文达人会赞同我这外行的直觉——它美而硬,潜藏一丝难言的帅气,让人联想他们的气质。
2016年11月23日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