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
乒乒乓乓噼里啪啦……每条街都响着刀剑的砍伐声,每条街都有一个浩大的江湖。这江湖装在电视机里。当蚊虫登场,准备肆虐小镇,也是每条街巷的茶馆把桌椅摆出来的时候,店家要开始夜市了,电视机被抱到店门口处,开始播放录像带。香港传过来的武打片,是最受欢迎的。店家之间也有竞争,谁能播放一部新剧,意味着他店里的顾客要多一些——而要抢到出租店的新片,也难免要给那眼睛往上扬的店老板丢两根好烟。录像带出租店里,好几面墙都堆满了录像带,盒子花花绿绿,直達屋顶,只有老板知道哪个片子藏在哪个角落,只有老板知道哪盒录像带里隐藏着哪个世界。
我跟那店老板也很熟——那是我爸还在镇上的时候。当时我爸抱回了一个录像机,摆在我们家的二楼上,时常派遣我到那店老板处拿带子。我爸闷在房间里看着那些录像,也并不阻止我们家的小孩看,在邻居小朋友的羡慕中,我看了很多热门或冷僻的片子。他们家没有录像机,他们得讨好我,我才带着他们到家里,给播放上一集两集。我曾觉得那种优越感能长久保持,但当有一天爸爸出远门再没回来,妈妈和奶奶在一场哭泣中接近崩溃以后,那个录像机再没开过。我不会告诉店老板,我家里还藏着他的三盒录像带,我爸出门前嘱咐我拿去还,我一直没还。我觉得只要没还,我把录像带塞进录像机里,就能看到画面出现,就能返回我和爸爸一起看录像的日子——还了,另一个世界就消失了。要知道,爸爸不在,我没机会再去取回新的带子了。每租出一盒带子,店老板会在一个本子上写下:某某,某月某日,某某片(某集~某集),租金某元。还回后,他会在那行字上画一道横线。但店老板从不催我还那三盒带子,也许他忘了。也许,他的本子里,隐藏着一些等待画线却没有被他发现的地方?一行文字在本子上,孤独地等着笔尖的画过,却永远等不到。
店老板非但从不催我还录像带,有时看到我走过,还叫我:“过来,过来,你吃不吃粽子?”我不知道他言下之意。他只好拿起一个录像带的盒子,敲打着店里的桌子,喊道:“小马,你下来。小马你下来!”他儿子小马便从隔层爬下来,甩着沾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头发:“干吗?”店老板丢出两块钱:“带你弟去吃个粽子,剩下的,给你了。”小马便伸手过来拉我。小马大我四五岁,在镇中学读初三,他带着我到电线杆下买粽子。卖粽子的拔开粽叶,用袋子套住,塞进我手心,小马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阿龙,你也得学我,以后不要留在这个镇上。在这里,有个屁出息。”我不顾粽子滚烫,咬了一口,满口油光地说:“可你,也是在镇上啊!”
小马说:“你笨啊?我初三了,很快要考学了,要考到外面去读书了,还会留在这?迟早的事,懂吗?迟早的事!”我掐手指算了算:“那我还有好几年才能出去了,我才五年级。”小马说:“我是说,你得学我,懂吗?不要跟其他小孩一样,没出息。我们要出去看看外面。知道我刚刚在隔层上面看什么吗?不是看录像,我在研究一张地图,我想去香港。懂吗,香港,你看那些香港电影,里面多……哎呀,不去一趟香港,我死不瞑目。我研究过地图了,离我们海南岛不远,隔着一条海峡,游过去,不远。”我说:“你吹牛,你能游过海峡?”小马笑了:“你看过我们镇的南渡江吧,发大水的时候多宽啊,我能游五个来回,五个,懂吗?我想,我再练练,隔着海峡,我也能游过去。”我把粽子吞完了,开始舔手指上的油。小马又问我了:“你呢?如果能出去,你想去哪?”我把手指从嘴巴里抽出,沾了口水的手指一阵发凉:“哪也不想去。”小马长叹一声,他肯定觉得我没出息。
其实,我有想去的地方,但没告诉他。
街上的小伙伴,经常会相约到小镇北边的木桥边上比拼武功。每人在武侠剧上学来功夫后,经过各自修炼,定好在桥头切磋。我不太喜欢练习拳脚功夫,也不喜欢练内功,我喜欢射箭。爸爸还在家里的时候,我在录像带上看过那部《箭侠恩仇》,我喜欢主人公乔三那造型,挽弓拉起,一箭射出,潇洒极了。家里播放这部电视剧的时候,爸爸心不在焉——他好像永远都心不在焉——他在画他的画。爸爸画很多的画,一楼那个小隔间,是他自己的小房间,不经过他同意,我也不能进去。爸爸还给我画过那位箭侠乔三,我忘了放哪了。但和小伙伴的切磋,可不能比拼射箭,箭一射出,射中就死了,我的拳脚功夫,老是在切磋中落入下风。小伙伴都笑我落后太多,要跟他们一起行走江湖,肯定拖后腿。
有人一拳挥出,说是少林拳;有人一掌挡住,顺势一翻,喊一声“见龙在田”,他是在耍“降龙十八掌”。也有两人四掌相对,比拼内力,一人把另一人一直顶向前,终于把那人推倒,站着的长舒一口气:“也不枉我昨天吃了一份炒粉,长了三十年功力。”……这种切磋当然是以武会友以和为贵,但也常常因为切磋过度,引发争斗,甚至有鼻青脸肿的情况出现。当然,这种情况是不敢回家里说的,既然是一同切磋,算是同属一个“门派”,有矛盾也是内部问题,大家的精力要留着一致对外的。而我由于更多时候只是站着看,他们对要不要收我进这个门派也很犹豫,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当然,我的兴趣并不在动拳脚,我只是爱看他们打闹,那样不孤独。看打闹久了,又有点想安静,我就走到木桥上,看着江水朝下流奔去。
爸爸有一次带我过桥喝喜酒,在桥上停下自行车,问我:“你知道水一直流向哪里吗?”我不知道。他告诉我一直流向大海,他还说,在一直流一直流的下游,有一个地方叫“龙塘”,是个打铁镇,那里的人都打铁,每天乒乒乓乓,一批批刀就诞生了。爸爸还说,那里现在只打菜刀、钩刀、大头刀,不是切菜、干农活就是劈柴用的。我没跟爸爸说,但我很想去龙塘镇,找到一个打铁师傅,给我打一把宝剑——我是很喜欢弓箭,但想到要是背着弓箭行走江湖,三下两下箭就射完了,还是一把随身携带的宝剑更可靠。
爸爸在一年多以前离开后,再未回来。那之前,爸爸有时候会出去大半个月,带回一些小镇上没有过的东西。有一回,他带回很多毛料大衣,男式女式都有,很多人都围到我们家里面来,悄悄问着价格,悄悄买。那年天还不凉,很多人已经憋不住,争着把那些大衣穿出来,捂出一阵阵臭汗。他们都很满意,称赞我爸爸带回的衣服,质量比镇上衣服店里卖的好得多。爸爸甚至带回过几个传呼机,家里围聚过来很多年轻人,一边看一边赞叹,却苦于价格的高昂和买了以后怎么交费等问题,没人入手,爸爸后来还得去县城把传呼机出手。爸爸总是带回一些新鲜的东西,我们都习惯了他的消失,也期待着他每次的回来。他带回的这些东西,转换成钱后,交一部分给奶奶和妈妈,因此即使他没有跟别人一样工作固定,奶奶和妈妈也不好说什么。
在家的那些时间,爸爸除了看各种武侠剧,就是窝在一楼那小隔间里面,忙着自己的东西。我曾悄悄进去过,在他的抽屉里,翻出一张张他的画,都是画的一些人。也有例外,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一张白纸上,画着一支手枪的图。那张图很奇怪,不是画手枪的外部,而是画了里面各个零件,精细、精准,像是印出来的。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可能是一把手枪的剖面设计图。我悄悄地把一切东西放回原位,装作从没进去的样子。后来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说她搞乱了他的房间。妈妈几乎要把一碗热水泼到爸爸身上,才结束了战争。
奶奶和妈妈对爸爸的消失讳莫如深,那是家里不能踩的地雷,每次说起这件事,她们都得七闪八闪语言绕弯。也有避不开的时候,两个女人就开始恒久而无趣的战争。奶奶埋怨妈妈没管好家,让她儿子出了这种事;妈妈则冷笑奶奶不管好自己儿子,她被骗了婚,嫁给这么个人,现在还得帮他养全家。这样的战争没有赢家,我时常被波及,被妈妈打得嗷嗷叫。我也不恨妈妈,她老憋着也不好,需要有一个出气口。她哪有多少岁啊,白发已经爬满了半个头。更多时候,奶奶和妈妈是合作状态,两人毕竟有家要养。爸爸和几个叔叔早就分家,奶奶跟了爸爸,爸爸现在不回来了,奶奶和妈妈得养我跟我小妹——奶奶和妈妈,当然也要吃的呀。妈妈每天很早起来,把泡了一夜的大米磨成浆,在圆形铝盘里蒸成一张张半透明的米粉,堆叠一起;她还要把蒜头切碎,在香油里炸得焦酥。一切完成后,白天由奶奶推着三轮车在镇上卖。在米粉上撒上焦酥的蒜头渣、芝麻、椰蓉,再涂一点酱油,卷起来,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我常常吃,也吃不够,尤其是油炸过的蒜头渣,微苦却奇香,咬到的时候,头皮都一麻一麻的。
奶奶和妈妈没说,但我也隐隐从邻居的口中知道,爸爸在外头犯了事,被抓了,得蹲十年八年的牢。他们还列举了很多证据,比如说,我爸爸带回镇上的那些东西,都是稀罕之物,哪里来的?他真的去进货来的?没有的事,都是他跟团伙一起偷来的。有些小伙伴嘲笑我爸爸是小偷,我没啥意见,我绕道走,不理他们就是。但我也发过火,有一次几个六年级的男生围着我六岁的妹妹,轮流嘲笑我爸爸,妹妹哭得脸都花了。我当时刚放学,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冲上去就朝一个人头上砸去,他们哗然而散。那天夜里,被砸头那人的父母围着我们家诅咒。奶奶和妈妈当然不能认输,奋力否认。我冲出去,狠狠地说:“就是我砸的,怎么了?”喊着“别说不是你家小孩砸的”的那小孩父母,反有些愣住了,很久才挤出一句:“我要去派出所报警。”我不认输,喊:“告诉你儿子,下次我见他一次,砸一次。”奶奶和妈妈趁机猛烈诅咒,终于击退强敌。奶奶后来让我在外面不要太逞强,妈妈却没说过,她知道我是在保护妹妹。那天夜里,被子也盖不住的妈妈的哭声,还是让我有所收敛了。但一次挥砖已经足够了,被我砸过的那家伙,虽然比我大,但后来看到我都是绕道走的。我装作要追上去,他就边跑边哭。
家里的录像机没再用上,妈妈把那机器塞进纸箱,藏到了爸爸那小隔间里,用一個大锁头锁上了。我时常还是能看到各种录像的,不仅仅是武侠片,还有各种黑帮片,机枪扫射突突突,火花四溅,过瘾极了。我不是在镇上那些小茶馆看的,是在小马家的店铺里。镇上有录像机的人家就那么些,再加上那些茶馆也没多少,新片拿回来,没多久,所有人就都看过了,就得去省城进货,买回新的录像带。店老板出门的时候,店里有时就交给小马看着,我便和他在店里,爱看什么片看什么片——店里那台试放用的录像机,被我们看得只差没有冒烟起火。断定无人来店里的时候,小马还会故作神秘地从隐蔽的角落里,拿出一些“珍藏版”的录像带,压低声音说:“这个最好看,租金最贵,今天给你开开眼。”他的神秘兮兮,让我无比好奇。然后我就看到电视机上出现了赤身裸体男女大战的场面。我不太敢看,时不时要扭头,小马则一直吞咽口水,额头上汗水都冒出来了。那些画面让人想闪开,又诱惑着我的眼睛,连眨眼的频率都变慢了,喉咙焦渴难耐,甚至下身也不舒服了。
这是有着奇特魔力的录像带,怪不得小马说租金最贵。小马会在我忘了眨眼的时候,伸手抓住我下身,笑起来:“你小子,也鼓起来了。”我才注意到,下身不舒服的原因,是裤裆鼓起来了。我脸上估计比录像机还烫,小马却不再嘲笑我,他说:“我也鼓,懂吗,我们是正常人,正常人都要鼓的,不鼓就完蛋了。”他的话,我半懂不懂。小马又说:“告诉你啊,你小,不懂。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是让人迷得摆脱不了的,一个是吸白粉,一个就是这事。懂吗?不过,白粉那东西,不能沾的,谁近谁就死。你得学我,知道不,不要抽烟,连烟都不要抽。你知道吗,镇上有些家伙,把白粉撒在烟里面,丢给你,你一抽,那完蛋了。上瘾了,得死才能摆脱。”白粉的事,我识得的,这些年,镇上出了很多吸毒仔,把自己家搞得鸡飞狗跳,不死不罢休,奶奶和妈妈忙着生计,对我其实没有多大要求,唯一的死命令,是远离那些吸毒的。按照小马的理论,白粉不能靠近,剩下的唯一让人着迷的事,就是录像带上裸身男女的战争了。
更多时候,那些录像带都是我在看,小马熟得很,他几乎都看过。他更多地盯着手中的武侠小说,从镇上租书店租来的。他爱看各种武侠小说,能找到的,他都看了。他最痛恨的,是看着看着,中间被撕掉好多页精彩的场面,气得他直拍桌子。我有时也会看他租来的武侠小说,有的看得懂,有的看不懂。有些小说,是拍过武侠片的,对着书看,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可以在脑中变成书里的人。小马有一次还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册笔记本,递给我,说那是他写的武侠小说,很精彩,还没人看过,可以给我看看。我接过去,还没翻开,他又反悔,抢夺了回去。他里面的故事,我就没看过。小马说得最多的,是立誓要离开小镇。他说等他在繁华的香港立足之后,我可以过去投靠他。在他眼中,香港是世界的中心,他还说,他想去看看那些武侠片怎么拍的?人怎么就会轻功,飞起来了呢?
他写的小说不愿给我看,但他忍不住说过一些情节。他说,有一个女人在一个空巷子里等人,有一天,巷子里响起脚步声,有来客,却并非她等的人。那人带回来她等的那人的死讯。来的当然是一个男人,而随着他的到来,那个边陲小镇聚集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所有人都只为了一件事而来,一场恶战一触即发……小马说得口沫横飞,我就问:“他们都为什么而来?”小马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想好!”我就觉得他的故事很差。他说:“这个故事是写失意的人的。失意,你懂不?很高级的东西,你懂不?”我说:“不懂。”他只好说:“你当然不懂。我打个比方,你就懂了。你老等你爸爸回来,他不回来,你是不是很失望?”我说:“是。”他说:“那就对了,你爸爸只是暂时不回来,那女人不一样,等来的,是自己男人的死讯,你说,失望不?”我说:“是很失望。”他说:“失望到顶点,就是失意,懂了吗?”我说:“懂了。”
懂了并不是什么好事。懂了之后,我就常常想到,我爸爸还会回来吗?什么时候回呢?在之前,我也会想起爸爸,但不像“懂了”之后那么频繁。小马在练习画素描,他说,他想考高中,以后考大学。但他爸爸不想让他念高中,说学个中师、中专就算了,早点出来赚钱才是,读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何况,大学是容易考的吗?小马就开始学素描,唰唰唰拉线条,他说考中师也行,反正先出去再说,不能再在镇上待了,这世界变化太快了,不出去就迟了。先出去再说,不管以什么方式。他还说:“你爸爸画画很厉害。”我说:“你也知道?”他说:“我跟你爸学过几天画的。他有点歪才,没正经学过画画,却画得那么好。我现在跟镇中学的美术老师学画,他也说你爸爸要认真画,比他画得还好。可惜了,你爸。”小马编故事的才能也迸发了,他说若是有别的机会,我爸爸在省城、在更大的城市、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可能早就成了大画家,卖一幅画,够全家人吃两三年。我笑大城市人又不是傻子,花那么多买幅画做什么?他摸摸我的头:“你才傻子,不懂的。”
他总是说我不懂某些事,最后又想办法让我懂。而我懂了以后,并没有变得更开心。有时我会在小马家的店里待到天色变暗。当灯光亮起,我走出那间烟尘四溢的店面,穿过小镇曲曲折折的小巷,回到我们家的那条街。奶奶和妈妈顾不上,只有妹妹发现我回来了,她总会第一个喊起来:“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奶奶和妈妈不理她的话。她开始变成我身上的尾巴,我去哪,她都跟着。我在家妹妹也在家,她就是我的一条尾巴。
小马跟我讲了他的一个计划,他准备把镇上最横的龙虎帮给瓦解掉。龙虎帮是镇中学十来个人组成的小团伙,在镇上横行霸道,时常勒索一些小学生的钱物。他们倒是没来勒索过我,可能是我那一砖头砸了人,他们也有些忌惮?更可能的理由是,他们根本看不上我,我爸爸没在镇上,我是一个没爸的小孩,浑身肯定没一分零钱,哪有什么给他们勒索?镇上中学、小学各种小帮派很多,龙虎帮却是风头最劲的。所谓风头最劲,倒也不是说他们最狠,而是他们的老大,是一位初二的女生,在所有帮派中是特例。那老大长得很好看,但怎么也不像能打架的人,她是怎么把那些膀大腰圆的家伙都收入麾下的,我不得而知。小马说:“他们太嚣张了,最近欺负了很多人,我得把这事解决掉。不然等我出去上学了,他们更加祸害了。这事不管不行了。”
我说:“你准备怎么做?”
小马沉思了好一会:“我有计划了,但不能告诉你,以免走漏风声。这事很复杂,等我把龙虎帮解散了,你就知道了。”他对此事信心十足,他还让我几天内不要找他,他要准备行动的东西。他有一个袋子,专门装着他的“武器”,能帮他瓦解龙虎帮。我有点为他担心,怕他势单力薄,会被龙虎帮的人给废掉。小马成竹在胸,好像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一切都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在那一刻,他就像武侠片里的侠客,他的剑终于要出鞘了,一剑光寒,龙虎帮哇哇逃窜——他决定要做我们镇上第一个侠客。电视上的侠客我们都见得多了,现实里却第一次看到。小马把这事看得很淡然,好像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总觉得他应该要慷慨悲歌一番,在我面前说出一句句让人热血沸腾的话,那些话,都是会给他的形象加分的。他没说那种话,他好像不过是画画累了,顺手把这帮派除掉,歇歇气而已。我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我问过妈妈关于爸爸的事,只有一次。那次后,我便不再问了。我说:“妈妈,爸爸做什么的?”妈妈说:“你问这个干吗?”我说:“问这个!”妈妈说:“什么都做。”什么都做?什么都做是做什么呢?我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妈妈不说话了。我又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妈妈的眼睛红了,接着就在抽泣。我有点吓到了,趁着妈妈扭头抹脸的时候,我悄悄跑了。我没再问,妹妹却多次问过,妈妈只能笑笑,伸出手摸摸她微卷的头发。我跟妹妹讲:“以后你别问妈妈了。”妹妹说:“为什么?”我说:“你再问,我就不带你去玩了。”妹妹说:“不行,哥哥你要带着我。”我说:“你……只要不问妈妈,我给你刻一把剑,你不是想要一把剑吗?我给你刻一把!”妹妹很高兴:“我不问了。”说是这样说,她很快又会把说过的话抛在脑后,仍问妈妈。妈妈还是笑了笑,摸摸她微卷的头发。
爸爸在家时,时常带着我和妹妹,妹妹坐在他的肩头,我跑在前头。他爱带我们去小镇北面的江边玩,江岸边是一大片沙地,长满了根部很浅的草,他给我们挖坡马。镇上有人收购坡马,但爸爸从来不卖,他给我们玩。妹妹不敢摸,我则拿着一根细细的红线绑住最凶猛那只的左后腿,把坡马放出去,跑到红线拉直了,我把红线一收,坡马回到手心内。再放出去、再收。我玩腻了,爸爸会把坡马装到家里那个大玻璃罐里,那里是米酒,坡马泡酒,会把带点米白色的酒泡出深褐色。爸爸说:“这是好东西,你长大了,陪爸爸喝两口,现在你还不会喝。”其实,爸爸倒那酒的时候,给我尝过,我在矛盾和犹疑中压制着那奇怪气味的诱惑,伸出舌尖蘸了两滴。辛辣的怪味让我哇哇狂叫,骂爸爸骗人。奶奶听到声音,责骂爸爸怎么能让小孩子喝酒?爸爸哈哈大笑。爸爸带着我和妹妹去江边玩回来,我当晚总会梦到一只坡马爬呀爬,爬到我的肚皮上,那根红线还绑在它的左腿,它的四肢踩得我的肚皮很痒,我想要伸手把它抓住,却浑身动不了。坡马张开嘴巴,我以为它要咬我,更想扭动一下身子,还是动不了。它张开的嘴巴并没有咬向我,而是那根绑在左腿的红线。线断了,一道光闪过,它跑了。它虽然已经被爸爸泡到玻璃酒罐里,可它从我的梦里跑开了。
我没想到,小马所谓的击垮龙虎帮的方法,是把龙虎帮的女老大变成了他女朋友。我好多次看到他们手牵手在江边走,感觉很怪。他们胆子还有点小,不敢在目光聚焦的街巷上游弋,只好去江边,去江边的木桥上,那里人少——也是怪,情侣们总是愿意往人少的地方钻。老实讲,我不知道该鄙视小马还是佩服他,他的瓦解龙虎帮的伟大理想是真的,还是他想追那女老大的一个借口?但小马忙着和那女老大谈恋爱,已经没有时间让我在他们家的店里看录像,更没心情跟我解释这个了。我想,感觉奇怪的不仅仅是我,女老大的那群跟班,或许更加奇怪,他们要怎么面对小马呢,小马跟他们的老大那么亲热……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就是小马跟女老大谈恋爱的时候,龙虎帮确实没有再在镇上横行,少了核心,他们成了一盘散沙。
事情却很快起了变化。一个星期后,在一场争执中,小马被龙虎帮几个人围攻,打断了右臂,当时女老大喊破了喉咙,那群她的跟班都没有再听她的话。小马绑着绷带,挂在胸口,我去他店里看他时,他爸爸说:“阿龙,你别学他,你小马哥笨得要死。以为自己多聪明,你看,手也赔进去了。”小马喊起来:“爸,你还笑话我?”他爸爸说:“你自找的,你自己承受吧。”小马的爸爸那么开明,小马碰到多严重的事,他都说得很轻很淡,没有跟别的父母一样,动不动就要打要杀。
小马神情沮丧,电视机里一直播放着喜剧片,也没能把他的嘴角拉开一丝笑意。我说:“你……”小马说:“我完了。”我说:“什么完了?”小马说:“她离开我了,还有,你看看我这手,要是好不起来,中考怎么考?完蛋了,我要窝死在这镇上了。”我说:“你怎么……”小马说:“你想问我怎么去追她是吧?我本来就是要追她啊,我哪管帮派不帮派的,我就是想追她。阿龙,你说她好看不?”我说:“好看。”小马说:“你也觉得好看,那值了。那没白追。”我问:“你怎么追到的?”小马说:“你小小年纪,还要学这个啊?”我说:“不是,我就是觉得她那种眼睛朝天上长的人,怎么被你追到了?你真有本事。”小马说:“多简单啊。我不是在学画画嘛,我给她画了一幅画,送给她,后来,约她吃夜宵。后来,说我这里有很多别处没有的录像带——别处没有的,你也看过的那种,对,那不穿衣服的录像带。我带她看了两回,她就主动来找我了。她比我好奇多了,我们就试了。”我说:“试了?试了什么?”小马说:“你不懂这个,唉。她原来那些跟班,看我把他们老大给追到了,理都不理他们,就发怒了,和她也闹掰了,当着她的面打我。还专门挑我右手打,说我不是会画嘛,那就把画画的这只手给折断了,看还能不能画。”
小馬的手折了,但他也确实把龙虎帮给击垮了。那群人打伤了小马,那女老大威信尽失,龙虎帮顿时瓦解了。只不过那群人在缺少了女老大的情况下,重新推选一人,成立了另外一个帮派,叫“神龙教”,从一本武侠小说得来的名字。我不明白的是,既然那女老大都和自己的跟班闹掰了,为什么还那么坚决地和小马分手呢,分手了她也不可能再回去当老大了。小马说他也不明白,他还说,这事闹不明白才是正常的,男女的事,是最难搞明白的。小马当然也为女老大的离开感到沮丧,但他更大的担忧,还在于他害怕受伤的手好不起来。中考还剩下一个多月了,若是手好不起来,或者好起来了,却因为长时期的休养导致画技生疏,去参加美术类中师考试,肯定是考不上的。他希望尽快离开小镇,越快越好,要是因为这事,得留级、耽搁一年,对他来讲,将会无比折磨。我觉得他一直在后悔,因为去追那个女孩而让计划受挫,会不会得不偿失?我问他:“你后悔不?”他摇摇头:“后悔啥?我试过了,懂吗?有些事要多去试。这事真是让人上瘾的啊。”
我去木桥边的竹丛里砍回了一小节毛竹。我用家里的菜刀,劈了一条长片出来,竹剑才刚开始制作,就有两根手指被割破了,只得暂停。过了几天,手指好得差不多了,我又接着做竹剑。把竹子劈成长条,是很容易的,但在竹节那里刻好剑柄,却不简单。我想把剑柄刻得漂亮一些,想刻上花纹,但我知道,我是做不到那么漂亮的。我想,要是爸爸在的话,以他的本事,肯定是能做好一把竹剑的。当然,要是爸爸在家,妹妹就不会追问妈妈,我也就不会许诺给她做剑了,也就是说,爸爸在家,就不需要一把竹剑了。小马肯定也是能把竹剑做得很好的,他看过那么多武侠片里的剑,懂得那么多武侠小说里的剑,他还跟我爸爸一样会画画,他肯定能做好。我想找他做,但他的手不是被人家打伤了嘛,还挂着绷带,哪还能帮我刻剑?
我找了几块破布条,捆绑在剑柄的位置,手握着倒挺舒服,软软的,但并不好看。这是我第一次做一把剑,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就目前这个样子,我是不好意思拿给妹妹的。还好妹妹并不着急这事,她从不追着我问竹剑的事,也许,她根本不喜欢剑,我许诺要给她做,她就听着,却根本没记在心里。放学之后,我取出这把剑,跑到街道尽头或者江边,开始练一种剑法。这种剑法,是我从各种武侠片里学来的。我觉得我已经练得很好了,可惜的是,我不懂内功,导致剑法威力太小。武侠片上也没人教内功怎么练,虽然时不时会有人念几句内功口诀,但那些话全听不懂。要是我懂内功的话,我也许可以一剑从江里刺中一条鱼。我问过小马:“真的有内功吗?”小马眼角一歪:“骗人的,别信。”我不太信小马,他又没练过,怎么说骗人?
虽然没练到内功,但我的剑却很快就派上用场了。
以前龙虎帮、现在神龙教的那几个人,在奶奶的三轮自行车前要了三份米粉卷,却不付钱,撒腿就跑的消息被我听说后,我已经铁定了心,要让我的宝剑出鞘。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拿着米粉卷就跑,是奶奶回来说的。一天劳累的奶奶在家里唉声叹气,劝我不要学坏,不要像那几个死路头的烂仔一样,竟然来抢东西。我不吭声,把这事记在心里,我已经从武侠片和小马那里学会了,真正的男人、真正的高手,都不是话多的——小马没开始行动就跟我宣扬能把龙虎帮击垮,最后付出了手折的代价,我得悄悄来。我还悄悄去打听那天的场景。其实不用打听,一看到我走过去,目睹了情形的大人,会招招手把我叫过去,绘声绘色把看到的告诉我。比如说,那天要米粉卷的有俩人,却点了三份;比如他们还让我奶奶多放了点芝麻;比如,他们对视一下眼睛后,朝两个不同方向跑,分散我奶奶的注意力;比如说,他们分开逃散后,还停下来做鬼脸,嘲笑我奶奶拿他们没办法;比如说,他们还高喊:“下次再来吃,下次点四份。” ……这些话我都听着,但不出声,那些大人还会摸摸我的头,叹息“如果你爸在就好了”之类的话,有时甚至会在茶馆里点一个包子,塞到我手中。
我不断打磨那把竹剑。这把竹剑原来是没开刃的,我怕切得太锋利了,会割到手;剑尖原来也不尖,有一个圆弧。现在不一样了,我反复用菜刀给竹剑削边,它开刃了,虽是竹子,也像是闪着精钢的光芒。那剑尖,已经被我削得锐不可当,一剑击出,若是薄一点的木板,也会被我刺进去的。由于我对这把剑的精细打磨,它已经越来越短,甚至可以藏在我的挎肩书包里了。竹剑躺在书包里,我常常伸手进去握住,我很有耐心,并不急于出手。我还是时时去看小马,听他讲他的理想。他的手恢复得很快,参加中考问题不大,他觉得他是最优秀的,只要他去考,什么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他肯定是那个按照既定规划走出小镇,去看看香港、看看整个世界的人。
我的剑是在电子游戏厅门前出击的。那天,下午放学了,在十字路口那,我遇见了奶奶的三轮自行车,她的摊点前围聚着要买米粉卷的人。我本想跟奶奶打个招呼,看到人太多,她的手没歇过,我就往前走。离奶奶的摊点不远处,是电子游戏厅,门口挂着一张厚厚的红色布帘,门口三三两两站着一些小青年。我是在那时看到神龙帮那个人的,他就是抢我奶奶米粉卷的两个人之一,他仰着头,手臂挥舞,说着什么话,话没落地,他把头钻进那红色布帘里,留了下半节身体在布帘外。机会转瞬即逝,我等待已久的时刻到了。我的手伸进书包,包了布条的剑柄握起来很适手。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犹豫,我整个身子朝前俯冲,手中的竹剑,往那个露在布帘外面的屁股狠狠扎去。一声惨叫,我不知道竹剑有扎多深,只感觉那身体一阵猛烈甩动,我摔倒到墙边,手中的竹剑也折断了,我只握着那节剑柄。惨叫声一旦响起,就再也停不下来。周围的人都围过去看,那中剑的家伙,在布帘下滚动。有人跑上来伸脚踢我,我顾不上看他是不是神龙教的人,伸出左手就是一挡。
一阵剧痛传来,我听到了咔嚓一声,是手折了吗?我是跟小马一样了吗?我不知道,我没时间想,趁着场面混乱,我一个翻身,滚了几滚,爬起來,朝北边飞奔而去,把那惨叫声丢在远远的身后,也把奶奶的尖叫声丢在远远的身后。是的,我听到了奶奶的尖叫,我出剑的地方离奶奶的摊点本来就很近,她肯定看到了眼前这场我的复仇。她的尖叫带着哭声,但我也顾不了,我只能飞奔,只能跑,朝北边跑、朝江边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会了轻功,只要我愿意,就能腾空而起。我跑得比所有人都快,镇上所有的房子和人,在我眼前连贯成一堵模糊的墙,风在耳边哗哗哗吹过。
我躲在砍竹制剑的那竹丛里。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挡住人家那只脚的左手,一阵剧痛过后,还是能活动,没有折,没有折,虽然手很痛,也肿起来了,但没折。我斜靠在那丛竹子那,内心无比充盈,这是爸爸消失以后,我最为酣畅淋漓的时刻。风从江面吹过,摇曳着竹子,发出某种曲调。那是难以说清却无比动人的曲调。我躺着,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我一直躺着,天色慢慢变黑。变黑的过程挺长的,我看到江水不断改变着颜色和形状,原来,江水的颜色和形状有这么多。我陆陆续续听到各种找我的声音,奶奶的、妈妈的、妹妹的、邻居的,还有跟爸爸关系不好的叔叔的,甚至有很多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都在喊我。
“阿龙,你在哪?”
“阿龙……”
……
我还听到了小马的。小马的声音很平和,轻轻地喊着我的名字,他可能离我已经不到十米了,但还是没发现我。我藏在竹丛深处,外面看来,可能只有一团绿得深黑的颜色。老实讲,他也来找我,我有些感动,我甚至都想走出来看看他了,跟他打个招呼告个别。但我还是忍住了,男人、侠客,是不能轻易暴露的。天黑之后,各种找我的声音还是此起彼伏,却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眼前的江水,闪耀着一种奇特的颜色,这种颜色,夜色压不住,它在缓缓流动,在夜里也能清晰辨认。那是一条流淌的微光之水。我摸到了扔在竹丛边的那截短剑——只剩下剑柄了。我摸着剑柄上的布条,仍旧是软软的,很适手,我不舍得扔。我把剑柄插到我的后颈的衣领那里,剑柄那有个结,刚好卡住,没往我的衣服里面掉。
我站起身来,那把断了的竹剑就被我背在了身后。
竹剑断了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我要去哪了。
——我要去龙塘。
爸爸说过,龙塘镇满大街的铁匠铺,就在这条江的下游。我不知道龙塘在哪,但爸爸既然那么说,只要我顺着江水往下走,肯定能走到龙塘去。我想带着我的断剑去龙塘,找一个师傅给我打一把真正的铁剑。我要把真正的剑给妹妹——我不能给她一把会折断的竹剑。我甚至还想,我会不会在龙塘遇到爸爸呢?他那么久没回家,会不会正躲在龙塘,打造他那把画了图的手枪呢?一想到爸爸,去龙塘的激情更加强烈了,这激情淹没了饥饿和左手的疼痛。我决定出发了,顺着江水往下。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小马,他破解了龙虎帮,我这一剑应该也会把神龙教给灭了吧?我比他要厉害多了,看看,我连手都没有折呢。还有,就是小马一直想着离开小镇,他肯定没想到,我竟然比他离开得更早。毕竟,他是小马,我是“阿龙”,龙总是要比马快一些的吧?
我背着竹剑,和江水同向,第一次一个人跨出了小镇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