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端午节过后不久,去汨罗江凭吊屈原,却意外与杜甫相逢。这番相遇,我不能用惊喜来形容,却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提起汨罗江,人们并不陌生,它因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而闻名天下。汨罗江,是与屈原的名字紧紧地连在一起的。他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岁月,在这里写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离骚》《天问》。两千多年前的一个五月初五,诗人在这里纵身一跳,将自己洁净的躯体和灵魂托付给了这条清澈的江。从此,汨罗江成了天下诗人、读书人景仰的河流。每年的端午节,人们都会来到这条江边,吃粽子,赛龙舟,吟诵他美丽的诗句,缅怀这位伟大的诗人。“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另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杜甫,也跟汨罗江结下不解之缘,最终也将他高贵的灵魂安息在汨罗江畔。
一条江,安置了两颗伟大的诗魂,这是怎样的缘分和荣幸,又是多么罕见的奇迹。
这是我第一次来汨罗。得知这么重要的史实,我兴奋不已,也感动不已。我行走在汨罗江畔,追寻着两位诗人的足迹,探寻他们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
两位诗人的人生轨迹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名门之后,都生活在由盛转衰的历史转变时期,都忠君爱国,都因言获祸,最后都安息在汨罗江畔。
屈原是战国时期楚国诗人、政治家。他一生经历了楚威王、楚怀王、楚顷襄王三个王朝,这正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个大转变时期——战国末期,楚国由盛转衰。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早年受楚怀王信任,任左徒、三闾大夫,兼管内政外交大事。“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他提倡“美政”,主张对内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对外联齐抗秦,遭到上官大夫、子兰等奸佞党人的谗害,被先后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城,屈原悲愤交加,留下了流传千古的《怀沙》,怀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
杜甫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杜甫的一生也经历了三个王朝:唐玄宗李隆基、唐肃宗李亨、唐代宗李豫时期。这个时期是大唐帝国从开元盛世转向衰落的时期,他的诗歌记录和反映了这段历史,被后人称为“诗史”。他一生仕途不顺,郁郁不得志,除了短暂担任过左拾遗——一个七八品的谏官,在政治上几无作为。因为人正直和疏救房琯,触怒肃宗而被贬职出京,随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最终病逝于湖南,与屈原同眠于此。据民间传说,在他离世前,已半旬不得食物,县令闻讯送来酒和肉,诗人饱餐一顿之后,当晚或次日即在凄风苦雨中病逝于一叶扁舟中。甚至有人提出“三贤(指屈原、李白、杜甫)同归一水”的说法。传说虽不可考,但一代诗圣就此凄然谢幕,令人扼腕长叹!
如果说,人生轨迹的相似是一种巧合的话;那么,杜甫与屈原在政治伦理思想、爱国精神、性格品德等方面的高度一致,则是一种心灵契合的结果。
屈原和杜甫都以爱国爱民而著称。屈原的主要政治和伦理思想可归于儒家的范畴。他始终不渝地忠于国家,把国家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他提出美政主张,大力改革,致力于国家强盛。他讲仁义道德,“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怀沙》)主张贤臣辅政,学习先王商汤、夏禹、周文王、武王,对尧舜的高尚行为和目光远大更是极力颂扬。“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九章》)他关心民生疾苦,“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即使被楚王放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他仍以国事为重,眷念楚国的安危和人民的祸福。
杜甫一心为国着想,念念不忘国家的命运。他在《塞芦子》《春望》等诗篇中倾吐了对祖国山河破碎、人民困难深重的沉痛哀愁。直至诗人晚年潦倒时还“欲倾东海洗乾坤”(《追酬故高蜀人日见寄》),念念不忘国家命运。杜甫同样继承了屈原的民本思想,“不敢忘本,不敢违仁。” (《祭远祖当阳君文》) 忠于君王,“竭忠诚而事君。” (《惜诵》)他对人民的苦难十分同情:“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赴奉先咏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展示了一种豁达博大的胸怀。
在人格品质方面,屈原和杜甫都是正直刚强、品格高尚之人。他们以国家和人民利益为重,注重个人品行修养,不愿与奸臣同流合污,更不愿为一己私利而趋炎附势。屈原品行高洁,正道直行,虽遭谗害也不改初衷:“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离骚》)他为了实现崇高理想,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怀沙》)面对渔父“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的劝告,屈原慷慨回答:“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屈原沉江自尽,与其说是以身殉国,勿宁说是以身殉节。他是为了保持灵魂的洁净而自尽。在无力改变现实的绝望感下,他选择了放弃现实,用自杀寻求解脱。他通过毁灭自己,升华精神,最终达到了对污浊世俗的超越。
杜甫一生抱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为了国家和正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实现政治理想,他不怕献出生命:“济时敢爱死。”(《岁暮》)直到生命里程即将走完之时,还关心着国家命运和人民的痛苦,托付友朋,完成自己未竟之事业:“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 为拯救好友房琯,他冒死直谏,逆鳞抗争,终于触怒肃宗而被免职。
屈原的高洁品格,“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感动和影响了一代代中国知识分子,杜甫就是其中之一。共同的理想,相同的遭际,令杜甫与屈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杜甫对屈原非常景仰,他在诗中屡屡向屈原表达哀悼和敬意:“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陈拾遗故宅》)“迟迟恋屈宋,渺渺卧荆衡。”(《送覃二判官》)“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天末怀李白》)“牵裾恨不死,漏网辱殊恩。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建都十二韵》)屈原、杜甫同样因刚正不阿而被贬谪,流落湖湘,其沉郁、愤懑的心情是相通的,他怜“湘水魂”(谓屈原)实质也是怜自己。在诗歌创作上,杜甫对屈原也多有继承与创新,他的《同谷七歌》与《离骚》的沉郁风格和哀痛之情更是一脉相承。“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一唱三叹,使人不忍卒读。因此明末清初学者王嗣奭在《杜臆》中说:“读《骚》未必堕泪而读此不能终篇。”
杜甫流落湖湘,是否追寻屈原足迹而来?不得而知。据史志记载,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之夏,杜甫漂泊到湘,欲由长沙去郴州,到了耒阳却遇到发大水,只好掉头北行,乘船由湘江转汨罗江,途中贫病交加,在昌江病死在船上,葬于小四村天井湖。不过,在湖湘期间他曾经专门凭吊过屈原。他在《祠南夕望》中写道:“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明末清初学者黄生说得很中肯:“此近体中吊屈赋也,结赤自喻。日夕望祠,仿佛山鬼湘娥,如见灵均所赋者。因叹地虽清绝,而俯仰兴怀,万古共一长嗟,此借酒杯以浇块磊。山鬼湘娥,即屈原也。屈原,即少陵也。”在这里,杜甫确是借屈原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磊。两位天才的文学家,长眠于同一条江边,这是少有的奇迹。据考证,屈原和杜甫都安息在仅253公里长的汨罗江畔,而且都有墓、祠,分别在汨罗江两岸,一个在江头,一个在江尾。这样两位伟大的诗人,相隔千年,他们在汨罗江畔相会,在汨罗江畔握手,在汨罗江畔对话。从此,“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余光中《淡水河边吊屈原》)
两位伟大诗人的高尚品格和精神传承,受到后人的热情赞颂。近代学者王国维,就把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并称为中国历史上四位“旷世而不遇”的、人格高尚伟大的天才文学家。有意思的是,屈原与杜甫都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授予“世界文化名人”称号。
在汨罗,我分别凭吊了屈子祠和杜甫墓。屈子祠,坐落在汨罗江下游北岸玉笥山上。据说,玉笥山是屈原晚年生活、写作和投江自沉的地方。祠堂建于汉代,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重建。我登上玉笥山,来到祠堂门外,只见一株合抱的古樟树遮天蔽日,密密的枝叶间透出红墙、白墙和金色琉璃瓦。正面是八字形牌楼式山门,中门上方嵌五龙捧圣汉白玉门额,“屈子祠”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浑厚稳重。山门上有17幅石灰塑画,演绎的是屈原的生平和《九歌》部分章节,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入中门,有木隔门照壁,上悬“光争日月”巨匾,中挂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全文雕屏,两侧厅柱上是清朝郭嵩焘、李元度撰联。照壁后是丹墀,两株近300年的古桂荫蔽了整个丹墀,光影之下,香炉中一炷香袅袅升起。“德范千秋”的匾额后面,供着“故楚三闾大夫屈原之神位”,游龙和凤鸟的雕刻都是来自《离骚》的诗句。后进中厅耸立着屈原镀金塑像,高达三米,手抚佩剑,脚踏波涛,银髯飘逸,目光坚定,凝视远方。整个建筑浑然一体,在百年古树的烘托下,更显得庄严、肃穆、幽静、典雅。
相形之下,杜甫墓则相当朴素。杜甫墓坐北朝南,墓为圆形土堆,原墓花砖结顶,一室二耳,楔形砖砌成,红石墓碑,典型的唐墓风格。经历风吹雨打,杜甫墓及附属建筑曾多次修缮、重建。现存杜甫墓为清光绪九年(1883年)重修,合径1丈,高5尺,墓顶覆以坚固的厚石块,附以后围;碑为青石,上刻“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墓”。杜甫墓前的杜公祠、官厅、僧舍亦为1884年重修。祠门正上方有青石匾,上刻“诗圣遗阡”四个大字。宋代诗人徐屯田祭拜杜甫墓后写道:“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过杜工部坟》)的确,这是两颗伟大诗魂的互相陪伴。
汨罗江,是湖南省北部的一条江,分为南北两支,南支称汨水,北支称罗水,两支至大丘湾汇合而成汨罗江。这里正是屈原怀石自沉的地方,所以又称“屈潭”。以前,提到汨罗江,人们总会想到屈原;而今往后,汨罗江在我心中的分量更重了。汨罗江慷慨地收容了两位诗人,而两位诗人则把最高的荣誉给了汨罗江。这是诗人的不幸,却是汨罗江的幸运,是天下诗人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