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冬
母亲是位家庭主妇,一辈子没有收入来源,作为一名农村妇女,她在田间付出的劳动也不多,因为父亲能干,不愿母亲多受苦累,更不指望她去赚钱,所以,母亲从不跟父亲计较谁把钱谁当家。记得有一年我的鞋底磨破了,最怕上体育课,那位体育老师酷爱领着我们做翻蹄亮掌的动作,好像我们前世都是小毛驴,我的破鞋底子暴露了我的前脚掌。我小心翼翼地跟母亲说明情况,母亲表示给我买一双新球鞋,但她又补充说,等你爸开支了我跟他说。那时,父亲除了干农活,作为一名木匠,还受雇于镇家具厂。
从那时我知道,母亲手里没钱,也当不了家。后来球鞋没买,兴许是她忘了,或者是家里的确拮据。我没好意思追问,就弄了小块油毡垫在鞋底。
小学四年级我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其实就是玩纸牌,几分几毛的输赢,但对小孩子来说,那已经是大数字了。我仅有的一毛五分钱输给了爱文,很沮丧,爱文数着硬币,乐呵呵地对我说,星期六我带你去一个傻老头家赌,老家伙钱多人傻,等于白给。我动心了。可是我没本钱,于是就胆怯地对母亲撒谎说,我要买几个作业本,还有铅笔。母亲听完,点点头说,好的,明天是集市,等我卖了萝卜就给你,五毛够吗?我说够了够了,心想母亲真大方,一出手就是五毛。
第二天中午,我兴冲冲回家,发现锁头看家,就去集市找母亲。集市差不多散了,我来到菜市场,那里除了满地的烂菜叶子,人迹寥寥,穿着棉衣的母亲臃肿地堆坐在路边,面前是一堆萝卜。我认识这些萝卜,它们在菜窖里待了一个冬天了,有的糠了,有的裂了,有的萝卜还滋长出嫩黄的芽,只能喂猪了。母亲看见我,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咱家萝卜不好,卖不上价,还没卖掉。我有些急了,不仅为了中午还饿着肚子,重要的是下午和爱文约好去那个老头家。就有些委屈,眼泪汪在眼窝里。母亲见状,更不好意思了,说,再有买主来,多少钱都卖。一会儿,过来一个穿棉大衣的男人,问母亲萝卜怎么卖?母亲说了价钱,那人扭头就走。母亲慌忙起身,扯住人家的衣角,你给多少?那人就给了很低的价钱,母亲摇摇头,但还是答应了。那人让母亲把萝卜装好。母亲把萝卜一个个捡起来,一个个装进破麻袋。我看见,母亲的双手不仅粗糙,还皴裂了好几道口子,而母亲不知是因为弯腰捡萝卜累,还是天冷冻的,她的两腮和那些萝卜一样红,而脸部又像萝卜的跟部那样的苍白。
半麻袋萝卜卖了两元钱。母亲接过票子,又讨好地问那人,能不能给换成零钱?那人一定是嫌母亲麻烦,像抢一样从母亲手里夺过两元的票子,又从兜里数了一把毛票递过来。
回家的路上,母亲抽出一张五角纸币给我。我得到这五毛钱,心怦怦跳,母亲看来也很兴奋,那兴奋显然不是因为萝卜卖了钱,而是我得到了快乐。她摸着我的头说,五毛够吧?够,够,太够了,我说。
那天下午,我被爱文带到老头的小黑屋里,没几个回合,五毛钱就输光了。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强抑着没流出来。我心疼的不是钱,输钱带给我的是恐惧,我是难过,我眼前浮现出母亲卖萝卜的画面,她萝卜一样的脸,还有萝卜一样冻裂的手,尤其对人讨好而卑微的眼神。我借故上厕所,跑出屋去,蹲在柴草垛下捂着脸痛哭失声。从那次后,我一生都远离了赌博。
以后许多年,我想起这事总是揪心的疼。但母亲大概早忘了,也永远不会知道我要钱的用途。
那年正月,农场的一个伯母说要来我家看看,母亲慌忙去邻居借钱,她要给伯母的孩子压岁。也是两元钱,借来的都是毛票,她想着去供销社兑换成整票,还没出院子,伯母就提前进院了。措手不及的母亲有些尴尬,她和伯母坐在炕上说话,也有些心神不定。伯母要走了,母亲掏出那把零钱塞给孩子。谁知还没到孩子手里,就被伯母抢过去,转手递给了我,说,就算我给小侄子的压岁钱吧。母亲忙说,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转来转去,两元钱又回来了。
但我预料,母亲会把钱要回去的,原本就是她借的,而且原本应该送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怎么会轻易给我呢?但我想错了,母亲送伯母回来,就兴冲冲地拿了围巾,嘱咐我看好家,说伯母去北街的奶奶家了,也就是伯母的婆婆家,她和伯母还没待够呢,再去坐会儿。她压根没提这两元钱。
掌灯时分母亲才回来。我忐忑不安,半天的时间,钱在我手里似乎生了根,我舍不得了。母亲和父亲说伯母来过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临了对父亲说,嗯,她还给儿子压岁钱了呢。她笑眯眯地瞅了我一眼,脸上挂满了幸福。后来我知道,农场的伯父是个很有地位的高干,而伯母这次回乡,只看望了母亲,其他的妯娌家一概没去。她为此感到荣耀。母亲最终没有要回两元钱,她认为那钱是伯母给我的。
我一路成长,花了家里不少钱,但都是父亲给的,包括买房买车这样的大花销,从没跟母亲商量过。我与母亲,好像只有这两次与钱有关的纠葛吧。母亲没钱,也不会挣钱,却因为我向她要钱而去卖萝卜,她完全可以向父亲要钱再给我,或者让我直接找父亲,可她为什么要去卖萝卜呢?我想了這么多年,思维早已从简单的感动和内疚里拔出来,我知道,母亲把我向她要钱也当成了荣耀,当成自己的责任。也许那个贫困的年月,大多数母亲都把孩子伸手要钱看成负担和讨厌的事,而母亲却当作了付出母爱的机遇。那是母亲身处卑微,她渴望也能像父亲那样接受孩子的索取。而对那笔压岁钱的处理,更让我看到母亲的品格,虽然是对自己的儿子,她也那么讲规矩,尽管是同一笔钱,但经了伯母的手,性质就变了,等于是伯母送给我的,已经变成伯母对我的情谊,她尊重这分情谊,尊重我对这分情谊的拥有。
在母亲的慈爱之外,我更看到了那母爱深处闪光的地方,她不卑微,她很高贵。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