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厂老兵

郭桂杰

每次走进那个破败的厂区，还可以看到残垣断壁上到处残缺不全、斑驳沧桑的大字标语，那都是老兵写的。字如其人，老兵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里又鲜活起来。

老兵是海军复原军人，十五年的兵龄锻炼了一副硬朗的身板。他曾多次谈论在大海里冬泳的经历，说得是眉飞色舞、神乎其神。在一个深冬里，厂保卫科长老张嘲笑他说：“不要光吹牛，你要是敢在咱们的大水池子里待上一分钟，我在外边大酒店弄一桌请你搓一顿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兵指着保卫科长说，“今儿你这顿酒我是喝定了。”

大水池是厂子里人工挖掘的，池子上有假山小桥、亭台楼阁，岸边垂柳围绕，池水深有两米，有各种观赏的小鱼游来游去，是职工下班后小憩的好去处。但是，冬天时的池水是被冻透的，遇到极冷时节也会结冰的。老兵在大家质疑的目光中，脱掉衣服，只穿着一条短裤走下鱼池，把身子完全沉浸在水里。保卫科长吓得大声叫嚷：“快上来，快滚上来吧！”在大家的唏嘘和嬉闹声中，保卫科长自然乖乖地请客买单，以后再也不敢和老兵打赌了。我每当站在大水池边想象着老兵在“重奖之下必有勇夫”的冲动，都会不寒而栗。虽然他一展海军冬泳的风采，可是这池子里的水，要远比冬天的海水寒冷得多啊！

老兵还有一套安身立命的本事，那就是写得一手好书法。他在部队里就负责文图美化等宣传工作，无论硬笔字、毛笔字、粉笔字、大排笔字，无不精通。也正是这个原因，退伍后安置工作到了我们这个国有企业，分配到宣教科。老兵本姓穆，三十五六岁，正是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年龄。我和他共事的十年间，始终称呼他“老兵”。

老兵的家在距离厂子不远的乡下农村，妻子是小学的代课教师，待遇微薄，边教书、边下地干活，一个人拉扯着一对儿女熬日子，终于期盼到老兵复原归来支撑这个衰落、贫寒的家。老兵对妻儿心怀歉疚，他来到厂里后不怕苦、不怕累，积极、勤奋地工作，总想多挣点工资奖金贴补家用。

在工作上我们互相配合，我写宣传内容，他就负责书写黑板报、橱窗、大字标语，定期更新，每天忙忙碌碌，甚至加班加点。尤其那些大标语，可是一个力气活儿，用一平方米的铁板，写一个大字，一条标语就是十几个字、几十个字不等，一摞铁板搬来搬去，先刷上红漆底，放在阳光下晾干，再用排笔写上白色的大黑体字。在工房高墙上直接写大标语更是极其艰难的活儿，也充满危险性。老兵每次都要站在三、四米高的梯子上，上下十几次才能写好一个字。这时候老兵都会集中精力、聚精会神，爬上梯子，然后把身子趴在梯子上，我们在下面的人多次看到老兵的腿偶尔在打颤。他一只手掂着一小桶红漆油，另一只手拿着排笔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地写着，汗珠挂满他的额头，脸上、身上到处是滴落的油漆。有一次老兵不小心从梯子上滑落下来，摔得厉害，住了一周的医院。

九十年代初期，我们这个厂生产规模和利税数字在全县国企中位居前列，县里经常组织现场观摩会，市、县各级领导也是三天两头地莅临指导，企业形象上的宣传美化就异常重要了。占地百余亩的厂区到处是老兵的“墨宝”，成为一道企业文化的风景线，在张扬、凸显着企业的“辉煌业绩”。因此，老兵多次受到厂领导的表扬，并很快被任命为企业宣教科科长。

老兵的书法在厂子里是很出名的，成为千余名职工眼中的“明星”。求他帮忙的工友多起来，无论谁家有办婚事、办丧事，都要请老兵当记账先生，他都是有求必应，碍于情面还得随上一份礼金，这个差事在家里没少被妻子骂，但老兵从来都不予理会。尤其每年春节前，厂子里都放假了，找老兵写春联的工友更是接踵而至。那十天半月，老兵究竟写了多少幅对联，谁也说不清。反正是从早写到晚，中午不休息写、晚上加班写，一直写到大年除夕的下午。我除夕值班，曾看到最后一个工友高兴地卷起十几幅对联走了，老兵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抽着烟，脸色苍白，喘着粗气，额头冒着虚汗。我一问才知道，他早饭午饭都没有时间吃，饿得犯了低血糖，我赶紧跑出去给他买了一个烧饼，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双手才慢慢停止了颤抖。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我们这个国有企业犹如一艘破旧的小船儿，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起伏跌宕着，随时就有可能被浪潮吞没。企业经营每况愈下，开始出现停产、半停产状态，厂子里搞了“下岗分流、减人增效”，企业宣教科首当其冲地被精简、取消了，老兵被安排到保卫科当巡逻保安。那几年，职工工资被长期拖欠，老兵吃住在厂里，靠的是在家粜麦子换点钱，妻子因此经常和他闹矛盾。但老兵对工作依然一丝不苟、恪尽职守。一次深夜里，他发现几名职工把停产的设备拆卸后往厂外偷拉，实际上职工偷铁、偷车间里的成品半成品时有发生，保卫科都是不了了之。老兵却对偷盗行为义愤填膺，当场擒拿住了这几个“小蟊贼”，并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几个偷铁的职工被治安拘留并处罚款，厂里的偷盗违法行为得到有效遏制。可是，就在一天夜里，老兵的家门口不知被谁贴上了一幅白底黑字的大对联“少管闲事，小心狗头”。其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老兵的妻子发疯地哭骂他，还把他的保安服装、大盖帽都扔到炉子里烧掉了。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厂子，到政府机关做文秘工作。那个厂子也很快破产倒闭了，老兵领取了一万多元买断工龄的一次性补偿金，也下岗回家了。一次我与老兵在路上邂逅相遇，我赶忙下车给他打招呼：“老兵，这是干什么去？”老兵骑在自行车上两只脚着地刹住了车子，他有些惊诧而迟疑地望着我，足足有半分钟，才露出一丝笑意说：“哦！哦！我当是谁呢？你呀老弟。”我们分别也就是五六年的时间，老兵居然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发如枯草，肤色灰暗，胡子似乎三四天没有刮了，眼角的眼屎透露出他没有休息好的信息。老兵告诉我，他下岗后跟着建筑队干过活、到外地打过工、也做过小本生意，都因不适应半途而废了。现在邻县一家个体小厂当门卫，离家不算远，每天三班倒，工资不高，但活儿不累。老兵坚决谢绝了我请他到饭店“喝二两”的挽留，执意地骑车走了。“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我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目光的尽头，心底却感受到《楚辞》中描写英雄末路的一种悲伤。

那次的分别居然成为我们的生死离别，不久我在工友那里听到老兵突遭车祸身亡的噩耗，几个工友眼睛瞪得大大的，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知道具体情况的工友说，老兵最近几年的精神状况很差，好像得了抑郁症一样。有天夜里十二点下班骑车回家，被一辆摩托车挂倒了。如果老兵能敏捷地爬起来，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儿。老兵却行动迟缓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没有爬起来，又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小轿车碾压，刚刚五十出头的老兵当场毙命，小轿车肇事逃逸了。大家唉声叹气地说，“不知道老兵当时脑子里想啥呢？肯定是走神了。”

我无限悲伤地说，也许老兵在追忆他当兵时的青春年华，或者沉醉于他在厂子里挥毫泼墨的短暂时光吧！老兵犹如一颗迷路的流星，匆匆划落在我的人生记忆里，让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不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