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珊
11月12日下午4点左右,湖南省沅江市第三中学(以下简称“沅江三中”)空荡荡的,很少能看见学生的踪影。当天是周日,按照沅江三中的规定,每周日下午3点50分到6点50分,沅江三中会放3小时的周假,这是这所封闭学校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10分钟前,学生们迅速拥出校门,跑得最快的是去网吧——学校附近只有两家网吧,最近的一家只有几台机器,去晚了就没了。更多的学生涌到了学校周围的小卖部和饭馆,购买下一周的日常所需或者撮上一顿解解馋。
位于教学楼第五层的高三(2)班学生却全都在座位上,听着讲台上班主任鲍方给他们布置作业。鲍方要求学生先看一部片长16分钟的高考励志片,并写一篇不少于500字的读后感,“写完才能出去”。
鲍方刚说完,班上的学生就有些不乐意了,嚷嚷着表示反对。他的女儿鲍小华也在高三(2)班,她没有吭声,算是对父亲的支持。
不过,反对声一会儿也就没了。学生们也知道嚷嚷是没有作用的,班主任的权威在那里,他们又是重点班,平常就管得比其他班严。学生们已经习惯被老师占用自由时间。在有限的周假内,一些班主任会将一周内表现不好的学生留下来抄东西,抄完为止。“抄完还得到处去找班主任检查,同意了才可以外出。”一名学生告诉记者。
一名叫罗小杰的学生却追着鲍方走到教室门口表示不想写,这让班里学生多少有些意外。他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平常很内向,不爱跟人交流,也很少跟人有情绪化的对抗和表达。
罗小杰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能听出态度并不好。鲍方有些生气,抬高声音说了一句:“不想写就转班。”说完,便转身去了距离教室三四米远的办公室拿了个杯子,去楼下接水。
所有学生都在想着把作业赶快应付掉好出去放风,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罗小杰出去了,以为他是去厕所。没隔几分钟,他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握着一把刀,衣服上沾着不少血迹。他径直走到教室中间鲍小华的位置:“我把你爸爸杀了。”
他用刀指着鲍小华,说话的时候没带什么情感。有学生想站起来,罗小杰把刀挥起来,嚷嚷着:“谁动杀谁!”他身高1.75米左右,属于班级里个子高的,又有刀,没有人敢挪动一步。
鲍小华一个人跑了出去,罗小杰紧追其后。鲍方的办公室就在教室斜对面,只有三四米的距离。推开办公室熟悉的绿色大门,鲍小华看到父亲趴在>办公桌旁,身上全是血,桌子上的书散落在地上,手机也扔在了一旁。她捡起父亲的手机,上面显示着未拨出去的“120”,她将电话拨了出去。罗小杰拿着刀走向她,鲍小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朝我走过来,他说,他要再刺两刀,我不记得了,我耳朵听不见声音了。”事后,当亲属问起现场发生的事,鲍小华来来回回重复着这一句,其他的什么也不愿意说。
法医做鉴定的时候,鲍四军躲了出去。他不忍心看弟弟鲍方的遗体。弟弟仰面躺在床上,满脸满身都是血,脸上和脖子上都是伤口,裤子已经被法医剪开。
鲍四军初中毕业,家住沅江市阳罗洲镇保胜村。这是他第一次跟法医打交道,在他有限的认知概念里,医生就是治病和开药的。而眼前的这个人,则要在弟弟的遗体上动刀子。最初,鲍四军拒绝了。“你们法医的程序我不懂,我弟弟已经被人宰死了,你们要这里割一刀,那里割一刀,我不同意。”他转过脸连连对法医摆手。
“如果不进行鉴定,就不能给嫌疑犯定罪。”在法医和家人的劝说下,鲍四军最终在同意书上签了字。签字的时候,他要用力握住笔才能控制住手指的颤抖。鉴定结果显示:死者鲍方被刺26刀,其中,颈部以上16刀。“颈部的静脉全部被割断了,我弟弟是被放血放死的。太残忍了!”鲍四军连呼了两声,不忍回忆当时的情景。事后,有警方人员告诉鲍方亲属:“第一刀就已经致命了。”
鲍四军了解弟弟,他性情温和,整天笑眯眯的,从不与人结怨。就算在家里的微信群里,偶尔出现也都是为了活跃气氛。鲍四军努力地拼凑和猜测弟弟被刺时的情景。“他一定是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凶手的,没有任何预兆就被杀了。办公室和教室离得那么近,反抗的话肯定能有人听见。”
“如果杀他(鲍方)的人是个坏学生,也许他心理还会好受点,可偏偏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他肯定很难过。”尽管鲍方的骨灰已经放进了堂屋门口的棺材里,遗像也按照当地风俗摆上了供台,挨着已逝父母的照片,但鲍四军还是没法相信弟弟已经走了。他想起小时候,那时,他们也是住在这里,房子还是茅草屋。每当插秧的时候,作为老大,他要带着五个弟弟妹妹去房屋后的水田干活。鲍方年龄最小,一天也要插八分地。
鲍四军搞不清楚,为什么学生会这么残忍。他操办着弟弟的丧事,好几天都没有睡着。这几天他一直在等着罗小杰的父母出现,希望他们能说点什么解答他的疑问,哪怕只是来吊唁一下鲍方也可以。他通过政府部门跟对方提了好几次见面的请求,对方都以担心自身安全问题为由婉拒了他。
鲍四军拍着胸口对中间人保证:“来与不来,是他们的事情,但是来了,我们保证不伤害他们。”即使如此,在鲍方下葬的那一天,他们依然没有看到罗小杰的家人。“一定是孩子的父母教育有问题,我弟弟就是太尽责了。”鲍四军想起一件事,当时鲍方还在教初中部,学生不听话,他说了学生几句,孩子生气要打他。“我知道后跟他说你不要这样了,何必呢?但他不听我的话,他说‘我教学就要把人家教好’。”
鲍四军理解弟弟的心情。1988年,鲍方高考失利,在家里抱着成绩单哭了两天,后来是一个学校的老教师把他招到班里教了一年才考上大学。“他两次报考的都是师范,他就是想当个老师。”对于家里的孩子,鲍方也经常说:“学习是农村孩子的出路,必须要供孩子上学。”鲍四军对弟弟甚至有些怨念,前几年,父母相继去世,老人临终前都没有见到小儿子最后一面。“他都是晚自习后骑个电动车回来,早上再赶在早自习前回去。每次回来也不是见父母,都是背着一堆材料写写画画。”
11月16日,我去了一趟案发现场,一切仿佛已经恢复平静。鲍方所在办公室的绿色大门紧闭着,上面贴着“2017年下(学)期高三年级组值班安排表”。鲍方每周二值班,当天,他要跟随领班人员对高三年级学生的学习、生活情况进行巡查,并对异常情况进行处理和记载;晚上,他还要到寝室督促学生及时、安静就寝。
距离办公室最近的教室即是鲍方负责的高三(2)班。两个门口斜对着,相距不超过4米。犯罪嫌疑人罗小杰就坐在第三排靠窗临过道的位置,恰恰在鲍方的视野中。鲍方很喜欢这个学生:聪明,不读死书。在他的判断中,罗小杰考重点肯定没问题。对于这个学生,他又关心又严格,还刚刚帮罗小杰申请了一笔助学金,每个班的名额都不多。“他是好学生,我爸爸就喜欢好学生。”鲍小华说。
罗小杰与鲍方的矛盾就夹杂在这种期待之中。罗小杰并不想读重点大学,他曾经多次跟周边的同学说,自己只想读个“二本”,但并没有人当回事,听到的人反而认为他“很假”。
案发后,在沅江市公安局,罗小杰再一次描述了自己对未来的想法。一名见过罗小杰的公安人员告诉记者:“他说他只想上湖南城市学院,想轻轻松松地生活。”湖南城市学院是位于益阳的一所二本院校,2016年理科录取分数线只有471分,比同年湖南大学理科录取分数平均线低140分左右。罗小杰在班里第一、年级前十,考上二本基本没有问题,但稳上重点并没有十成把握。
事实上,和班里大多数同学一样,罗小杰对大学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也不太能理解重点大学和普通大学的区别。很少有老师会跟他们描述未来的大学生活。“老师就说现在不要谈恋爱,大学里好姑娘多的是。”一名同样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告诉我,他对大学的想象来自于一本言情小说,里面说“大学很乱,有钱的人能够为所欲为”。
如今看来,罗小杰的表述似乎能跟他平常在学校的表现联系起来。在他同学的记忆中,罗小杰并不是死学的人,他讲究效率,平常也会打网络游戏、看漫画,不会因为某一次考得差就特别努力。罗小杰羡慕他在益阳读大学的表姐,可以不用每天束缚在学校里,不像他一天上12节课,处处有人管。
依照罗小杰的说法,鲍方的关爱并没有给他带来正面的作用。“我不觉得班主任对我多好,对他也不了解。”他甚至有些反感鲍方,这缘于他跟语文老师产生一次课堂问答冲突之后,当时鲍方让他去找语文老师道歉,还严厉批评了他。“我从来都不喜欢回答问题,所以觉得鲍老师的要求有点过分,那次之后,我开始反感他找我谈心。”在罗小杰的讲述中,鲍方成了阻挠他轻松生活的对立面,与学校严格的管理站在一起。
事实上,鲍方可能只是压倒罗小杰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同学告诉我:“代理班主任说,罗小杰早就想杀人了,如果不是碰到了班主任(鲍方),他可能对任意一个人行凶,包括他的父母。他不喜欢读书,他爸每次都让他考第一,没考第一就打。”
这似乎能够跟罗小杰交代的行凶前的细节联系起来。他走进办公室后,班主任鲍方对他不端正的态度进行了批评,同时还提到了他近期起伏较大的成绩。随后,鲍方打算跟罗小杰父母通个电话。他先是拨通了罗小杰父亲罗旭的电话,没有人应答,随后又开始拨打罗小杰母亲的电话,就在此时,身高1.75米左右的罗小杰从侧后方对身高只有1.6米左右的鲍方动了手……
罗小杰家在距离学校10多公里的草尾镇兴乐村。他的父母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每天兢兢业业地给村里人拿药看病。出事那天,父亲罗旭去参加一个针灸培训,没有接到鲍方打给他的电话。
这两年,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看病的人越来越少,罗旭琢磨着给人扎针灸多赚点钱,以供孩子读大学。罗小杰出事当天下午,罗旭夫妻很快出了门。他们走得很匆忙,以至于门外的卷帘门都没有锁上。
没多久,周边的邻居就从网络上看到了罗小杰杀人的事情,他们聚在罗小杰家门口猜测和感慨:“太可惜了。”住在罗小杰家旁边的邻居向记者感慨:“孩子学习成绩可好了。我们都还等着他今年考大学呢!”
不过,周围邻居并不太了解这个与他们一起生活了10多年的孩子和家庭。罗小杰家原本住在临近的另外一个村子,10多年前,他的父母租下了兴乐村的卫生院,前面的门面房做诊所,后面则是生活区域。每次,邻居们都是在诊所或者诊所外面的马路上跟罗小杰的父母闲聊几句。“他们穿得比我们体面,讲话也斯斯文文的。”而谈起对罗小杰的印象,也是极为简单的。“他小时候很调皮,后来上学了,就不爱说话了。他整天待在房间里看书,很少出来。上了高中后,每次他回来,我们都不知道。”
关于罗小杰从调皮到听话,邻居们的介绍短暂而模糊。他们将这一转变归结为罗小杰父母的出色教育。“他父母一点不娇惯他,刷碗、洗衣服、扫地,还给他生病的奶奶洗澡。”在继续沟通中,我才知道,“不娇惯”的另一层含义是“舍得动手”。一位邻居说,他曾到诊所打吊针,当时正是暑假,因为罗小杰看电视不愿意做作业,挨了罗旭一顿打。
还有一次,邻居正在水塘边干活,还是小孩的罗小杰拿着个锤子敲在了别人的后脑勺上,直接将人敲晕了过去。父亲罗旭直接将他拎起,将头埋在水塘里,还是邻居说好话才救了下来。“农村孩子都是这么教育的,我今天刚打过我儿子。不打不成器。”这位邻居说。
很少有人走到诊所背后的房间里去,那里是罗小杰一家三口的生活区域。在那里,罗小杰承担着父母的期望和重压。整个房间阴暗潮湿,家具一看就是好多年前的老款式,油漆已经剥落,唯一能跟“现代”挨上边的是一台两层的冰箱。罗小杰没有自己的房间,16岁的他与父母居住在一个房间里,两张床并排,中间只隔了一个床头柜。整个区域内连一张像样的可以坐下来看书的桌子都没有,也没有罗小杰的书籍以及日常生活留下的痕迹。所有一切显示着,这个家庭急需有个人来改变现在的状态。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一家三口来说,罗小杰被赋予未来改变者的角色。
母亲张梅更是将自己没有完成的梦想和失落架构在了罗小杰的身上。张梅初中毕业后,去市里读了卫校,当时还花2000元将户口迁了出去。毕业后,她考了护士证,本来可以留在市里的医院上班,可为了罗旭,她执意回了老家。当留在镇上卫生院的想法落空后,才跟丈夫在村里开了诊所。从家里的摆设能看出她对曾经生活的怀念:她床头的柜子上,工工整整地摆着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相片上,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眉毛细细的,眼睛亮而有神,收拾得很是漂亮。“我女儿现在还是城镇户口。”在交谈中,张梅的母亲多次提到户口的事情,很显然,她为女儿不平。
罗小杰刚出生,爷爷就得了癌症,张梅照顾了10多年;后来婆婆又得了重病,去年才去世。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父母,要强的张梅也没提过自己的落寞和对生活的失望。每次带着罗小杰去外婆家,没有钱买东西的时候,她就从家里拿些解酒药给父亲,也算是没有空手来。结婚以后,她潜心向佛,每天焚香祭拜,家里24小时用录音机放佛经。每次回来,罗小杰也被要求早叩晚拜。“他很听话,会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做。”罗小杰的外婆说。
唯一能够让张梅开心的是罗小杰的成绩,每次她都会跟母亲和娘家的亲戚主动讲起儿子的成绩,描述儿子读大学以后的情景,神采奕奕。在跟罗小杰的外婆聊天时,“北大”“清华”之类的字眼经常从这个70岁的老太太嘴里蹦出来。就在中秋节,她还冲着临走的外孙说了句:“要考北大清华啊。”罗小杰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要得。”
如果说母亲张梅还有一个心灵寄托,罗小杰则一直在这个被压抑的家庭里默默忍受并越来越沉默。外婆记得,这几年,每次罗小杰到她家里都不爱出声,“就是叫一声外婆,然后就躲到屋子里玩游戏去了。吃饭的时候也不夹菜”。两年多前,他本来已经考上沅江一中,能够到市里去读高中。然而,考虑到去沅江三中可以读重点班,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大,他的父母没有让他去市里。罗小杰有没有反抗,如今无法追溯,很显然他最终听从了父母的意见。
罗小杰的外婆说,出事后,女儿女婿一直住在市里的亲戚家,为罗小杰的事情奔忙。在距离他们十多公里的保胜村,鲍方已经下葬了,他的坟紧挨着父母的老坟,平常的时候,他很少回家,现在也算陪伴他们了。他的妻子整日躺在床上,2012年,她患了乳腺癌,做了手术,至今一直在服药和定期检查。她已经好几天没怎么进食了,家里人拿她没办法,会做些浓稠的米糊用勺子递进她的嘴里。她总是在想她的丈夫:“我的老公对他(罗小杰)那么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家里人最担心的是鲍小华,出事之后,她很少掉眼泪。她的舅舅试图跟她聊过一次,然而问到具体的情况,她也不愿意说,只是笑嘻嘻地说“没事”。“我特别担心小孩子,怎么会没事呢?以前他爸爸摔跤了她都会哭。这两天她不作声了,也吃不下东西了。她还没意识到她的父亲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