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
渐渐恢复的草原湿地
衬托你至少在私人情感里
拥有看待它的五个角度:
远远望去,天下第一敖包的美名
令它的形状刚好吻合于
科尔沁的乳房;白云飘过,
涉及神圣时,归宿感
将游牧的精魂猛烈召集在
离长生天最近的地方。
敖包节刚刚举办过,相亲的
味道依然飘浮在烤过
全羊的空气中;如果仰面躺下,
奶皮子的回味会把你直接
扭送到五百年前的七夕夜。
另一个对比由围绕它的象征展开的
地势的平阔与突兀的崛起构成。
你不可能视而不见,正如独自
登上山顶,目睹美妙的余晖
将你的身影安静地投映到白塔的
基座上时,你不可能无动于衷一样。
你的孤独在那一刻被放大了
一百万倍,而与此同时,
你的渺小也被浓缩了一千万倍。
明明是过客,但令背脊湿透的
却是朝山者的汗水。上山之前,
演练分身术涉及如何对付
尘世的喧嚣;下山之后,
将前生和后世愈合在
不服老的天真中已变成
头等大事。追溯到起源神话,
恶灵以为只要变身为野兔,
便可逃过正义的法眼;
而腾空的猎鹰,利爪滴着血,
迫使恶魔的原形再次露出狰狞;
搏斗结束后,猎鹰降落的地方
慢慢形成一座高耸的山丘。
如此,临别时回望它的风姿,
你突然有欲飞的冲动,也在情理之中。
十年前,它叫过随军茶;
几只滩羊做过示范后,
你随即将它的嫩叶放进
干燥的口腔中,用舌根翻弄
它的苦香。有点冒失,
也可能把你从生活的边缘
拽回到宇宙的起点。
没错,它甚至连替代品都算不上,
但它并不担心它的美丽
会在你广博的见识中
被小小的粗心所吞没。
它自信你不同于其他的过客——
不过,科学家对交叉证明所需的其他证据充满信心。因为从火星快车号独自发现的结果来看,科学家已经非常兴奋地认为:火星岩层下的东西,除了可以被认定为是湖泊之外,再也想象不到会是什么其他的东西。看来,火星上存在湖泊,已经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了!
你会从它的朴素和忍耐中
找到别样的线索。四年前,
贺兰山下,它也叫过鹿鸡花;
不起眼的蜜源植物,它殷勤地
在蜜蜂和黑熊之间做过
正确的美学选择。如今,
辨认的场景换成科尔沁草原,
但那秘密的选择还在延续——
在珠日和辽阔的黎明中,
你为它弯过一次腰;
在大青沟清幽的溪流边,
你为它弯过两次腰;
在双合尔山洒满余晖的半坡,
你为它弯过三次腰,
在苍狼峰瑰美的黄昏里,
你为它弯过四次腰;
表面上,它用它的矮小,
降低了你的高度;
但更有可能,每一次弯下身,
都意味着你在它的高度上
重新看清了我是谁。
黑影憧憧,踩踏的响动
经脆断的枝叶反弹后,
粗重的鼻息渐渐从宇宙的背景中
过滤出新的物种:一旦靠近,
你可能是它的皮,棕毛倒立,
紧张得就好像在你和死亡的对峙中,
悲伤是一头野兽;新的饥饿
已经形成,食物链的顶端,
你的愤怒比世界的虚无
还要精确一万倍。要排序的话,
按黑暗的程度,孤独是另一头野兽,
以生活为迷宫,将它的粪便
醒目地涂抹在白日梦的出口。
而你太爱干净,不甘于
假如按熟悉的程度排序,
死亡是你的最大的洁癖。
常常,趁着夜幕,巨大的悲伤
兽性弥漫,将命运反刍为
按胃口的大小,死亡无法改变
我们之间的心爱;死亡能改变的只是
我们之间还剩下多少粒虚无。
当湛蓝的海面开阔到
让低垂的白云不断轻佻
人生如梦,它的不满已接近
一种临床现象;它不会止于
我们以为它不过是一种天气现象——
还有比充满梦幻色彩的
太平洋更好的舞台吗?
霹雳几乎是现成的,
它只需把它自己的疯狂的旋转
举向奇观的缺席;
行踪飘忽,但大致的方向
就像一个核按钮已被悄悄按下……
玻璃粉粹,伴随着美人的尖叫声,
从高空坠落的建筑残片将无视警告的行人
狠狠砸倒,而猛烈倒灌的海水
看上去更像有魔鬼卧底在我们中间
试图隐瞒在自然面前人人平等
比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更有效。它的磅礴
几乎令所有的刺激物瞬间失效。
它漂亮于我们多少还能借助
它引发的恐怖反思世界的安慰。
唯一的区别,它的时间
要远远少于我们的时间。
所以,它只能从强度方面
报复神的遗憾。它放纵自己的失控,
沉湎于仿佛只有死亡能纠正
历史之恶。一旦复杂,
真实就难免太廉价。它必须让自己
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谣言,
妖艳于它的毁灭性,可以在异地
兑换成厚厚的一叠站票。
比香山更环抱,好色的落叶
又悄悄开始以你我为对象
进入它们酷爱的角色;
任何虚晃一枪,都比不过它们更擅长凋谢:
在风景的秘密中凋谢
好比你注定会迈出那自然的脚步;
在人生的恍惚中凋谢,意味着
它们渴望将自身埋伏成
一种只有轮回之歌才能认出的针眼;
在时间的深渊中,它们的凋谢针对的是
仿佛只有立秋后的蝴蝶
才能将世界的全部重量煽动为
一对美丽的翅膀,一会儿将你轻轻打开
一会儿又将我迅速合拢;
直至精灵们不满化身太偏僻,
从暗影里跳出,面对宇宙的苦心发誓
我们的智力从未被低估过。
隔着汗津津的厚皮,
尖锐的疼痛在另一个红海里爆炸;
如果它仅仅是畜生,是挥舞的皮鞭下的
只能由冷酷来麻痹的对象,
那么,在你我之间
让沸腾的血液猛然凝固起来的
那一小坨可贵的惊愕
又会是什么呢?当都灵的乌云
带着黑色的困惑将现场围拢,
哪怕死神偷懒,那永恒的轮回
也会把你中有我带到深渊的边缘,
就好像那里埋伏着比窄门更多的抉择。
那里,坚决到沉闷的空气
叼着热烫的碎片,就好像无意之间,
空气暴露了时间是长过虎牙的。
那里,高昂的头颅被紧紧搂住,
伸出的手臂仿佛来自比神的觉悟
还要清醒的一个生命的动作;
而作为一种阻挡,你的拥抱
是比我们更天真的变形记的
分镜头,你的哭泣是歌唱的项链,
将伟大的疯狂佩戴成
围绕着无名遗产的一圈鲜花。
我记得这些依然弥漫在
世界的黑暗中的触摸:
啼哭是你的温度,新生比诞生尖锐;
僵硬是你的温度,你的游戏
始终领先人间的悲剧,
正如同你的躲藏常常领先我的眼泪;
一滴,就是一个十足的支点——
如果我想撬动地球,阿基米德的
叫喊听起来简直像蚊子。
很咸,但假如死亡的味道
仅只强烈于时间已坍塌在
时光的隧道中,全部的呼吸
就不会像此时这般将你的呼唤
过滤成你我的秘密。轻轻颤动的树叶,
偶尔会巨大到难以想象,
一个插曲,秋夜即秋叶;
这样的黑暗几乎可以将全部的仁慈
溶解到心灵深处;我不会畏惧
这样的挑战:你的虚无
最终会绷紧我的软弱,
就好像月光的绷带正缓缓展开。
美好的一天,无需借助喜鹊的翅膀,
仅凭你的豹子胆就能将它
从掀翻的地狱基座下
狠狠抽出,并直接将时间的蔚蓝口型
对得像人生的暗号一样
充满漂亮的刚毛。为它驻足
不如将没有打完的气都用在鼓吹
它的花瓣像细长的舌头。
或者与其膜拜它的美丽一点也不羞涩,
不如用它小小的盘花减去
叔本华的烦恼:这生命的加法
就像天真的积木,令流逝的时光
紧凑于你的确用小塑料桶
给我拎过世界上最干净的水。
清洗它时,我是你骑在我脖子上尖叫的黑熊,
也是你的花心的营养大师;
多么奇妙的茎块,将它剁碎后,
我能洞见到郊区的文火
令大米生动到你的胃
也是宇宙的胃。假如我绝口不提
它也叫鬼子姜,你会同意
将它的名次提前到比蝴蝶更化身吗?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走向河岸,
伸开双臂,高声大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
都已在近乎狂野的叫喊中
准备就绪。一个祭品
已完美到只剩下它随时
都会倒在自己的影子里。
一切的一切,拗不过荷尔蒙
正从看不见的裂隙
渗向角色的自我意识。
任何回溯,反而已被堵死。
青春之歌里全是大是大非
上满了弦,从来就没有
什么救世主;精神的枷锁
太好打开了:冲动即冲刺,
每个想象中的牺牲
都坚硬得像一把钥匙。
稍稍转动几下,灵与肉
就紧张得好像世界
又欠了一屁股高利贷。
只有一次,倒带时出了点纰漏——
我看见暴风雨中,一个小男孩
奋力抱住树干;漩涡已形成,
吞没随时都可能发生;
我甚至能感到那树干的颤晃
也在猛烈地撼动我的身体。
隔着屏幕,画面的真实性
很快就淹没在新闻的效果中;
唯有那持续的摇撼,时至今日,
仍看不出有停止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