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冰的书法我读了多年,面目在不断变化,功力在不断地增强,书外的和书内的蕴藉愈来愈多,人也随着道与艺的双进而变得更加平和。书法除了自身的本体外,有很多赋值的东西,传统从来都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书法的传统与人的习惯并行双构,每一个笔端的变化都包含着巨大的人的因素和这个人特殊的书法阶段的状态。
王冰是沿着书法的陡坡攀缘的人,入道愈深,更见风光,更见变化。他如今就工作在书法的圣殿——碑林,眼目所触是经典,扶手触摸是经典,经典的风景构成了特殊的气场,穿行在从先秦到明清的走廊里,这是一种缘。王冰就是在书法的道场中的一个虔诚的“沙弥”,所以他的书法,从传统透出自我,从自我折射传统,背景是传统幽深的倒影,走出的是一种自我的现代。
二
最早让人感动的是王冰在2004年八届国展上获奖的那件带有《平复帖》感觉的作品,写的是熟悉的《书谱》段落,但他用章草写出来,写得简约而又厚重,古风醇厚,面目一新,在当时众多的作品中非常的“跳”,在诺大的展厅中,这件作品我足足看了十几分钟。以后那本厚厚的作品集中,我还是来回地看。我在这件作品中寻找一种气息,一种结合。当代写章草的书家很多,成功的作品俯拾即是,但我还是特别地喜爱这件作品,关键是它浸透了传统的多重积淀,写出了章草表现中古风中的异趣,似曾相识,似曾陌生,夹杂于多层的草书意味但又比较地纯粹,这恰恰是书法的好。过度的准确精微与过度地自我,都是书法的歧途,传统加自我的糅合,信息的多维但厚重,谨慎中有大胆,粗糙中有精细,不急不躁,逸笔草草。以苏东坡的诗句来说:“山中幽绝不可久,要作平地家居仙。能令水石長在眼,非君好我当谁缘。”章草是很古雅的,但也有入俗、入雅之分。王冰的这件作品可谓入雅,当为逸品。
全国八届展的集子里他自己说感受:“作品取法《平复帖》,上追‘楼兰残纸,借鉴《十七帖》性情节奏,以个人带有古意灵动、率意的书写,偶然欲书,急就而成,力求作品达到高古、简远、厚重而不失空灵的艺术效果。”
我相信他当时的书写很兴奋,很在状态。精品的创作可遇不可求,在那个时期,王冰对于章草特别的痴迷,下足了功夫,但也旁临多家,杂而为体,获得了成功。在那个阶段,他创作了大量的章草作品,都不错,但都没有获奖的这件作品有深度和艺术的感染力。但那些作品,记录了一个书家的勤奋和汗水。
章草的学习与实践,使他在那个时期的作品获得了一种凌厉的线质和简约的表现力,不管大字小字,他都能在其中贯穿着章草特有的气息,从古人的质朴中透出现代人的高雅。
三
王冰从解放军政治学院转业到了碑林博物馆。时间不长,他写起了唐楷,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别人都是不断地从近追古,他是沿古走近,反方向来。我想,一是兴趣,而是环境。碑林以唐碑为主,耳濡目染,不拿起笔试试?
开始他的唐碑临写和创作,带有很多的章草感觉。他不满意,观者却啧啧称赞,认为他比过去写得好,为什么?过去写章草,写二王,就他认识,别人都不认识,搞得他是一个人物,别人都是文盲。现在写了唐楷,贴近了人民群众,所以广受欢迎,就他自己在疑惑中颇多的烦恼。
继续写!
愈进入严格的法度,愈在守法之中“犯法”,性情在煎熬中打磨,自我在法度中存在还是消失,嶙峋的法度之间他的性情还是时隐时现,他觉得自己在唐楷中超度、升华又在复归着另一个自己。
“何以故?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金刚经》)
每一个书法家在临帖过程中的问题都是在制造矛盾,解决矛盾。“法”是矛盾中所取的和谐。围棋中讲“打劫”。王冰到了碑林,先和唐碑“打劫”,孰胜孰败?平局。
唐楷给王冰的是“法”,是“度”,那种野逸的东西收敛了。王冰文质彬彬,从内从外,愈来愈像一个“碑林人”。唐碑是对他的深度改造,唐碑是一个“劫”,唐碑让他转向了一个自我与传统的内部,唐碑也让他在无可适从中“攀援”着传统的山梁之间。就是唐碑,也是沟壑纵横,山峦起伏,巍峨如高峰,平和如田畦。王冰是耕夫,猎手,渔者,山翁,游客,忽喜忽怒,忽高忽低。
席慕容有诗:
历史的殿堂既然是由你建构
总会有足够的金箔和殷勤的工匠
来为你的信仰你的坚持塑上金身
——《悲歌2003》
四
王冰写起了大字。
许是小字写多了,不提气。所以大字呼呼地来,仿佛在平原上滚动了风,仿佛聚集了很多的气,鼓荡着,挥洒着。
从唐开始,王冰再度走进了北魏,走进了章草,也走进了汉隶。唯我能用者用之,唯我弃之者弃之。“乱我心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就是唐楷,也是择善而为。
我在王冰的大字间,看到的是一个书法家所必经的“攀援”,也在他的大字之间看见他的常态与异态。气与势,法与度,道与器小字中有,大字中更有。小字不好写,大字更不好写。既然写了起来,就让风生水起,折腾出千纸万页。
“胸罗万卷轻标点,眉冷千夫傲甲兵。”(聂绀弩诗句)
大字是王冰的一种实践,一个面目,一个过程。
五
在去年“风骨——陕西书法院首届院士展”上,王冰有大字,有章草,还有楷书。从2004年到2013年,十年间,王冰走了一个心灵间不寻常的路。书法家累不累,心不累身累。当我驻足在他的作品前,颇有一种感慨,也有一种慰藉。
艺术的终极表现的就是自己,艺术是以艺术的形式完成着自己,书法是以文字的外观与内在的修为完成着书家的精神。
当下的王冰,是当下的。没有焦虑,没有彷徨,是宁静的、理性的、谨慎的也是狂逸的。习练传统的多年功夫汇成了笔下的综合,面目是多元的,审美是多维的,碑林的气场带来的是深厚的传统,书坛的风风雨雨洒过来的是一种现代的审美情趣,同当代中青年书法家一样,王冰在取舍之间完成着自己现阶段的作品,立于传统,展示自我。
王冰有一个特殊的笔名“牧人”,意味深长。“传统”是宽阔的牧场,驰骋期间的是潇洒的王冰。“写字者,写志也。故张长史授颜鲁公日:‘非志士高人,讵可与言要妙?”(刘熙载《书概》)
书法家最能理解潇洒,最谨慎的是潇洒。一时的笔兴写得是一时的状态,完全的自我还是要在传统的背景下讨生活。
纵观十年间王冰的书法,我始终认为,他是在简约与雄穆之间不断地选择,他的笔下可能有的写得不好,但他从来不飘忽,总带着北方人的那种厚重。但他也在简约,不断地放下收敛,又不断展开纵逸,一任性情。书法的多面性构成了情感的多面性,但无法改变的是骨子里的那些和生命情感紧紧相连的东西,那是自己的本性和根基,我也时时地在王冰多变的书风下感觉着这种本性和根基。
王冰“吃”着传统,写传统字,做传统人。传统之路幽邃漫长,这个“牧人”还要跋山涉水,走很远的路。
(作者吴川淮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新闻出版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