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

2018-11-22 11:26张惠雯
山花 2018年9期

张惠雯

夜晚的追踪

这是他第二次欺骗她。第一次和第二次,这两次并不是同一个女人。那么,也可以说,他欺骗了她,也欺骗了他一次欺骗她而爱上的那个女人。她相信他和第一次那个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但她选择忽略。第一次,也是在一个夜里,她把孩子放在朋友家,一个人开车去找他,或者说找他们。她是得到消息而去的,因为她获取了他的一个亲密朋友的同情。她偷偷去找他,给他看儿子的照片,那时候那孩子才六岁。孩子那么可爱,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哭着说,他不能就这样毁了孩子的生活。她說服他帮她的忙——当一个告密者。

那天,她也是一个人开车,在夜里清寂的高速公路上狂奔。她现在还能看到自己那副模样:眉头紧皱,眼睛里噙着泪水,还有怒火。她没有门卡,但她一个劲儿敲大门、报上他的名字和头衔,大楼的门卫放她进去了,她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点儿复杂。她站在电梯里心狂跳不止,她觉得她会摔倒,但她竟然很快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外面。她和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扇深红色的门。她敲门,一开始胆怯,慢慢地,她像是被越来越响亮的敲门声和里面顽固的沉默而鼓舞,一个劲儿地敲下去。他打开门,站到她面前,一副冷静的嘴脸。他冷静,同时气急败坏。那个女人站在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她并没有大吵大闹,她没有计划到抓住他们之后干什么。她有点儿被他冷静的嘴脸震慑住了。他问她:你来干什么?他往走道里扫了一眼,让她有什么事儿进来说,趁着这个机会,他把那个女人放走了。她被他问住了:她到底来干什么?后来,她想起来,她不过是来抓一个证据,证明他欺骗了妻子、背叛了家庭。但那个人无动于衷的神情让她乱了。他并不是个好丈夫,但他以往只是冷漠,这时才显出了冷酷。她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害怕离婚,他坦言他讨厌她!他早已经厌倦!如果她愿意,他乐意离婚。这时,她退缩了。哭泣、恳求的是她,她不愿意离婚。“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婚,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爸爸。”这是她的理由。现在,她的孩子大学毕业了,他也离开了家。他第二次欺骗了她!她该怎么说?

他们达成了协议。表面上看,他们和好了。他说他和那个女人断了,但如果她问得深了,他就会厌烦地告诉她不要再管他的事儿。她发现她没有多大困难地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当一个沉默的妻子。

他近来开始不回家过夜,他说他在亚洲那边的业务需要他夜里工作。他订购了沙发床,声称如果工作到太晚,他就睡在办公室。一开始她相信他,更准确地说她感到疑惑但仍然选择相信他,直到他开始一连几天都不回家睡觉。他在家的某天夜里,趁他熟睡的时候,她偷看了他的手机。他的手机没怎么设防,也许他觉得自己用不着防备什么。她用她偷偷记下的开锁密码打开他的手机,进入他的秘密。她翻看了他们所有的短信和微信。过后,她仍把手机放回去充电,自己跑进洗澡间掩面而泣。她从浴室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这更加剧了她的伤痛。她看到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早已没有了青春的润泽,岁月离她而去、儿子离她而去,丈夫也在和她最好的朋友密谋着要离她而去……

于是,十几年以后,她又回到老路上:一个人开着车,在夜里飞驰,被牵涉到一桩男女的阴谋里、想要抓住一个确定的东西,譬如证据。她在跟踪他,为此她特地租了一辆车。而他浑然不觉地也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奔驰,往他向往的地方去。和过去不一样的是她眼里没有泪水了。她脸上甚至还浮着一丝冷笑。她就像猎人一样,目标坚定地跟踪着猎物,带着某种残酷的理智和冷静。

她随他一起下了高速公路,在市区街道上,两辆车稍微拉开了一点儿距离。他要去的地方确定无疑了,而她自己也熟悉那个地方。她不久前还在那儿和她的女友一起喝茶,那是座白色的房子,挂着大花图案的勾纱窗帘。餐桌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玫瑰,白沙发上是粉红和粉蓝色的丝绸靠垫………那里的一切就像房子的女主人一样透着浮靡的、女人气的、让男人堕落的气息。但她当时却浑然不觉。她们聊起天来口无遮拦。就在这样的聊天里,她把关于自己丈夫的一切,包括他曾经的背叛、他的喜好都告诉了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在两年前就开始在家里“接待”她的丈夫。他们相恋了两年。“相恋”,这是他在短信里用的词。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们相恋,每天受着相思的折磨,而她被视为这痛苦的根源、一个讨厌的障碍。

他的车消失在夜色里了。她知道他已经拐上那条长长的小道。那条路狭窄、几乎没有什么灯光,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是障碍。她,只有她,一直是他的障碍,是他对另一个女人倾诉的所谓摆脱不了的“不幸福的根源”。他的车速会慢下来。行驶在黑暗的路上,他心里会想什么?会有一丝愧疚吗?这两年里的任何时候,他,还有那个女人,他们心里会对她有一丝愧疚吗?

她觉得他快到那个地方了,才猛地加速。最后,她在斜对着那女人房子的街边停下来。她和他,仅仅相隔着一两百米。她看见他把车拐上了那女人房子前面的车道,但他并没有把车停下来,他只是减慢了速度。很快,车库门开了,橘黄色的灯光倾泻出来。他甚至有她车库门的钥匙!这里像他的另一个家。这个发现像刀猛地捅了她一下,让她浑身发抖。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拧灭车前灯,往前驱动车子。车缓慢地、几乎无声无息地往前滑动了一段距离。然后,她熄了火。他的车已经驶进车库,她看见他从车里下来,锁上车,接着掏出另一把钥匙去开从车库通向客厅的那扇门。他驾轻就熟,没有注意到另一辆车就停在黑漆漆的小街对面。他的车此时和她熟悉的另一辆车并排停在宽大的车库里。她掏出手机,隔着车窗迅速地拍了一张照片。他打开了那扇通向他的秘密生活的门、同时按下车库门的按钮。那扇银灰色的、映照着橘色灯光的门就吱吱呀呀、动静很大地落下来。

她一个人落在外面的黑暗中。她本能地发动车子,往前开了一小段路,似乎在他们的视线之外就是安全的距离。她打开手机,看那张照片。它不太清楚,灯光就像一层脏兮兮的、黄色的雾。但两辆车在那儿,这就够了,她想。她在车里待了一会儿,想要理清思路,却什么也无法想下去。最后,她唯一弄清楚的只是他们三个的年龄问题:他比她大四岁,而她比那个女人大五岁,因此,他比那个女人大九岁……后来,她把车调头、兜回去。她经过那座白房子时减慢速度,看着楼上最左边那个长方形的窗户,那是主人的卧室。窗帘拉上了,但窗帘后面透出暖色的光。她知道那个卧室是什么样子,那张床是什么样子,还有床头那个奶油色的落地台灯……她记得墙上挂着一副艺术画,裸体的妇人,橘色、金色的凌乱花朵的背景。以前她会觉得她朋友选这幅画很有情调,但现在她只觉得恶心,觉得一切都是她的淫欲、她的不知羞耻的性格的暗示。她真想找一块石头,朝那窗户扔过去,让它变成一地碎片。

她开车回家。像十几年前一样,她在夜里追踪,并且得到了她想要的证据,然后呢?然后她开车回家,仍然是一个人。这就像是她的命运:她在乎他、追踪他,她最终会发现他在哪儿,而那又如何?那只会让她更加茫然、不知所向。但他却早就不在乎她在哪儿,在干什么。很多年了,他几乎不再碰她一下。她在心里痛骂他人渣,但回到家,她做的第一件事仍是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她开始在屋子里来回狂走,瘫倒在沙发上哭泣。接着,她又给儿子打电话,但他也没有接电话。她很快打消了告诉儿子这件事的念头,她想到他只会劝她和爸爸离婚,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么轻狂、不顾体面。他甚至会提及爱不爱的问题,但她才不在乎那些,她已经忍受到今天,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他丢弃一旁……她又开始来回地走,一只手紧紧抓住另一只,喃喃低语。突然,她明白了,她明白了她始终是个没有方向的人,他就是她的方向!

她坐了下来,思考她刚才在路上没有想好的问题。过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她开始编辑那张照片,裁剪、把光调亮、调色调,直到她对它满意。她又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硬皮本子。那并非日记,而是她的记事本,她在上面记着她哪天需要看医生,哪天有洗牙的预约,哪天需要买菜以及买些什么……她翻到空白的一页,写下她刚才构思好的一封短信:

“我已经知道你和她在一起了,有人给我发来了这张照片。你应该知道我心里多么痛苦、震惊!你并不是第一次欺骗我!我哭了很久,但我想通了,我还是选择像上次一样原谅你,这是为了孩子,为了他有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完整的家。你毕竟是孩子的爸爸,有什么东西比你对孩子的亲情更重要呢?无论你是否回家,我绝不离婚!”

她读了几遍,决定明天早上把这封忍辱负重的短信和照片一起发给他。她觉得自己终于平静了一些。她躺到床上,眼神坚定地盯着头顶密实的黑暗,心里仍在无声呐喊:我绝不离婚!

归 途

“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一开始是下了决心要分的。去纽约前的几天,我一直在想的就是这件事,反反复复地想。我真的想通了,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们在之前的电话里谈过这个,我告诉他这会是我们俩最后一次谈这个问题,就是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出路问题。其实我已经预见到谈的结果会是什么,结果就是:没有出路。我们的关系早已停滞不前了,如果能再往前走,那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到时也许会有新的感情产生,也许会彼此生厌,但无论如何,都是往前走的,好过在相互不满、怨恨中把过去的东西也都消耗掉,仿佛一种等死的状态。但在一起又是不可能的,我们在电话里又明确了这一点。他妻子身体有病,情绪也不稳定,如果受了强烈刺激很可能会自杀。虽然他承认自己一点儿也不爱她……”

“他当然可以这么说。”我说。

“在這件事情上他绝对不会撒谎,这一点我还是能肯定的。你听我说,我接下来要讲的事会证实这个。”她急切地说着,两眼亮亮地盯住我,仿佛强迫我立即相信她,或者说是相信他。

接着,她继续讲她的故事:

那天晚上的电话以亲密开场,似乎很坦诚、理性地进行,直到难堪地结束,我们俩都哭过,都筋疲力尽。但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在我这方面,尽管早已预料到最后会是这个局面,但还是情绪激动,简直是压着一腔怒火。我不知道打完电话后他会怎么样,他大概会仔细遮掩哭过的痕迹,平复因为倾诉和争吵而过度兴奋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他们的卧室,如果被问及,他就狡猾地奉上已经准备好的谎言……我一夜没睡,我下了决心,并且开始想象:想像我们会在哪里见面,会在哪儿吃饭,吃过饭我会做些什么铺垫,以便后面关于要分手的话不会来得太突兀、太伤人。我会坦承我的感受。告诉他如果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他会比她自己还珍惜她的名誉。‘名誉可能听起来有点儿夸张了,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会说我在乎的所谓名誉不是别人怎么说,而是我自己的尊严,我不能一直当个躲在阴影里的女人。我听到自己正低声说着:如果两个人相爱,他们会愿意完全地拥有对方,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占有他或她的一部分……这些句子在我脑海里以各种方式排列组合。我脑海里同时来回放映我们见面时的情景,那当然是我想象出来的,但又是以事实为基础的,因为我连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的椅子样式、墙上挂的小画框都记得。我把它们放进我想象的电影场景里头,还有我们俩经常点的菜。我们起初故作轻松地吃了几口,后来越来越精神紧绷,最后就像两个谈判的人一样僵着背直直地坐在菜的两端,压低声音却激烈地说着,我想到他会说什么,我又会怎么反驳,然后他又会怎样反驳我……

第二天,他就给我打电话道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既然他没法改变他那种状况。他要开车来新泽西看我,我拒绝了。我说我们还是在纽约见面吧,我几天后就要去那里了。纽约有个朋友帮我联系了一家华人画廊,和其他两个华人女画家一起办个小型画展。他知道这件事,在我们打那通让我最后绝望的电话之前他就知道。以前,我们几乎不在纽约见面,总是他找时间开车到我住的小镇来。我不喜欢纽约那个乌烟瘴气的杂乱城市,也不喜欢感觉到自己在离他妻子不远的地方和他私会。我相信他也觉得到我这里更好,至少不用担心被纽约的熟人撞见。他每次来都显得放松自由,仿佛他就是我光明正大的男朋友,而不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如果你被一个已婚的男人追求过,你就会发现,男人总是有很强的自我道德豁免能力,他们不太被婚姻困扰,然后觉得你也不应该为此困扰。当然,如果他们暴露了、被迫面临抉择,那情况就不一样了,那时候很多男人都会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婚姻的重大意义。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提到他妻子就仿佛她是我们俩的一个共同的熟人,跟我们俩的关系没有瓜葛。其实,我早认识他妻子,我们曾经是一群朋友中的两个。

他妻子和他多般配!我相信每个看到他们俩的人都会这么说。他潇洒风趣,而她则温顺漂亮,总是妆扮得体,一副太太的样子。她当然比我漂亮,但如果你了解了她,你就知道她实在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妇女,从内心里。她那么平庸、毫无个性!和任何一个坐在麻将桌前说别人闲话的太太一样。我觉得一个有点儿思想的人都没法和她交谈下去,何况是他?有时候我会突然因为他有个如此庸俗的太太而有点儿看不起他。真的,仿佛他被她拉低了一样,或者说她暴露了他曾有的肤浅和粗俗。

她仰仗着她丈夫,也仰视着他。她来到纽约什么都没干过,除了生病。她不会说英语、不会和他交流、不会开车、不会像他和他的朋友们那样思考……她像小草仰望天空一样仰视着他,同时又像水蛭一样紧紧吸附着他。白天,他上班去了,她就坐地铁去买菜、买衣服鞋子、和她的太太朋友喝茶。然后她坐地铁回家,烧好菜等他。他下班回来,他们吃饭,饭后他去书房,她看她的电视,到了时间,他们就并排躺在床上。他对我说他尤其不喜欢她躺在床上还给他讲她刚刚看的电视剧,并不是电视剧本身让他不喜欢,而是她讲的那种方式。他曾开玩笑似的说,他们结婚这么久,他从未见她读过一本书,包括电子书。她不进他的书房,所以有时候他干脆无耻地躲在书房里给我打电话。他告诉过我一开始是她追求他,他那时觉得她还不错(也许是被她的外貌吸引吧),但结婚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时间越久,他越发现难以和她交流。而她干脆一味附和他,那更令他觉得她是个没有头脑的、乏味的女人。但她不能没有他,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而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有一天,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他妻子对他说:如果他想离开这个家,就得踩着她的尸体出去……我怀疑她偷听了我们的电话或是翻看了他的邮件什么的,但他说:“不可能。”

画展那天下午,他来了,和两三个进店看画的客人一起走进来。他起初有点失措,不知道应该装作不认识我还是大方地上来打招呼,后来我主动和他说话,他才松懈下来。有人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走到别的地方看画,我一个人清闲的时候,他就过来说几句话。我对他说,晚上可以一起吃饭。他说他已经选好地方了。我开玩笑地问他,会不会有他认识的人来看画。他说,有又怎么样,我只是个来看画展的人。他这么说无心,却让我不舒服。中间,一批看画的人走了,另一批还没进来,我和另外两个女画家就坐下来聊几句。画廊给我们准备了一张小餐桌,上面有咖啡和一些袋装零食。我们坐在那儿喝咖啡,我能看到他独自一人在一个小隔间里站着。他看起来有些孤伶。我想,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人了!其实,除了他那个家庭的拖累,对我来说,他总是你需要他时就会在那儿的那个人,他的人细心、温暖。我自己倒是容易发脾气的、不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这时候,一个女画家提到他。她说:那个男人挺帅啊,是你朋友吗?我说是。他在这儿待了很久了,另一个说。我告诉她们说他要等我一起吃晚饭。是很好的朋友吧?这么有耐心!她们别有深意地问。我竟然笑笑默认了,还有点儿沾沾自喜。窗外是繁忙的街景,人匆忙来往,街边的树木却显得安稳、宁静,树叶上闪动着秋天的明净光线。这风景里的祥和让我心里一直激烈起伏的情绪稍有平复,生出一点悲戚。但我并没有动摇。相反,我盼着傍晚来临,好让一切早点了断。

画展是到下午五点。四点半以后,就很少有客人进来了,我们开始收拾东西。他这时过来帮忙。我们聊聊画展的情况,我说有两幅画已经有客人订了,明天還有一天,应该还能卖出两三幅。他很高兴,说晚餐要大吃一顿,既是为了我到纽约也是为了庆祝卖画。就在我们走到窗前那张小桌前、清理咖啡杯和空了的零食袋的时候,我看到了画廊门外那个影子。是我先看到她的,我愣了一下。他大概是循着我的目光才看到他妻子的。她那时正仔细瞅着门口右侧的门牌号,神情像个迷路的人。我看看他,他没有看我。他脸上是一种奇特的、有点扭曲的怪表情,似乎抑制着惊诧、难堪以及某种类似于愤怒的激动。

他妻子走进来,我们相互问候。

“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来纽约开画展啊?”她假装责怪我说。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笑着说,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看他。我心里的怒火比任何时候烧得都猛烈,因为他让我身陷的这种处境。

他看看我,再看看她,没有说话,嘴角挤出一个浅笑。他肯定不会想到她能找过来,她不会开车,也不会看地图。但她还是找过来了,不知道找了多久,也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

她就近看了几幅画,就回到她丈夫身边,拉住他的手臂、紧贴着他站在那儿。我们继续说话。我感觉到那两个女画家和店主都在一旁窥视着我们,只想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我对他说:“要是开车不太远的话,麻烦你把我送回酒店。”我从包里东翻西找酒店的名片。他接过名片,轻轻推开她的手臂,走过去拿我的外套。他把它拿回来,我伸手去接,但他没有直接给我,而是按照我们俩外出时的习惯,帮我穿上。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一副表情,因为我不能看她。我现在也替她难堪,一厢情愿地认为或许她会把这举动理解成某种类似绅士风度的东西。

我和她们匆匆打过招呼,然后我们三个一起走出画廊。我觉得脊背发热,相信她们仍在盯着我们的背影。等我们走到街上去,她们就会开始热烈议论,作出我多么不堪的种种推断……最好是再也不需要和她们见面了,但明天还有一天的展览。我们往他停车的地方去,他妻子走在他旁边,我假装悠闲地跟在后面,扫视商店的橱窗。但除了一些颜色和模糊的轮廓,我什么都没看到。路上车流拥堵,一片可怕的嘈杂。车头灯的黄光、尾灯的红光、路灯和橱窗的光,以及傍晚的光线混杂起来,使城市变得混乱、暧昧而虚幻。对我来说,这条路真是漫长!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深的耻辱感,也从来没有处在如此难堪的境地。我突然想到,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分手时机,甚至不必再负疚、担心会伤害了他。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我决定一回酒店,就发短信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三个坐进车里,他妻子礼让我坐在前面,但我赶紧钻进后排坐下来。她这种礼貌让我浑身发冷。车开出去,夹在车流中,慢慢往前蠕动。他妻子仍和我聊着天,谈一些生活的事,譬如在我住的地方有没有好吃的中餐馆,我平常自己在家喜欢烧什么菜,怎么样能吃得健康养生……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压抑着自己的憎恨仍假装若无其事地聊天。他则除了埋怨交通和横暴成性的纽约的车辆,几乎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在听着我们说话,每一句都让他觉得刺耳、痛苦。我讽刺地想,这样看来至少他不是惯犯,他不会在两个女人面前好好演戏,掩饰不住自己的挫败感。

我们在车流里钻来钻去,在好几处交通灯路口转弯。我一直以为他在找酒店,突然,他上了高速公路。高速上也在堵车,我们随着车流往前走。我越来越诧异,确定我们已经离开了市区。这时,我们大概已经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我还看到了往Queens去的路标。他看起来严肃、淡漠。落日正往高速公路的另一边坠下去,给灰云的边缘涂上赤金色。那么多大块的、喷薄似的灰云,看起来不像黄昏时候的天色,倒像风暴来临之前的天色。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出城了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妻子这时也有点儿警觉了,挺直背,看着他,等他回答。我看见她的侧脸被光线照成淡灰色的睫毛、一双睁大的、迷茫又有一丝惊惧的眼睛。

过了几秒钟,他才说:“我先把燕玲送回家,然后送你去酒店。”

我看到那张侧脸半张着嘴,怔在那儿。

“但这样……会顺路吗?”我磕磕巴巴地问。我想撒个谎,使他的做法具有合理性,但我很清楚我的酒店离画廊并不远。

“你住在哪儿啊?”这时,她转过头问我。

“我把地址给他了。”我含糊其辞地说。

“如果是我开车,你们俩就都不用操心了。”他说。

过后,她不再热情地和我聊天。我觉得我应该主动一点儿,所以问起她的健康问题。她说:“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也不害怕,都习惯了。想想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死。”我就再也不好提这些。我们俩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面,她望着右边,我望向左边。而他一个人望着前面,认真地驾驶。高速上的车流慢慢散开了,彼此之间的车距远了,速度也快起来。我向后倚在靠背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么个决定。我几乎自暴自弃地想: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他妻子仍然礼貌地邀我在他家吃过饭再回酒店,我说我还得早点回去准备明天的展览。于是,我又坐在他的车里,转回市区。我们差不多是原路返回,车窗外的暮色已经变成了夜色,空气明显凉下来。已经快九点了,他订的餐馆早已取消了订座。他说如果我愿意,我们临时找家别的餐馆吃饭。但我觉得很疲倦了,那是被各种复杂、矛盾情绪折磨后的疲倦和放松。我说我宁愿到附近的便利店随便买点儿什么吃,然后自己待一会儿。我劝他马上回家,但他说他想陪我吃饭,他不在乎晚点儿回家。我告诉他我真的想自己待一会儿、静一静,他只需要陪我一起找家便利店買点儿吃的。我们把车停在酒店后面,沿街找着。也许因为黑暗纯粹了一些,街上的灯光显得晶莹。路上,我们拉着手。他的手又热又燥,微微抖动,不时地捏紧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震动、不安。

“你其实不应该先送她回家。”我说。

“那我应该怎样做呢?”他反问我。他仍处在那种沮丧、有点儿懊恼的情绪中。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即便在这么大而拥挤的城市里,秋夜的空气还是透着一股澄澈。

“我并不想伤害她。”他说,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一直是个温柔的男人。”我说。

“但我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不能伤害你。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到酒店,然后和她回家。”

我想说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对此感激,但我最后什么都没说。我想到本来这个时候我们大概已经分手了,各自离开、走回自己原先的生活里去。但我们现在却走得比以往更近,我们的关系里有了以往没有的新的东西——信任。

“其实,我明白了我要的不是什么名誉和尊严。我要的是很简单的东西,就是一个证明。也绝不是孰高孰低的证明,而是在某些至关重要的时候、他不会做什么的一个证明。可能我一直害怕、怀疑的是这个问题:在某个时候,他会不会为了她和他的家庭而无情地伤害我? 当一个男人为了维护自己而让你难堪的时候,你们以往的感情就会整个被推翻,会变得像一出闹剧,那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结局,因为那里面有一种丑恶!我发现我怕的甚至也不是自己的伤害和难堪,而是它导致的那种对以往美好东西的完全否定和丑化。但他在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已经证明给我看了。所以,我最后没能分成手。我变成一个认命的女人回来了。”

她讲完她的故事,身子向后靠在圈椅矮矮的靠背上。她自嘲地笑着,两只银耳环前后摆荡。

她和他的故事

后来,她又去了他们住过的那个地方。在一个小镇上,靠近乡下,离附近的城市三四十英里。那片公寓的房子没有怎么大的翻修,只是改变了房子油漆的颜色,以前是蓝色的墙、白色的窗框,现在是白色的墙、黑色的窗框。他们俩住在这里的时候房子倒更陈旧些。他们在这里住了三年多,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在最便宜的那种一房一厅结构的套房里。她那时候手里有一点儿存款,每个月只有很少的文稿的进账,仅此而已。在他们能付得起租金的公寓里,这个状况是她比较能接受的,尽管位置偏僻一些。但对他们来说倒无所谓,他们不需要经常进城。公寓的外墙蓝漆已经出现剥落,屋子里也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气味,厨房只有一个水龙头,橱柜是她不喜欢的老旧的橡木色……但为了他,她努力把房子布置得舒适、别致而有生趣,使它看起来不像个临时的、寒酸简陋的寄居处。她在发黄了的百叶窗扇后面装了颜色明朗的布窗帘,她在墙上钉画框,在阳台上种几盆花,她还买了一块不算便宜的波斯花纹地毯和一套好看的餐具。最后,他们的这个家看起来略有些清寒却也不失体面。她希望他住在这里,不至于觉得委屈。

周围倒不是完全没有可去的地方,就在公寓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湖。还有一个夏天长满青草、冬天覆着白雪的缓坡。麻萨诸塞的任何地方都是不缺树林的,他们只需要走五分钟,就能走进对面的一片树林里,沿着林中小径散步。这些地方对于别人来说可能都是单调乏味的,但却曾经是她俩的乐园。天气不太冷的时候,他们早晚都爱去散步,或者去湖边捡石子扔进水中,或者只是跑上那个他们称之为山的草坡、再跑下来。他们乐此不疲。

他们常常笑闹成一团,这是她故意的,她有意逗他开心。他们连生病都是一起的。如果他生病,她很快也会生病:一起咳嗽、流鼻涕、发烧、吃药……然后又在差不多的时间都好起来。冬天总会病三四次,然后是夏秋之交、秋冬之交。到了冬天,尽管室内有暖气,她的膝盖也会干燥疼痛。当她露出痛苦的神色,如果他看到,就会过来问她:很疼吗?然后,他就使劲儿帮她揉她的膝盖。整个冬天,她从腹部以下的身体几乎都是冰凉的,夜里,她睡在他旁边,尽量贴近他。安睡的他就像个默默燃烧着的小火炉,给她温暖。她会想到她以前曾有过一次靠男性的身体取暖的经历,某个冬夜,她和一起旅行的朋友住在山里。旅馆的暖气坏了,外面在下雪,房间冷却的速度惊人。第一个夜里,她没法睡,紧紧裹着被子,身子蜷成一团,但被子一直都又冷又硬。第二天夜里,有个人到了她的房间里。她知道那个人一直喜欢她,但如果不是那么冷,她一定会拒绝他。她没有拒绝他,因为她不想再裹着被子发抖。他说她的臀部、腿和脚就像冰块,他把它们抱在怀里暖着。她惊讶于男性身体的热度,发现相拥而眠比孤身一人冻得瑟瑟发抖来得温暖、安全。就是那种温暖使她产生了结婚的念头,她以往从未有过结婚的念头。不过,即使是那样的温度,往后也冷却了。

她和他吃得很简单,但有足够的书看。这和她的生活哲学有关,她不喜欢把时间都浪费在做复杂的食物上面,她觉得最好把时间用来相互陪伴,而一起读书差不多是最好的陪伴,安静、充满心领神会的默契。她有她的书,他也有他的书。但他们喜欢一起读书,由她读给他。他喜欢听她读书,他是唯一一个喜欢听她读书、并且会听得入迷的人。等她读完一本,他立即开始去找另一本。她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在她眼里,他的动作有时充满谐趣,有时又天真得令人伤感,让她担心他会受到这粗暴世界的伤害。

但某一天晚上,在通常的读书的时间里,他突然告诉她,他想自己读那本书。“你不想让我读吗?你确定你不需要我给你读吗?”她有点儿不大确定,又觉得伤了面子。“我想要自己读。”他明确地告诉她。然后,他捧着那本书专注地读起来,她觉得她坐在旁边几乎就是打扰了他。于是,她悄悄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去了。他并没有注意到她离开。她就是在那时候感觉到某种忧虑的:有一天,他会喜欢在他俩之间关上门,然后他会离她而去,不再需要她。

她沒有走进那栋楼里面去,而是站在楼下,仰头望着,找他俩住过的那个单元。她本来已经把门牌号忘记了,但后来又想起来。她站在楼下,找到那个单元和它面朝阳台的那扇玻璃门。过去,他们喜欢坐在那扇玻璃门的后面,那地方铺着一块地毯,上面扔着橘色和蓝色条纹的两个坐垫。冷天总是很长,一个冬天里总有十几次暴雪。他们冷得无法出门,就坐在阳台后面的垫子上,腿上盖着毯子,看着月亮升起来,照着阳台上还未融化的厚厚的雪,做一些无聊的游戏,通常是关掉客厅里的灯,把手电筒的光圈打在玻璃上,让它的光反射在外面的雪上,拉伸成各种各样的线条和形状……

也有烦恼的时候,她觉得他总是需要她陪伴,使她没有工作的时间,但她需要工作。她希望他早点儿睡,以便她能做些事。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做,譬如,打扫他们的房间,洗他和她的衣服、把大块的冷冻肉分开逐个用保鲜膜包起来冷藏……但他通常睡得很晚,当他躺到床上,他总是希望她也躺下来、睡在他身边,他得摸得到她,那样他才能睡得安恬。他还有一个坏习惯,是睡着以后仍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如果她在他睡得不那么深的时候离开,他就能感觉到,然后醒过来。她起初试图纠正这个毛病,但最后妥协了。于是,她得等他睡熟了才能起来工作、干家里的杂活儿。她总是熬夜,在那几年,她也老得很快。

三年多后,他们离开了这个小镇,搬到更靠近城市的郊区一带住。他们住进一栋有四个卧室的、客厅宽敞的带门廊的两层房子里,但房子里有了其他人,他们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一起过。她知道他和她最亲密的时候已经结束了,结束得比她预料得还早。

她在他出事后不久又回到他们曾一起住了三年多的这个地方。她站在他们住过的那栋楼的楼下车道上,仰望着那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怀疑这块玻璃甚至都不曾换过。男孩儿过了十七岁生日,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一天晚上,他离开学校图书馆开车回家,路上出事了。一个男人在那之前喝了很多酒,他闯红灯,他的车以将近100英里的时速拦腰撞飞了男孩儿的车。男孩儿的车飞过公路护栏、滑下公路那边的山坡。车子后来烧起来,男孩儿在车里……

他们俩从公寓搬走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刚快要满五岁,她的男孩儿。公寓还在,而且显得比以往更新。周围的景物也没多大变化,她来时途经那个他们常常一起扔石子儿的小湖,但没有停留。她想,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光了,那样的陪伴,那样不可分离的亲密,那样完全融化在彼此生命里的两个人,那样纯粹的、不假思索的爱。但是,但是,一个男孩儿的生命是多么脆弱!

这母亲强烈地感到自己此刻身陷在一个黑白的噩梦里,周围的一切只是幻景!而她的一生里,只有那三年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