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从安倍夜郎漫画里出来的食堂,
在霓虹的暗处,背街小巷,
烹饪爱恨情仇和喜怒哀乐的真相。
猫饭、茶泡饭、红色香肠、酱油炒面,
松 冈锭司,山下敦弘,及川拓郎,登坂琢磨,小林圣太郎,
这些眼花缭乱的名字,
就是人间烟火。
我有点居心不良,一直追,
企图甄别食堂里的成份与阶级。
结果是所有的装模作样,
在朴素面前不堪一击。
终于明白了那些面膜和画皮,
走不进深夜的食堂,
夜的手伸过来,近乎于残忍,
一一剥离。
卸下面具,
卸下身上多余的标签,赤裸裸。
南河苑东窗无事从不生非,
灯红与酒绿,限高三米,
爬不上我的阁楼。
南窗的玻璃捅不破,不是纸,
窗外四季郁葱,总有新叶翠绿,
滴落温婉的言情。
真正的与世无争就是突围,
突出四面八方的围剿,
清心,寡欲。
阅人无数不是浪得虚名,
名利场上的格斗,最终不过是,
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把所有看重的都放下,就是轻,
轻松谈笑,轻松说爱,
轻轻松松面对所有。
任何时候都不要咬牙切齿,
清淡一杯茶,可以润肺明目,
看天天蓝,看云云白。
早晚一杯牛奶,加半糖,
半糖有一种弹性入侵,
依赖、纠结、适可,想入非非,
这是很重要的尺度。
我用一个花甲的味觉,
调试了这个口感,
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比如人生这个大词其实很小,
与品格、性情毫无关系,
仅仅是深一脚、浅一脚,
最后走成自己的路。
鸿鹄之志和高屋建瓴都很可疑,
有點像牛奶满满加糖,
失去弹性的自信就是糊涂,
还自以为是。别人看一眼就腻,
反胃,甚至痉挛。
我一直拒绝满糖和不加糖,
对半糖情有独钟。
半是状态,半是把握,
半是清晰与含混之间的自留地,
深浅自己拿捏,游刃有余。
它的身世可疑。
它的形迹可疑。
它流浪,在暗处与鼠类勾肩,
行走阴湿的下水道。
我对它的怜悯最初是一条鱼,
鱼刺被它当成剑,起舞于月黑风高。
我继续在它出没的角落布施,
牛奶、猫粮、无刺的虾米,
希望它立地成佛。
我不能与它对话,可以宽恕,
我看见石头流出眼泪。
没有家的滋味我也曾有过,
背井离乡,或者,
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但流浪不是成为流氓的理由。
街边、野外、灌木丛物种复杂,
从生到死留下好名声,
无计其数。比如那只流浪狗,
轻脚轻爪,从不伤人。
夜有所梦。
据说春梦里的对象很陌生,
对此我将信将疑,但是很多人认同。
我的梦不在春天,没有斑斓,
夏、秋、冬里也没有春。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贴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贴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我不幸光荣受伤,也要宽恕,
让我的血淡化成他的泪,
以泪洗面,换回以前的模样。
我经常使用这个程度副词,
省略前戏和后缀,节制过度的热烈,
它不孤独,语义能够抵达无限。
我的无限程度都是限量版,
唯一。在唯一里无限放大,
像夜里偷袭而来的梦,重复、极端,
与现实相距两颗星辰。
这几乎是无法丈量的距离,
比我知道的天涯和咫尺,更残忍。
始终不贰。认定无比就是无比,
一条路走到黑,白也是黑,
黑得根深蒂固,一目了然。
厌倦时刻分明一日三餐。
厌倦早出晚归两点一线。
厌倦书桌前半真半假的抒情。
厌倦阳台上一丝不苟的色彩。
厌倦甜言蜜语。
厌倦风花雪月。
厌倦瓜熟蒂落。
厌倦水到渠成。
厌倦阴影虚设的清凉。
厌倦落叶铺满的哀叹。
厌倦口蜜腹剑钩心斗角。
厌倦虚情假意心照不宣。
我对厌倦情有独钟,
循规蹈矩顺理成章按部就班,
让我迟钝、萎靡、不堪,
形同行尸走肉。
厌倦,厌倦,厌倦流连忘返,
把过去的每一寸光阴,
清空。留一块旧年的伤疤,
独自刀耕火种。
从海里打捞的大牌不分主次。
鲍鱼、生蚝、刀鱼、海胆,悉数登场,
虾蟹不在演员表上。
此刻我正襟危坐,心生惊悸,
只好躲在杯盏的后面,
灌醉自己。我的表演比专业更专业,
始终举不起一双竹筷。
好想把筷子扔进海里长出海藻,
海里多一尺屏障,
桌上少几个演员。
我知道那些大牌都是狠角色,
身后的海不会视而不见,
总有一天兴风作浪。
记起释道海师父对我说,
忘其耳目。这对于我实在太难,
我正在参与一次集体杀戮,
听见了海的哭,由远而近。
如果生物链上必须要我充当凶手,
我也不会选择海,宁愿
投身于海成为长出刀刺的礁石,
网来网破,船不能肆无忌惮。
海洋里的生命自由、鲜活,
风平浪静,蔚蓝,一直蔚蓝。
我珍惜所有的倒影,
一如珍惜它站立的真实。
倒影倒下的误读是委屈自己,
我错了。倒影没有错,
倒影身不由己。
背影渐行渐远,我在看,
一尺和一千尺之外可以确定,
我不言语不着一字。
很南的南方,
与西南构成一个死角。
我不喜欢北方,所以北方的雨雪与雾霾,
胡同与四合庭院,冰糖葫芦,
与我没有关系,没有惦记。
而珠江的三角,每个角都是死角,
都有悄然出生入死的感动。
就 像蛰伏的海龟,在礁石的缝隙里与世隔绝,
深居简出。
我居然能够隔空看见这个死角,
与我的起承转合如此匹配,
水系饱满,草木欣荣。
老爷子最早在水上行走,
从重庆到汉口,两点一线,
巫山云雨和两岸猿声,都抛在身后。
我无法想象那些水运的枪支,
如何安全抵达。
万恶的旧社会的那些枪口,
最后对准了谁?老爷子的水性,
就是把弟妹带大,养家糊口。
很早失去了父亲的我的老爺子,
身边七个兄弟姊妹,后来,
还有了我哥我姐和我,
以及孙子、曾孙,连绵不绝。
这是一个兵工厂的家族,
老爷子名副其实做了老大,
稳坐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
我的老爷子从来不问天上的风云,
只管地上的烟火,拖儿带女,
踉踉跄跄走进新的社会和时代,
他人生的信条就是过日子,
平安是福。
以前是他说经常梦见我,
我无动于衷。现在是我梦见他,
不敢给他说我的梦。
害怕说出来,他心满意足,
就走了。必须要他牵挂,
我是他的幺儿,不顶嘴,不流泪,
与他相约,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