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军
到1915年底,一战交战双方已经彻底将这场战争打成了消耗战。在巨大的伤亡和物质损耗面前,无论是协约国还是同盟国,都渴望能在未来的1916年结束战争。就在这一年,一向不被人看好的沙俄打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胜仗。
1916年初的沙俄军队,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虽然经过了深入的国家动员和一年多大战的锻炼,但就整体状态而言,1916年初的俄军甚至还不如1914年开战时的俄军状态良好。在1914年至1915年间,俄军虽在加里西亚战役、华沙-伊凡哥罗德战役等战役中获得了小胜,但却在坦能堡战役、果尔利策战役等战役中遭到重大失败。在这一连串的败仗之下,俄军不仅未能如开战时的预案那样夺取敌人的领土,反而丧失了战前的俄占波兰、立陶宛、西乌克兰和西白俄罗斯的全部或部分。
此外,俄军在人员和装备上也遭到了巨大的损失。以火炮和机枪为例,在战争开始时,俄军有5588门76.2毫米火炮和4157挺机枪。但在1916年初,俄军手里还能用的只有4300门76.2毫米火炮和4100挺马克沁机枪,以及200挺柯尔特机枪。考虑到在这一年半的战争进程中俄军还补充了6136挺机枪(其中进口了1057挺机枪)和1703门76.2毫米火炮,显然俄军在某些装备上的损失速度已经超过了补充速度。
在人员方面,俄军在战前拥有1423000人的正规军,而在从开战到1915年11月1日的一年多时间里,俄军损失了436万人(含被俘174萬人),这也就意味着俄国在战前培养的常备军基本全军覆没了。在军官方面,俄军战前拥有42000名至43000名军官,在1914年七八月间的开战动员时又动员了一批预备役军官,两者相加总数约为8万人。而在1914年至1915年间,俄军军官损失数字达到了45115人。因此,俄军的军官缺口也非常大。据当时的记载,“一些连队里的排级干部通常只有一名军官,其他的得靠士官顶替,如果哪个连长手下能有两个军官排长,他会非常高兴。”
尽管如此,如果单从数字上看,俄军的总人数依旧在增加。战前俄军常备142.3万人,经动员开战时为350万人。在1915年4月1日俄军大撤退开始前为420万人,而到了1916年2月1日,俄军人数达到620万人。此后,俄军继续以每月10万人左右的速度递增,即便是在遭到了三月战役十数万人的损失后,1916年7月1日的东线俄军总数依旧达到了680万人。
总之,1916年初的东线俄军就是这么一支“焕然一新”的帝国军队。这支庞大的军队依据其所在方向,被分为库罗帕特金指挥的北方面军(遮蔽彼得格勒战略方向)、艾维尔特指挥的西方面军(遮蔽莫斯科战略方向)和布鲁西洛夫指挥的西南方面军(遮蔽基辅方向)。
同时,当时的东线还可以位于今日白俄罗斯和西北乌克兰的著名沼泽区波列西耶为界一分为二,俄北方面军和西方面军都位于波列西耶以北,而西南方面军则位于波列西耶以南。截至1916年3月16日,东线173.2万俄军中在波列西耶以北的有122万人(北方面军46.6万人和西方面军75.4万人),在波列西耶以南则有51.2万人;而与其对峙的106.1万同盟国军队中在波列西耶以北的有62万人(基本都是德军),在波列西耶以南则是3个奥匈集团军(得到了德军林辛根集团加强)。显然,两军都把波列西耶以北当成了主战场。
也正因为如此,在4月1日为谋划1916年东线攻势而举行的俄国最高统帅部军事会议上,最初的方案是以西方面军当面的维尔纳方向为主攻方向,北方面军则对此加以配合。至于在波列西耶以南的西南方面军,初案设置是保持防御姿态,需要到波列西耶以北取得胜利后,该方面军才投入进攻。
结果,这个初案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遭到了三大方面军司令官的一致反对。原方案中担任主攻和助攻的西方面军司令艾维尔特和北方面军司令库罗帕特金均不看好在本部辖区发动主力进攻。而新近就任的西南方面军司令布鲁西洛夫则恰恰相反,他认为让自己的部队干等着北方胜利再发动进攻是不可取的。他坚决要求西南方面军也主动发动进攻,而且要求先于北方发动进攻,他的理由是这样可以吸引德军注意力,让德军无法将西南方向的预备队调到北方。最后,在三大方面军司令官的一致反对下,俄国最高统帅部出台了一份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和稀泥”的最终方案:三大方面军以西方面军为主攻,以北方面军和西南方面军为助攻,西南方面军最先发动进攻,以将德奥的总预备队吸引到波列西耶以南。
回到部队后,布鲁西洛夫以极高的热情开始了西南方面军的战役准备工作。
他所要突破的,是一条非常坚固的防线:这条防线包括三条相距5千米至8千米的筑垒地带(其中最坚固的第一条筑垒带纵深为1500米至2000米),每条筑垒带都包括数道铁丝网、雷区、两到三条战壕、机枪掩体、炮兵连阵地等火力点,以及在防御工事后方的窄轨铁路。
为了突破这条德奥军队苦心经营多日的防线,布鲁西洛夫设计了各种打破常规的方法。
在当时的堑壕战中,攻击方想要突破防御方的连绵综合防御地带,一般的理想方法是在预定突破地点隐蔽集中大量火炮和部队,以突然的优势火力和兵力形成前线突破。
但在客观上,由于攻击方在选择预定突破地点时需要遵循一定的客观规律,如需要其便于兵力机动(便于突破和扩展战果)、便于炮兵阵地展开、便于大兵团的战前隐蔽,以及该地点必须是敌之要害或至少能够威胁到敌之要害(攻其必救)等。因此,虽然一战战线动辄连绵几百上千千米,但能够有效实施大兵团攻击的地点并不很多,兼之当时的军事航空技术已经有了发展,在空中侦察的介入下,大规模攻势所最需要的突然性已经很难达成了。
布鲁西洛夫巧妙地解决了无法达成攻击突然性这一难题:虽然在战役规划时他还是按常规选择了主攻的部队和方向(主攻部队为俄国第八集团军,攻击卢茨克方向),但在进行战役准备时,他命令属下各集团军甚至军级单位各自选择一个突破地段,这样就同时在前线的数十个地段同时开始了不分主次的攻击准备用土工作业,兼之俄军还在非突破地段进行了大量的虚假土工作业,结果“奥地利人几乎被惊呆了,他们无法确定真正的突破点”。而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奥匈军队在战前已经根据种种迹象获知俄军即将在西南战线发动大规模攻势,但他们无法组织和预先运动自己的战役预备队——因为奥匈军队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放自己的预备队。这是造成奥匈军队早期大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战术准备上,俄军吸取了当时西线传来的先进经验,在进攻地段修筑了大量“攻击桥头堡”。在预案中,这种“桥头堡”可以“便于(俄军)在距离敌人很近的地方开始攻击,(利用之前的储备)不间断地提供食品和弹药,方便伤员的快速撤离,以及火炮的自由转移”。使用“攻击桥头堡”,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挫伤了俄军的士气(当时在俄军相当一部分人中间还存在些许的古典武士荣誉感,他们认为战士钻在土地里打仗是一种耻辱),但在客观上大大减轻了第一波攻势中军队通过敌方火力带时所必然遭受的重大伤亡。
此外,由于俄军在火炮方面处于劣势,他们就在机枪方面进行了针对性加强。而这也就意味着俄国模式的前线突破,在很大程度上是更加依靠步兵,而不是炮兵的突破。因此,为保持步兵的攻击能量,布鲁西洛夫设计了步兵的“波浪进攻法”,他将攻击步兵分为四个波次,第一、二波次负责夺取敌筑垒地区的第一、第二条战壕,第三、四波次则负责夺取敌第三条战壕——一般来说也是该筑垒区的最后一条战壕。这种设置不仅保持了前线步兵的攻击能量,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步兵大纵深攻击时所经常会发生的混乱(步兵在混战中经常会跑错方向,此时后面有一条完整的攻击线会起到大作用)。除了步兵的波式进攻外,俄军还针对堑壕争夺战可能发生的诸多情况进行了各种计划和组织。例如为防止个别战壕中发生持久争夺而减缓攻击速度,特地组织了手榴弹投掷队,以在必要时直接对焦点战壕进行手榴弹火力覆盖等。
按照预案,西南方面军的进攻将在六月中旬发动。然而在五月中旬,俄方突然接到盟国方面的紧急通报,通报称奥匈帝国的军队在特兰提诺地区发动了大规模进攻,意大利军队遭到重创,正在步步退却中。盟国要求俄军提前发动进攻,以缓解意大利方面的压力。
迫于盟国方面的压力,俄国统帅部要求西南方面军提前发动进攻。而布鲁西洛夫则表示如果这样的话,三个方面军同时发起进攻会比较稳妥。但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在一番前线与大本营的扯皮之后,西南方面军依旧按原计划提前于其他两个方面军发起了进攻,唯一的变化就是攻击时间被提前到了6月4日。
6月4日凌晨3点,俄西南方面军的所有部队同时开始了炮火准备。其中担任主攻的第八集团军的炮火准备持续了29小时,其他方向的第十一、第七、第九集团军的炮火准备则分别持续了6小时、46小时和8小时。
俄第八集团军拥有13个步兵师、7个骑兵师和19个重炮连,共计25.5万兵员和716门大小火炮的雄厚兵力(即西南方面军一半的重炮和约1/3的步兵)。该集团军主攻长约16千米的战线,其突击力量为第八和第四十军的80个营和257门火炮。
而其正面的奥匈军队则不仅在步兵人数上少于俄军,而且由于之前奥方主动发起了意大利战役,原本用于防御俄军的一部分重炮部队被调走参战,因此此时在重炮火力上也失去了之前所占据的优势(俄第八集团军正面的奥匈军队仅有约14.7万人和549门火炮)。
在进行炮火准备时,俄军两次使用了炮火假停顿和假前移战术。当奥匈军队在这两次俄军炮火假转移的过程中照常规进入战壕时,俄军火炮进行了回返射击,给奥匈军队造成了巨大损失)。结果,当俄军火炮第三次前移时,奥匈军队相当一部分单位不敢再进入战位,最后被攻击过来的俄军步兵堵在掩蔽部里包了饺子。
在炮火准备结束后,第八集团军发起了步兵突击,以及局部的装甲突击。在第八集团军中编制了一个装甲车排,该排作为突击力量的一部分投入战斗,使得此次攻势的局部战场成为了人类战争史上最早的机械化战场之一(此时距离英国人把第一辆坦克投入战斗尚有数月之遥)。
在短短三天内,俄第八集团军成功地突破了奥匈军约70千米至80千米长,25千米至30千米纵深的防御地带,并占领了卢茨克城,双方的损失人数分别为3.3万人和8.2万人。奥匈军的部分单位被打伤了元气,其中损失最惨重的奥匈第10军残余部队不足3000人。到6月15日,第八集团军大踏步推进到了距离出发点70千米至75千米的地方,奥匈军队在败退途中遭到了比防御战中更加巨大的毁灭性损失。
奥匈帝国防线的迅速崩溃,不仅出乎德奥方面的意料,也出乎了俄国方面的预料。在事后的总结和回顾中,各方认为奥匈防线迅速崩溃的原因包括:
1.奥匈军秉持在最前方尽量杀伤敌人的战略思路,因此虽然防线有三条筑垒地带,但主要人力物力都投入到了第一条筑垒地带的建设上,第二、三条纵深筑垒带并没有受到同等待遇。也就是说奥匈的防御体系实属外强中干,一旦最强的第一道筑垒带被俄军暴力破解了,后面的二三条筑垒带作用就不大了。这点也在俄第八集团军的攻击过程中得到了验证,在这个攻击方向上,“(奥匈军)第一道筑垒带损失人数中,死伤者占85%,战俘占15%;第二道筑垒带损失人数中这两类人各占一半;而在第三道筑垒带,则几乎百分百都是被俘者”。
2.德军看不起奥匈军,奥匈军看不起俄军。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德国人没预先通知奥匈人自己在法国的行动,奥匈人也没预先通报德国自己在意大利方面的行动。结果德军以为奥匈防线固若金汤,就把早先放在这里的一些预备队投入了凡尔登方向,而奥地利人也觉得自己的防线固若金汤,就又从这里抽调了不少部队,特别是重炮部队投入了意大利方向,结果等到俄军出乎意料的强大攻势来临之时,无论德军还是奥匈军队都无法在第一时间调集足够的预备队去堵缺口。
3.最后一个原因说来有些可笑。奥匈帝国是一个在某些方面有些奇葩的多民族国家,对俄防御地带的奥匈军队主官出于某种考虑,将一些原本按民族编制的下属部队打乱混编,结果造成不少部队单位里充满了讲各种语言的官兵。“战友们互相不了解,战斗指挥中需要更多的是语言知识,而不是战场决断”。这种部队上阵,焉能不败。
在第八集团军胜利突破的同时,西南方面军的其他几个集团军也都从出发点前进了十几到几十千米不等。然而就在这形势一片大好之下,西南方面军的进攻在6月中旬停顿了下来。
西南方面军的进攻停止,是基于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是自身的原因,方面军预备队打完了。西南方面军在统帅部的计划中是担任整个东线的助攻角色,因此虽然布鲁西洛夫本人富有攻击精神,但统帅部并没有为之配备为发生重大突破所用的强大预备队,在战役发起时,布鲁西洛夫手里的一线预备队只有可怜的两个步兵师。当卢茨克方向意外出现重大突破后,这点人填进去只是杯水车薪。此外,在之前的大突破中,虽然奥匈军队遭受了重大失败。但在工业化战争条件下,进攻一方即便是获取了胜利,但也同样遭受了巨大的伤亡。而在这巨大的伤亡之外,布鲁西洛夫还不得不在侧翼留下大量部队维护战线的完整,这也就引出了其停止进攻的第二个原因——友军进攻不利。
按照原计划,西南方面军的进攻只是辅助角色,东线的主攻是由西方方面军执行的,他们最迟应在西南方面军发起进攻一周后的6月11日发起主力攻击。然而,西南方面军的进攻发起了、也顺利突破了,西方方面军却迟迟不见行动。他们以种种理由要求推迟进攻时间,先是推到6月17日,然后又推到了7月初。在这种情况下,西南方面军的成功突破客观上形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锥体突出部。而且随着锥体的前进,锥体两侧的兵力越来越单薄。于是,为了避免不测,布鲁西洛夫被迫停止进攻。
而在此时,德奥的增援部队也上来了。特别是德军,他们利用了铁路的内线机动优势,从俄、法、意各条战线抽调部队(仅从法国就抽调了11个德国师),组成了林辛根突击集团,乘俄军攻势疲软之机对俄军展开了反攻。
6月16日,德军对俄军最前出的第八集团军展开向心攻击。随后西南方面军其他部队也相继和德奥援军展开交火,双方攻守易势。
7月3日,俄西方方面军的攻势终于发动,西南方面军随即也恢复了攻势作战。孰料西方方面军的攻势拖泥带水,连攻几天没获得任何突破,而此时的西南方面军,则又在部分地段达成了突破。
此时,连一向和稀泥的俄统帅部也有些忍无可忍了。7月9日,俄统帅部下达最新指令,让西南和西方两个方面军进行了角色换位,西南方面军成为了主攻部队,而西方方面军成了助攻,原属西方方面军的统帅部战略预备队也被移交给了布鲁西洛夫指挥。
西方方面军在接到新指令后的第二天就完全终止了进攻,而西南方面军则在一系列修整后,于7月28日发起了全线进攻。奈何此时德奥军队已经准备就绪,俄军的进攻再无法获得如6月初那样的进展,双方打成了流血交换。至9月初,俄军筋疲力尽,停止了进攻。
这场为时三个多月的战役就这样拉下了帷幕,由于俄罗斯帝国、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均在此次战役结束后的一两年内解体,因此有关这次战役的双方损失人数(特别是俄方在整个战役中的伤亡人数),目前尚没有目前所知比较可靠的是,在西南方面军一线,德奥方面在整个战役中损失人数约为150万人,而俄西南方面军在5月底至7月中的损失人数约为50万。另外,也些历史学家估算俄西南方面军在整个战役期间的损失应达到了百万的数量级。总之,无论数字怎么统计,布鲁西洛夫突破有两点是得到各方一致同意的,一是这次战役是沙俄在整个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最大的胜利,二是这次战役是一场让胜利者俄国也“失血过多”的战役。在这场战役结束后,东线俄军再也没有能力重演一次类似的胜利了。
最后要说一下的是三位俄国方面军司令的终场。在这次战役的规划和实施中,充满积极主动精神的西南方面军司令布鲁西洛夫,和推诿、懦弱的北方面军司令库罗帕特金、西方面军司令艾维尔特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性格决定命运,这三个人在很快到来的俄国革命风暴中也由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布鲁西洛夫在1917年二月革命期间支持尼古拉二世退位和临时政府掌权,并短暂担任了俄军最高统帅(后很快赋闲在家)。十月革命爆发后,他先是中立,后参加了红军,并担任了包括红军骑兵总监一职在内的多个红军重要职务。1926年3月17日,布鲁西洛夫病逝于莫斯科。
北方面军司令库罗帕特金(也就是那位日俄战争时期的俄国“满洲”陆军总司令)在布鲁西洛夫突破战役后期已经被调到中亚去做总督和軍区司令。在欧洲大战正酣之时将一位前线大将调到大后方,这显然彰显了统帅部对其军事才能的评估和判定。1917年二月革命爆发后,他被塔什干工兵代表苏维埃就地罢免并软禁在家,之后又被送到了彼得格勒,并在这里被临时政府释放。库罗帕特金随即加入了亚历山大伤兵委员会工作,并在十月革命后回了普斯科夫老家。在老家,库罗帕特金创办了一所乡村学校和一家图书馆,就此安度晚年直至1925年1月16日去世。
西方面军司令艾维尔特在二月革命后被撤职并很快退役,十月革命爆发后,他于1918年被契卡逮捕审查。被释放后,他辗转于斯摩棱斯克和韦列亚一带从事养蜂业,并于1926年5月10日在韦列亚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