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只要埋下了我的胞衣,就是我永远的故乡,是我乡愁的源头。相比之下,纸背上那个遥远而陌生的祖居之地倒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似乎是一缕轻轻的梦,被风儿一吹就散了。
埋有我胞衣的都匀正是这样的地方。她默默地看我长至14岁,目送我转身回到山东,而我已将她恒久地收藏入我的记忆夹中。
都匀的前世是“都云”,取“都是云朵”之意。好一个“都云”!满城头顶萦绕着云朵,满山肩膀栖息着云朵,满水投映着云朵的倒影,农夫割刈水稻汗流浃背了,抬手摘一朵云擦一把汗;旅人跋山涉水累了,随手扯一片云当被盖上歇会脚;孩子在烈日下奔跑得嗓子眼儿冒火了,弯腰掬一捧云一饮而尽……
匀城——我喜欢这样叫她,就像唤自己的亲人,比如兄弟姐妹,熟稔中透着亲切,热爱中含着深沉。在这个以山和水为偏旁的城市,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是她的部首,都是她的铁骨与柔情。
环匀皆山也,是谓山城。在匀城,开窗见山,出门入山,面山喊山,群山回声,望山跑死一千匹马,仍跑不出山的篱笆。
春回沙包堡。东方机床厂生活区楼房扎堆儿,它们居于生活的高处,踮起脚尖,努力向身边的山看齐。生活区分为前楼和后楼,一条还算宽阔和平坦的主路连接起了它们,其实它们之间并无明显的界线。后楼紧挨着山,像是山延伸出来的余脉,我家住在后楼。出家门,绕过高高的围墙,踏上一条通往小庄村的黄土路,半路向右一拐,走不远便上山了。
山上本没有路,踩着张牙舞爪的荒草,拨开挡住去路的荆棘,眼前遍地是路。我和小伙伴攀上半山腰,趴在大水塔的胸膛上,侧耳谛听它轰隆隆地打雷似的心跳。叫得出名字的草木,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无不粉衣绿裙,纷纷在山间的T型台上,款款扭着细腰或迈着碎步,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的花样年华。最美最灼眼的仍然是映山红——这永远粉面朝天的新娘,我童年永不熄灭的灯盏。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红,这儿一簇,那儿一丛,地下连着脚趾,地上挽着手臂,牵住我的目光,绊住我的脚步,叫我油然心生爱怜,不忍下脚。我可以说它们失火熊熊燃烧了山,可以说它们亢奋地喊红了自己,也可以说它们鼓掌拍红了自己。它们繁花与绿叶和睦相处,叶托举起花,花辉映着叶。即使是花朵们在一起也不互生嫉妒,往往二三朵或五六朵亲密地簇拥在枝头,每一朵都以对方为水,临水照见了自己娇嫩的容颜;以对方为镜,临镜梳理着自己纷乱的云鬓。奔放的花冠间,漏斗形的小嘴探出柔软的舌头,吻红了清新如风的早晨,一滴滴阳光打着滚儿,顺着小嘴注入内心,花捧出香气,惹来蜂蝶飞舞不散。
在蟒山深处,我曾经邂逅了一面崖壁,它像屏风矗立在那儿,上面次第有序地缀满了映山红,自下向上,越往上离阳光越近,花开得越鲜艳,越热烈,看上去像天工巧手织出的一幅锦缎,花团聚拢,红绿依偎,悬挂在那儿宛转千姿,喜气洋洋。就这样春去冬来,云卷云舒,涧谷空寂,花开花谢,这面屏风隔开了喧阗与静谧,阳光一次次在上头深深浅浅地留下轻盈的足迹,春天一回回热热闹闹地娶回自己的新娘。
山茶花是映山红的芳邻。当映山红追随着春天的背影渐渐退去,季节正在太阳风的鼓噪下,进入热情似火的夏日华章,满山的山茶就要开了。山茶总是先于我们感知到阳光的体温,你瞧,它每一片叶子都探出了触角,饱吸了阳光,油光闪亮,像是浸透了菜籽油。然后是我们这些孩子,我们撵得阳光无处藏身,通红的脸蛋和额头的汗滴一下子缩短了与夏天的距离。
山茶开花了,一朵朵悄然绽放,素面朝天,天然去了雕饰,万绿丛中捧出星星点点白。一只只黄蜂嗡嗡地哼着欢快的歌,争先恐后地飞入花的内心,浑身裹满花粉地飞出,留下了甜甜蜜蜜的痕迹。等黄蜂憨态可掬地摇翅飞走了,我们一人衔一根麦管,这种管子采自麦秆,两头都通了气,俯身趴近了花,将管子插入花蕊中,使劲地吮吸,芬芳而醇正的汁液顺着管子被吸溜入口,在口齿间略作停留,注入内心。吸空了这朵,又去吸那朵,甜蜜源源不断地由口入心,一连几天我们都舌底生香。最绝的是早晨,太阳公公刚起床,深夜开放的花还没来得及洗脸,花蕊和花瓣间挂着露珠,娇嫩欲滴。我们冲出家门,一溜烟地飞奔上山,一头晶亮,两脚露水,此时,我们是赶早集的黄蜂,借助一根麦管,晓风、薄雾、晨露、虫鸣、鸟语、花香,所有这些有声有色有形有味的气息一下子都被我们吸入了肺腑,所有的天籁不再沉寂,而在我们的胸腔飞翔回荡,我们就是自由的风,欢乐的鸟,砰然爆裂的花。
山茶筛过如泼的阳光,我们仰头眯起眼睛,在绿叶的汪洋中,细细地分辨和寻找着茶包与茶片,这些山茶身上腋生的尤物,肥厚白嫩,汁液清甜,丰盈如一条小小的地下河,带给我另一种甜。有时茶包里藏着虫子,不知它是何时又是怎样进去的,不是时光忽略了它,而是它忘记了时光,它正在沉睡中,不是我的手唤醒了它,而是我的牙齿吓着了它,它在雷鸣般的咀嚼声中睡眼惺忪,无所适从。
还有,桑葚、刺梨、电草、狗爪子、糖罐子、红刺果、地葡萄,等等,在匀城的山间,它们或匍匐在地,或生长在上,都是山的孩子,是自然的细节与表情。正是它们,在那个零食匮乏的时代,吸引着我们一次次地出入山里,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神农氏,遍尝着能够寻到的草木花果,在舌尖和味蕾上,拉近了与群山和自然的距离。因此我要说,那时在匀城,每一座山对我们都是一个藏宝洞,念上几遍“芝麻开门”,应声打开后向我们展现的是琳琅满目的新鲜、奇异与丰饶。
春天来临了,桃花盛开了,细雨押着韵脚飘落了,落入剑江龙潭,龙潭水不动声色地,微微地涨了涨,我们这些肉眼凡胎却看不出来。龙潭水清澈如一面天然镜子,里外透明坦荡,只见塔倒映水上,仿佛拓下一般,水迹淋漓,生动逼真。
冒沙井今年水旺得很,四个龙头欢畅地往外喷水,仿佛时光的堤坝冒出的四个管涌。面朝一条剑江波浪宽,似乎很少有人相信冒沙井会缺水,甚至干涸,但它偏偏就有缺水的时候,也有过濒临干涸之虞。到底是冒沙井时时刻刻地哺乳着剑江,还是剑江夜以继日地反哺着冒沙井,我一时弄不清,也不愿弄清。我只知道,是人类向地母贪婪索取,地下水失望地藏起了自己。对于那些整个冬天都泡在剑江里的男女游泳爱好者,除了顺水游弋在江上的鸭子,就属他们最知剑江的冷暖了。这个早晨,像每一个早晨一样,他们游够了,上岸了,接上一桶井水,兜头浇到脚,寒凉的水叫他们身心为之一振。环绕着冒沙井周围一圈,是一只只大肚木桶,里头层层垫着稻草,黄豆芽、绿豆芽,就在这个温暖湿润的环境中,身盖稻草,沐浴井水,生发出来。这种土法发出的豆芽,暴露在天地之下,吸纳了日月精华,慢慢地生长,根须出落得又细又长,口感浓郁地道,成为匀城人舌尖上永不磨灭的记忆。
我坐在百子桥上,俯瞰剑江,两岸绿树葱茏。桥岿然不动,是剑江水在流动,我在剑江的皱褶里看不见自己,我看见河水波澜不兴,涌流向手搭凉棚也望不见的远方,仅留下了桥上木栏间尘世的体温。有人撑一把阳伞,搬一张塑料凳子,稳坐浅水处垂钓,静静地钓着一江寂寞,时光不忍打扰他,绕到他身后悄悄地溜走了……
吃罢晚饭,已近黄昏,父母亲领着我和弟弟,我们俩手持空箕,走向田野。硕大的夕阳恰到好处地控制着自己,慢腾腾地重新落入西山的熔炉,溅开一天红彤彤的火烧云,碧绿和金黄交织的稻田,鱼鳞似的黑瓦覆顶的磨坊,还有走在乡间黄土路上的我们,一股脑地都被“烧”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香和花香,还有炊烟香。我们穿铁路,越公路,面前是大片大片的稻田,金黄安静,好像那种暖色调的静物油画,一株株水稻簇拥在一块儿,饱满的稻穗在谦和地鞠躬。中间一条长长的沟渠笔直地延伸向前方,渠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清澈可见浅底,一绺一绺的水草是缠绵的情歌,和着水流的节奏,自由地浅吟低唱。我和弟弟拿着空箕,赤脚下到渠中,水渠很窄,仅容一人站在里头,我们俩一前一后地向前趟去。鱼儿和虾儿受了惊吓,飞针走线似的胡乱逃窜,间或侧身,闪过几星纯银的亮白,在水中耀着我们的眼睛。我们学着一株水稻的姿势,弯腰端着空箕逆流前进,那些瞪着两点黑眼珠晶莹透明的虾儿、随水逐流的银白色的鱼儿,赶趟儿地游入空箕,不一会儿便捞了许多。孩子就是如此容易满足,那些鱼儿和虾儿带给了我们多少鲜活淋漓的快乐。
一路追寻着水声,走到水渠尽头,便是剑江了。流到这儿,剑江水面变宽了,河水趋缓了,被围成了一道堤坝,水深仅及一个少年的腰。时值正午,河水经过太阳一上午的烤晒,水温适宜,我们一群孩子光溜溜地扑向水中,脚下踩着细细的沙子,脚板底有点儿痒酥酥的。狗刨、蛙泳、仰泳、憋气、潜泳,我们炫技似的各尽所能,动作自然不规范,姿势也不优雅,但就是玩得开心,耍得疯狂,我狗刨水平的游泳本事就是在这个天然大游泳池里学会的。玩耍够了,互相拍击着水打水仗,则将每一次戏水推向了高潮,水花飞溅中,笑声和尖叫声被抬举得很高很远。
春游路上,我们迎着喷溅如瀑的阳光,唱着歌儿走到河边,看见许多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对岸是草木茂盛的青山。这是一条浅浅的小河,河中乱石穿空,微风轻扫过水面,清凌凌的河水兀自流淌,几朵水葫芦翠绿鲜嫩,岸边柳树探头扭身,投下一小片影子,一尾尾一拃长的鱼儿悠闲地游弋,荡开一圈圈涟漪。掬一捧河水仰脖饮尽,甘甜润心,浑身舒坦。阳光照在河面上,撒下粼粼波光,令我们恍惚如在梦中。我们拣来鹅卵石搭起炉灶,架起一口大铁锅,采来毛芋头叶卷成筒,舀来河水倒进锅里,拾来干柴点着烧开了水,煮带来的面条,满满的一锅,饥肠辘辘中狼吞虎咽。吃完后我们自由活动,在岸上随意疯跑嬉戏,搬开水中的石头摸螃蟹,有一种身穿黑横条纹衣服的七星鱼,最爱肚皮贴着水底,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我们双手合拢,插进水中,一点一点地接近它,猛地扎入水底,手向上扬,带出一捧水花,十次倒有七次两手空空,它仿佛早已觑穿了我们的阴谋,趴在那儿就为等着我们,捉弄我们,它却趁着浑浊溜之大吉了。胆大的同学踩着石头过了河,这些石头一年到头长在水中,水大时被彻底淹没了,身上绣着斑驳的青苔,他们趔趔趄趄地踩着它们跳到对岸,有几次差点跌倒,栽栽晃晃地终于立住了,其实河水就那么浅,即使失脚落入水中,也不要紧,爬起是一只“落汤鸡”,溅开一片哄笑……
在匀城,你循着云朵四下流浪的脚步,踏着水流若有若无的歌声,总会找到一条河,一汪水,它们被群山环抱,被绿树和鲜花簇拥,就为了在原地深情地等你,流淌成你乡愁乡思乡恋的上游,飞扬为你记忆沟回中永不消逝的五线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