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善华
“我对不起你妈。”父亲说这话时,两个嘴角下沉,泪眼迷蒙,声音哽咽。在此之前我没看过父亲流泪,哪怕是软弱一点的样子也没有过。母亲的离世,让父亲一下子变成了爱哭的孩子,好像要把几十年没流的眼泪补回来。
父亲和母亲都是江苏人。
父亲在苗林,母亲在贾林,两村相隔六里地。2017年,我陪父亲回故乡时一步一步量了三遍。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母亲18岁那年出落成一朵花儿似的,成了十里八村小伙子追求的目标。虽说外公去世后家境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上门提亲的媒婆眼睛都闪着亮光。母亲是家里的老幺,前面的几个兄姊都已成家,外婆心疼她过早没了父亲,舍不得她受苦,一心想给她找一个好人家。从十五六岁起,媒人踩破了门槛,可母亲就是不点头,这可急坏了外婆,要知道那会儿18岁还没有婆家,背后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离那么近,年岁又相当,没人给牵线儿?”我有些疑问。父亲说:“咋没有?早有人介绍,是你姥嫌我家穷。”原来,外婆和媒人早就悄悄去父亲家看过了。父亲说那天家里没人,外婆进院看到三间茅草房和一盘石磨,破木板床上铺着稻草,掉头就走。后来一再有人上门提起父亲,外婆动心了,派大舅去打听。大舅回来报告外婆:“小伙儿好得没话儿说,家穷得没法儿说。”父亲说,十二岁前他没穿过裤子,只系一条围裙。外婆难心了。大舅说:“这事儿得问问小英(母亲的乳名)。”外婆并没有征求母亲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否决了父亲。
后来母亲还是知道了。
一年后,在当地比较有威望的大姑奶来家,拉起家常才知道父亲的事儿,当即决定亲自去贾林一趟。这一趟真管用,外婆终于松口了,答应让父亲上门相亲。父亲清晰地记得相亲的日子——1954年农历八月二十二。
“你妈眼睛真亮,我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眼睛。”父亲好像忘了刚才的难过,挺直身子,蜷着的右腿麻利地垂到沙发下,脚伸进拖鞋里。“我跟你大伯去的,在你姥家的堂屋里,你妈坐在离我不远的门口择菜,她边择菜边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我。四只眼一对上,我像是触了电,心颤得要碎了;她的眼睛像两道光,那么一扫,就把我看穿了,看得我发毛。”从父亲兴奋的样子,就能猜到当时父亲心动的程度。
母亲先天近视,看东西要很近才能看清。一年多了,父亲的名字不知多少次敲打母亲的心,这次得以一见,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母亲当然要看仔细。
父亲走后,母亲只说了三个字:“我愿意。”外婆当即哭了,边哭边数落:“说啥你都不听,以后有罪受呢!”媒人捎话来,让父亲过礼。彩礼是里外八套衣服料子。一贫如洗的父亲哪买得起。没有彩礼就没脸去,直到转年七月,才勉强凑够彩礼,战战兢兢地上门求婚。
“你可来了。”母亲看见父亲眼泪就下来了,一年来的担心和难解的相思之苦瞬时土崩瓦解,随着眼泪流淌出来。不难想象,在那个没有任何讯息往来又保守的时代,三公里的距离就能阻隔两颗年轻的心。“哪儿弄的破烂?”外婆看了父亲带来的东西,大发脾气,噼里啪啦往门外扔。父亲吓得不敢作声,也不敢走。母亲轻声对父亲说:“别怕,你走吧,有我呢,回去赶紧准备结婚。”母亲的举动让父亲特别感动,从外婆家出来,父亲一路哭到家,奶奶着急问结果,父亲哭得话都说不出来。母亲的坚定和义无反顾为自己赢得了婚姻自由,也让父亲从此背上了对母亲的愧疚。父親说那天他就在心里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
父亲说他们的婚礼极其简单,只买了三样旧家具,被褥、碗碟都是借的。陪父亲回故乡那次,意外地看到了他们结婚时的家具——半截衣柜、一个床头柜和一只四脚凳。父亲也很惊喜。三叔还记得那几样东西都是在宝应县旧货市场买的,他说现在那里已经变成很大的购物中心,他还说四脚凳本来是两只,有一只在家里揭不开锅时被换了二斤半胡萝卜。
衣柜和床头柜堆在仓房边儿上,风吹雨淋,已破旧不堪,四脚凳一直在用。我仔细端详那只四脚凳。凳面比现在的四脚凳大些,是自然的木色,年头久了,颜色有点儿暗,但很光滑,像是用清漆漆过。四脚之间的横牚用铁片加固过,还很结实。我细细摩挲着它,试图感受曾经的那些苦日子和绵延半个多世纪的血脉余温。
后来,侄儿把那只四脚凳带回了北京。
责任编辑: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