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风吹散云朵的黄昏,江水绕着沙洲流去。章师傅像往常一样站在码头上远眺着,忽然看见绿皮轮渡上一个少年的身影愈来愈近,心里打了个漩涡。
这是个千年泥沙沉积而成的江心洲,洲上街巷纵横,马头墙、木阁楼、青石板在水声里腐蚀着,恍若搁浅的船。据说洲上曾繁华过,清政府在此设过盐务招商局,督办沿江盐务。那时帆樯林立,盐船穿梭,商铺、作坊、客栈、戏院、赌场和教会挨着脚儿,如今虽已凋敝,却是城里人三五成群前来游玩的地儿。
少年来和悦洲之前,章师傅一整天都蜗在铜坊里打制着鱼形铜锁。他听老辈人说过,当年洲上人家用的都是他家铜坊打制的铜鱼锁——那不只是锁门,也是洲上守夜避火的镇宅之物。他见过那种锁,铜锈斑斑的鱼腹上打着“章记”的印戳,却不知是哪位先人打制的。章师傅深谙祖上制铜手艺,却在国营铁木社打了一辈子铁。前些年铁木社散了,他才开起铜坊,做回祖辈世袭的铜匠。他的铜坊里摆着新制的铜器物,等着被人领走,可他从没做过铜锁。
数天前,章师傅心生一念,想打制一把鱼形铜锁,不是那种防盗的门锁,而是挂在伢子脖上的长命锁。和悦洲早就不需要门锁了,自打青壮纷纷飞去城里后,就只剩下老人和老屋了。那些在风中破败的老屋,即便夜不闭户也不会引来小偷。章师傅是为孙子打制铜鱼锁的,孙子跟着儿子去城里打工了,升火锻铜时,他偶尔会看见孙子单薄的身影,随着风箱呼啦啦蹿出的火光一闪而逝。章师傅真挂念孙子,那个男伢太瘦弱了,若不挂上长命锁,会不会被城里的风收去呢?听说城里风大楼高路滑,洲上就有好几个伢子一去多年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渔老鸹的儿子死于车祸,侉子家的孙子从玻璃墙上摔落,理发店的女伢莫名其妙失踪了。章师傅一想到这些就揪着心,他已经三年没见着孙子了,他想用铜鱼锁保佑孙子长命百岁。
这天,章师傅咬紧牙关,一锤一锤地砸着砧上的铜泥,脸被火光舔了又舔,时而热烈时而幽暗,他砸得斩钉截铁,红铜泥却软得像热气腾腾的油条。铜坊光线暗淡,他把门关得紧紧的,仿佛在打制着秘密,又仿佛担心炉火被门外的江风吹灭。在他的想象中,那把即将成形的鱼形铜锁就像从江里捞上的一尾鱼,鱼头昂起,鱼尾上翘,锁芯从鱼头直通鱼尾,拴着一个铜质的祝福。
当街上葱顶教堂传来钟声时,章师傅停下活计,走出铜坊踱向码头,倦倦地眺向江面,曾经舟楫穿行的码头如今只供人浣洗衣物、两岸过渡了。暮色越来越浓,一阵阵江风吹来,驱散着洲上的热气。当绿皮轮渡突突地欢叫而来,章师傅的目光掠过江水,看见了轮渡上的少年,眼儿就一下子亮起来。汽笛鸣响,绿皮轮渡驶到码头,就像八爪鱼吐出鱼贯而出的人流。章师傅的目光不再抚摸那些熟识的洲人,而是黏在迎面走来的少年身上,甚至连少年身边的女伢都没细看一眼。他一时拿不准那少年是不是自己的孙子,少年的眉眼跟他曾经的孙子相似,身形却变大了。他没有答理前渔业社捕鱼能手渔老鸹的招呼,犹犹豫豫迎上去,拦在了少年面前。他很想听见一声“爷爷”的呼唤,可少年直直地盯着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章师傅只得开口了:伢子,你从哪儿来?
少年紧紧抓住身边少女的手:银城。
哦,你来洲上做甚?
我……我们是来旅游的。
你……你叫啥?
我叫童谣……她叫璇儿。
章师傅长长地哦了声,失望了,他听出少年没有一丝洲上人的口音。
少年警觉地看着章师傅,仿佛要趁着老人问话的间隙拔腿逃跑似的。
章师傅转身往回走,他相信少年的话,虽说洲上空了,可偶尔会有城里人来玩。他们逛荡在街上,举着照相机对着马头墙、破渔罾、老秤店拍来拍去,还说这是个保留着历史记忆的沙洲。章师傅觉得那些人有些傻气,他心知:这个经年泥沙冲积而成的洲,正越来越小,就要被江水带走了。
章师傅走回铜坊,在心底一次次确认少年不是自己的孙子,而是叫童谣的外乡人,却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2
童谣听见钟声突然响起时,吓了一跳。绿皮轮渡一晃荡,他抬头看见高高的葱顶教堂从黄昏的洲上突兀而起,便紧紧握住璇儿的手。更让他吓了一跳的是,他一上码头就被一个枯脸皮的老头挡住问话了——莫非这个洲有些古怪?
童谣领着璇儿来洲上,不是为了游玩,而是为璇儿越来越大的肚子而来的。他觉得自己在璇儿的肚子里种下的,不是一粒种子而是一颗定时炸弹,那让他像个笨拙的排雷工兵,不知所措。其实,做人流在银城是个简单的手术,可璇儿偏要到洲上来做。童谣不敢问,他知道她是个好奇而有些古怪的女子。
童谣在银城做快递员,白天骑着电动车穿行角角落落送包裹,晚上蜗在家里写叫诗的东西,比如:白雪要在城里开一家医院/白雪允许护士爱上病人/白雪知道护士是白的/病人是黑的——他觉得银城就是个黑蛛网,渴望某一天雪掩全城。童谣就是在送快递时,认识银城学院女生璇儿的,她家就在银城却总住校。他记得自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你的快递单,麻烦你签收一下”——那次他为她快递的是大头娃娃,那时她穿的是白颜色的裙子。后来,他几乎每周都要给她送快递,直到那次她接过快递时因低血糖突然昏厥,被他送往医院后才真正认识她的。终于,他和她在学校边的小旅馆里,有了笨拙的第一次,他没想到褪去衣服的她会那么白,他记得那小旅馆白色被单上有着别人留下褐色的斑迹,就跟白雪生了锈似的。
暮色四合时,童谣和璇儿在洲上一家叫清字号的小客栈住下了。那是个破旧的吊脚楼,背临江水,门楼上飘摇着一对红灯笼。他们住在阁楼上,楼下的小竹椅上眯眼打盹的老人就是房东阿婆。童谣小心地扶着璇儿踩着木梯爬上时,脚下一片吱吱呀呀的颤响,仿佛木梯里藏着小老鼠。童谣走进房间,放下行李箱,就关上门拥着璇儿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江水。隔壁很安静,只是响过三次手机铃声,每次都很快被掐断了。
璇儿忽地压低嗓子问:你说,隔壁的房客是干什么的?
童谣摇摇头。
璇儿舒开一直皱着的眉头,有些兴奋:那我俩猜猜看啊。
童谣知道她热衷于猜谜似的小游戏,便抓抓头:他……应该是个摄影爱好者吧?
不像,我觉得他是个古董贩子,来洲上淘宝的。
就这个破洲,会有什么宝贝?
璇儿一脸神秘:听人说,这个洲上有青铜鼎、青铜炉……都是文物,可值钱了。
童谣短促地哦了声,一股激动堵在嗓子里,却装作漠然地说:不会吧?如果真有那些玩意儿,洲上人还会那么穷?
璇儿生气了,小脸嗔起来:哼!我说有,就有!
童谣连忙陪笑:好好,你说有就有哦。
璇儿也笑了,可那笑转瞬被江风带去,又蹙起眉来,半晌才说:就怪你!我说要戴小套儿的,你偏不肯!
童谣不敢开口,低头看着地板上爬着的蚂蚁。
璇儿也垂下了头,声如蚁语:其实,我也想把肚子里的……取掉。可我怕……怕那些金属的器械在肚子里穿来穿去,还要出血……那很疼的。
童谣清清干涩的嗓子,声音细弱:到这洲上做掉……就不疼吗?
璇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下头:我们宿舍的丝丝就做过人流,她说……刮胎次数多了,子宫壁会变薄,以后就不能怀孕了,我怕……以后再也怀不上宝宝了。
童谣小心地问:在这洲上做……就不会影响以后……吗?
璇儿又瞪了他一眼:是的!听说这个洲有叫江豚的籽,能让人坠胎……不疼,还不会影响生宝宝。
童谣有些兴奋:真的?你听谁说的?
璇儿垂下眼帘,半晌又说:城里有太多的眼睛,太多的摄像头……还有好多熟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事儿。
童谣被水气打湿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江风把璇儿的声音带走了。远处对岸的灯火亮起,绿皮轮渡已经睡了,四水相隔的和悦洲更静了,只有含混的狗吠声断断续续传来,仿佛正沉向梦境或回忆里。
童谣不再说话,偷眼看了看窗下的江水,在心底喃喃:不是说雪白的浪花么?其实江水并不白啊!
楼下,向着黑夜流去的江水,轻轻拍起掌来。
3
晚饭时,章师傅做了一碗鲫鱼汤,那汤很鲜,可他只喝了三匙就睡去了。
章师傅很久没做梦,可这天晚上却梦了,醒来后有些羞愧,埋怨自己不该在梦里篡改洲上口耳相传的传闻。老辈人说,和悦洲其实叫荷叶洲,唐代新罗国王子金乔觉去九华山弘法前,路过此地,不慎将江边的一枝荷叶踩断,荷叶顺江漂去,金乔觉顺手拾起一块铁板拴住荷叶,沉入江中的荷叶便长出了名叫“荷叶洲”的沙洲。可章师傅却梦见自己用一把金黄的铜鱼锁锁住了和悦洲,不让荷叶一样的沙洲被江水带走。这真是罪过哦,本来就少觉的章师傅醒了,在床上念了三声阿弥陀佛,就再也睡不着了。
当隔壁理发店的老式自鸣钟响起后,章师傅忽然听见猫叫声,便警觉地睁开眼。他晓得整个洲上没有一只猫,洲人不喜欢养那种爱吃鱼、深蓝眼的动物,应该是有人假冒猫钻进铜坊了。铜坊不会有小偷光顾的,应该是黄昏时遇见的那个少年了。
和悦洲愈来愈清冷了,洲上年轻人扎不下根,可游人似乎越来越多。章师傅早就琢磨起祖传的铜艺,虽然打铁一生,但他用泥巴一次次练习过手艺,现在终究能把锈铜变成鼎尊炉镜等精致铜器吸引游人了。他想:这样或许多多少少能给洲上添些人气,有了人气,和悦洲就不会被江水那么快冲走了。前些日子,城里文化部门派人来,说要把章记铜艺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章师傅虽然觉得“遗产”两个字听起来不顺耳,可政府的重视还是让他高兴的。他认为到了给铜坊的器物打上“章记”印戳的时辰了,可如若孙儿不愿回来,就算那印戳刻得再深再亮眼,章记铜艺也会后继无人的。如若那少年是自己的孙子,那该多好啊。即便不是,他若肯留下来跟自己学铜艺,也好啊——章师傅似乎早就暗暗期待着少年的光临了。
没有火光的铜坊很黑,章师傅微眯着眼,不想让眼睛惊着前来的少年。屋内,黑夜的暗影江水般轻漾,风箱睡了,火炉睡了,铁砧铁锤发出清冷的幽光,货架上的铜器却是柔软的,有着经年草垛般的暖意。终于,一条人影走了进来,就像风吹进来的,摇摇晃晃,走到货架前拿起一件铜器目不斜视看起来。货架上有铜佛像、铜香炉、铜公鸡、铜奔马啥的。章师傅翻身趴在床上,从阁楼地板的缝隙向下看去,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觉得那人似乎比少年胖了点,也许是夜气把人影泡得虚泛了。
章师傅很想下楼抓住人影,却怕吓坏了少年。他嗓子发痒,强忍着抓人的冲动,可没能忍住咳嗽,一阵卡卡嗑嗑声从嗓门蹦了出来。章师傅赶忙掩住嘴,半晌看见人影慢悠悠地转身游出门外,这才松了口气,他想那人影是热爱铜器的,这就好啊。他估摸着那人已经走远,便畅快地咳嗽起来。
夜越来越深,章师傅还是睡不着,比往日更想孙子了。当年,儿子打工回来,带回一个说话如同鸟语的女子。女子挺着大肚子,脸上飞着黄褐色“蝴蝶”,那是妊娠斑。章师傅生气了,骂了句伤风败俗,就抄起板凳要朝儿子砸去。儿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板凳,稳稳地站住,得意地说:“那是我搞大的,你生啥子气?”章师傅用力想拽回板凳,可板凳像是被吸住了,只好动嘴骂:“你个畜牲,你俩还没成亲啊!”儿子哂笑:“我先斩后奏,为你养了孙子,你还不高兴么?”章师傅看看那女子撅着大屁股,一看就是会生养的女子,就泄了气。孙子出世后,还没学会走路,儿子儿媳就丢下他风风火火地走了,要去城里救火似的。章师傅只好炖鲫鱼汤喂养孙子,他每日都从渔老鸹那儿买来两条一指长的鲫鱼,小火清炖,直到炖成奶白色,才一汤匙一汤匙地喂着孙子,终于把孙子喂到十六岁。可孙子初中一毕业就跟着儿子去城里打工,三年都没有回来过。章师傅能不想孙子么?
日光从窗户照进阁楼时,章师傅醒了,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熟的,只记得自己在梦里又看见少年了。梦中,他问少年:你喜欢喝鲫鱼汤么?他忘记少年是怎样回话的,却记得梦里热气腾腾的鲫鱼汤是奶白色的。
4
童谣没想到,此夜璇儿也梦见了白色,那是雪花儿。
夜晚的江水一直在流动,童谣总睡不着,阁楼的地板在轻轻摇晃,恍若睡在江中轻荡的木船上。他小心地环抱着璇儿,闭着眼假寐,听着窗外江水的窃窃私语。璇儿蜷缩在他的怀里,很快就睡熟了,细柔的鼻息均匀地呼来吸去,就像一只白猫。童谣保持着固定的姿势,虽然手脚都发麻了却不敢动,怕把璇儿惊醒。这些日子,璇儿总是失眠、梦魇,小脸越来越瘦,可肚子却越来越大。璇儿是个好奇心重的女孩,她喜欢打听别人的故事,常常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在学校宿舍就寝时爱看《盗墓笔记》,吓得直往被窝里钻,却不肯罢手。她去小旅社开房时,总用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像个私家秘探。自打怀孕后,她就难以睡个安稳觉,可此夜一上床就睡着了,仿佛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去——难道这个吊脚楼的阁楼对她来说是个摇篮吗?童谣心疼而僵硬地抱着璇儿,羡慕起她的睡眠。
童谣早就关掉了手机,他不想听见父亲的声音,那个瘦男人早年做过机械厂工人,工厂倒闭后倒腾起生意,开过五金店,腰包鼓起来后就与母亲离婚了,走马灯地把店里的售货员搞上了床,直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携着大额货款失踪后,才一头栽了下来,人就废了。五金店关门后,他债台高筑,开始酗酒,不再干活,从早到晚钻在麻将室里,一喝醉就骂女人,什么女人是祸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满嘴的仇恨。可有些傍晚,他又会醉醺醺地去街心公园找女人,垂涎欲滴地围着女人转,就像髭着毛的狗。
那天傍晚,童谣送完最后一份快递,坐在小吃店里吃着兰州拉面。他真的累了,觉得自己就像被快递公司老板遛着的狗,一整天跑来跑去,快要迷路了。就在这时,他接到公安派出所的电话,让他带五千块钱去派出所领他的父亲。童谣赌了一会儿气,还是从银行自动取款机里取了钱,骑着电动车赶到派出所,把嫖娼被抓的父亲接了出来。
瘦男人猫着身子走出派出所大门,忽地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流下一滴泪:儿子,你莫怪爸,爸这一辈子被女人毁了!
童谣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冷哼了声。
瘦男人又扬起脸:儿子,你不该花钱赎我。我就呆在里面不出来,他们还不得供我吃供我喝……能把老子怎么样?
童谣心里涌出一阵悲哀,就像夜色渗进了心里。他想起家里床下的破纸箱,那个纸箱里放着一堆没有开封的锁具,什么弹子门锁、插芯门锁、球型门锁,那显然是当年的五金店留下的。他突然很想用那些门锁把父亲锁在家里,让那个瘦男人不再变成醉狗。
当灯火挂满黑夜的银城时,童谣骑着电动车在街头飞驶,想象着自己正骑着一头白马飞奔在草原上,直到电动车没了电,直到心里畅快起来,直到嘴里蹦出一句诗:以梦为马/奔过草原/一粒粒花朵不再失眠——
童谣来和悦洲之前,把醉鬼父亲反锁在家里了,他不知道那瘦男人能否打开家里铁门的门锁。睡在洲上的阁楼里,童谣闭着眼想着父亲,眼前却变幻着洲上古怪老头的脸,水声兀自在耳边喋喋不休,渐渐睡着了。他记得自己做了个梦,真的梦见自己骑上了一匹马,奇怪的是那匹马是用铜做的。
第二天醒来,童谣一睁开眼就看见璇儿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一脸的担忧,他以为她又在为肚子里的种子纠结了,便闭上眼假寐。
可璇儿说话了:你……缺钱吗?
童谣一愣:啥?
你喜欢晚上到处闲逛吗?
不。
你有梦游的毛病吗?
没有啊。
那你昨晚去街上铜坊干什么?
铜坊?我没有去什么铜坊啊。
就有!你昨晚去街上铜坊了!……难道你真的在梦游?
童谣有些生气,他在心里反驳:你个神经兮兮的女子才会梦游呢,可嘴上没有说。
童谣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昨晚,璇儿恍惚梦游了,她梦见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白色的絮状物飞来,越来越多。她躲着白絮奔跑起来,可跑来跑去总跑不出白絮的包围。她急了,就在那时,听见水鸟的叫声传来。她循着鸟声追过去,追着追着,猛地站住,发现自己不知怎么跑到了江岸边。江水在脚下盘旋,阻断了去路。她抬起头,发现絮状物竟然是雪花。它们漫天飞舞着,顷刻覆盖了江中的沙洲。沙洲跟着雪在融化,一头圆脑袋的江豚忽地从江里跃起,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留下一个诡谲的笑,落入江中不见了……她醒了过来,等看清窗外洲上的月亮后,才发现那是一场梦。
童谣早就从网上得知,这个叫和悦洲的地方有些古怪,让人容易发梦,即便从不做梦的人来到洲上也会多梦。据网上牛皮哄哄的风水大师说,家居卧室摆放镜子最忌正对床位,因为人半夜醒来睁眼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会心绪不宁、梦境不断。而和悦洲面对的江水在夜晚就是一面大镜子,在洲上入睡的人能不多梦吗?
5
日光又一次毫无悬念地照在和悦洲上,江水比夜晚流得欢快多了。
章师傅拢着袖管踱在街上,他刚刚打制好铜鱼锁,那锁鱼头仰起,鱼尾上翘,鱼腹下有几片短鳍,鱼头和鱼尾各有一个小圆洞,筷子粗的锁芯穿洞而过,鱼腹上还錾了“长命百岁”的字样,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章师傅醺醺然,心里恍惚游着一尾黄铜色的小鱼。他走走停停,四下张望,觉得洲上多了些新鲜的鸟儿。终于,他在盐务招商局旧址前看见了少年。少年正扶着少女,走在青石板上,影子长长短短地摇晃着。其实梅雨季尚未来临,青石板上还未长出青苔,并不打滑,他俩走得过于小心了。章师傅掏出香烟点着,看着两人的身影,这才看出少女的肚子过于凸起,不禁心头一跳:莫非那女伢怀孕了?他大口大口地吸了两口烟,就钻进短巷,绕道走向少年的前头——他要制造跟少年不期而遇的假象。
果然,穿过原本是大盐仓的油菜花地,章师傅在巷头与少年迎面相遇了。
少年扶着少女,缓步而来。
章师傅领着一群大眼睛的蜜蜂迎上去,挤出笑:那个谁,玩儿啊?
少年拉紧少女的手:嗯,您老有事吗?
章师傅心一慌:没……没事。那个……你喜欢铜锁么?
锁?少年一惊:什么锁?锁什么?
就是锁门的锁哦。
您……您老怎么知道我……锁门了?
章师傅笃定地点点头,看来昨晚夜入铜坊的那人肯定就是少年了,要不那男伢为啥一脸惊慌呢?他对少年宽厚地笑了笑:也没啥……喜欢铜锁也很正常哦。
正常?少年讷讷,忽地像是醒悟过来:你说的是铜锁?
章师傅的脸像茶叶一样泡开:是啊。我就刚打了把铜鱼锁……就是像鱼一样的锁。
少年愣了愣,也笑了,他觉得自己遇见兜售旅游纪念品的人了:为什么要把锁做得像鱼呢?
章师傅得意了:唐朝有个人在《芝田录》中说,门钥必以鱼者,取其不瞑目守夜之义……咱们这儿的江鱼从不闭眼,是守夜看家、防避鬼怪的祥瑞……鱼从水里来,水克火,鱼能防火消灾呢。
少年挥了挥手,像是要切断章师傅的话:那您老做的铜鱼锁,值多少钱?
章师傅一愣:这个……
少年环顾四周,低下声:如果我买了你的铜鱼锁,您老能告诉我一个秘方吗?
章师傅心儿快跳起来,他想说铜艺没有秘方,嘴上却问:啥秘方?
少年声音更低了:听说这个洲上有江豚?
是啊。江豚也是一种江鱼呢。做个江豚铜锁,也不错哦。
听说江豚籽……能打胎,是吗?
啥?你说啥?章师傅瞪大眼睛。
我是问……江豚籽吃下去,能打胎吗?少年也瞪大眼睛。
这个……章师傅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瞥瞥少女的肚子,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原本想试探少年肯不肯学铜艺,原本以为少年对铜艺有些兴趣,没想到少年只是为少女打胎而来。这世道真是乱套了,城里的孙子一去不归,回来时会不会也会带回大肚子的女子呢?每年春江水暖时,江鱼都要洄游到环洲的江上,产卵生子,可现在贼家伙鱼老鸹开始给养殖鱼喂食避孕药了。章师傅失望了,一股江水在心底漫开。
少年更急切了:听说江豚籽打胎,不疼,是吗?
章师傅狠狠地瞪了一眼少年,刚想出声,却见少女正可怜巴巴地看过来,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少年舌头打起结儿:那,那,您老能找到江豚籽吗?
章师傅不再说话,转身踱去。
少年拔腿想追上去,可蜜蜂围着少女嗡嗡飞舞起来,引得少女发出惊叫,于是赶忙扑打起蜜蜂。
章师傅听到女伢的惊叫声,心里软下来。他用手摸了摸袖管里藏着的铜鱼锁,摸到一种平滑的感觉,心里一动,突然想把铜鱼锁送给女伢肚子里的孩子。他转身走回来,目光落在少女的肚子上。
少年警惕地迎上来,拦住章师傅的目光:您……要做什么?
章师傅掏出铜鱼锁递过去:这个……送给你哦。
铜锁就像刚从水中跳跃上来的鱼,落在少女的手掌上。
少年张嘴想说什么,章师傅开口了:伢子,你晓得这个铜鱼锁做啥用的么?
少年一愣:哦?这锁有什么用处?
章师傅深深地盯着少年:这叫长命锁,戴在伢子的脖子上,就能锁住命,保佑伢子无灾无祸,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少年低下了头。
章师傅瞥瞥少年转身走去,他走了十来步,听见少年在身后急急地喊叫,却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没看见女伢正捧着铜锁,悄悄转身抹了抹闪着水花的眼睛。
6
童谣觉得璇儿神经兮兮快痴迷了。
黄昏即将来临时,童谣扶着璇儿走在街上,他们身后跟着一条不知主家的黑狗。一路上童谣心绪乱得像苇絮,不远处的江水并没有割断什么。璇儿捧着铜鱼锁东张西望,把慌慌的影子摇晃在青石板上。童谣觉得璇儿为江豚籽的事有些走火入魔了,他想劝劝她别那么较真儿,关于江豚籽打胎的事儿也许只是洲上古老的传说,而回城里打胎也不见得多疼或留下遗患的。可他不敢说,就像怕把她从一个长梦里惊醒。
走过街头旧邮电所后,璇儿突然猛地一拽童谣:快,我们快回旅馆去!
童谣一愣:啊?为什么?
璇儿低着声,声音很急切:刚才在邮电所前,我看见一个胖男人了,他很面熟,像是我妈单位的李叔。
童谣哦了声:不会吧?那个……李叔来洲上做什么?我怎么没看见什么胖男人?你看花眼了吧?
璇儿一跺脚:我就是看见了!他就在矮墙后拍照,一见我就抱着照相机走开了……我没看清楚他,可他若真是李叔,那我妈就知道了。快走啊!
童谣只好扶着璇儿往回走。走到客栈前,他看见一对红灯笼在门楼上左右摇晃,房东阿婆坐在小竹椅上,脸上落满了夕阳的灰烬。他刚想上前问候阿婆,听见璇儿说:你先上楼去房间啊!
童谣看看阿婆,脑瓜里浮现出父亲那张瘦脸。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客栈上了楼,打开手机,拨打起家里的电话。第一遍,没人接听。第二遍,还是没人接听。当第三遍的铃声变成盲音后,他又恨又担心,不知那个瘦男人是不是打开家门锁出去了,不知那个叫父亲的家伙是不是又醉了。他一阵恍惚,想起了母亲,那个一去就没了消息的母亲,那个似乎抱怨了一辈子的母亲——她现在在哪儿呢?如果她在洲上,会告诉璇儿如何做小小的母亲,还是怎样处理肚子里的种子呢?童谣喃喃:一封信搁浅了/信口没有开河/信里没有大把文字的盐/只有一张被风捂得出汗的照片……那张照片应该是母亲的。童谣恍惚看见阁楼下不远处的邮筒里有只鸟在叽叽咕咕地鸣叫,那个大肚子的绿皮铁筒在等待分娩吗?
客栈门前,璇儿已经跟房东阿婆低声说起话了,恍若下着无声的细雨。
阿婆,听说洲上江豚籽能打胎,不疼,是真的吗?
这个……是听老辈人说过这事儿,可洲上早就没有江豚了。
不会吧?为什么啊?
你瞧江边,那吸砂船,那树起的化工厂烟囱……江豚怎肯再来呢?
可……可我昨晚就梦到过江豚……
唔,能做梦就好啊。你梦见了,也就有了哦。
阿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伢子,梦其实就是个镜子,人梦见的东西就在镜子里,只要穿过玻璃走进镜子,梦就成真了。
哦?真的吗?
当然喽。咱们洲上那些去城里就不见了的伢子,就住在镜子里,他们父母常去镜子里找他们呢。
真是这样吗?那我梦见江豚了,镜子里就有江豚,我就能在镜子里找到它?
啊……啊。
那……那为什么有人会梦游呢?
梦游……就是人在找自己的梦啊。
璇儿刚想再问些什么,客栈里传出一阵脚步声,便缄口了。
童谣从屋里走出来,疑惑地看看璇儿和阿婆,伸手把璇儿拉到一旁,低声问:你刚才跟阿婆说话了?
璇儿不屑:说了啊,怎么啦?
童谣睃了眼阿婆,只见阿婆昏昏欲睡,还没到盛暑,她就困倦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童谣把嘴贴到璇儿的耳朵上:你别听阿婆乱说,听说她做过洲上的神婆……就是神神叨叨、神啊鬼的那种。
璇儿咬着嘴唇:我偏要信!怎么啦?……你说,你昨晚去铜坊要找什么?
童谣不懂女孩子为什么总爱揪着一桩事儿没完没了。他有些无辜:没有啊,我真的没有去过什么铜坊。
璇儿生气了:去了!就是去了!我当时要是用手机给你拍个照,看你怎么抵赖!
童谣笑得有些僵: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拍照?为什么不喊我啊?
璇儿语塞:我……我当时以为你在……梦游!老辈人说过,不能把梦游的人喊醒,那样会吓掉他的魂的。
童谣不敢再说话,他听出了璇儿的怨,他没想到她心里竟然藏着对自己的埋怨——此时的她就像伸出利爪的猫。
璇儿嗔着脸,转身向街头走去。
童谣怔怔地看着璇儿的背影,想跟上去,却听见璇儿喊:别跟着我!烦!他不想再惹璇儿生气,觉得她会像往常一样赌赌气就会眉开眼笑回来的。他看着璇儿的身影从青石巷消失,没有去追她。他听见房东阿婆忽地尖叫了声,些许是在恶梦中惊住了——那尖叫声让童谣的心悸动了一下,像是被蚂蚁咬了。
7
章师傅又站在码头上远眺了,他并不期待绿皮轮渡会从对岸带来另一个少年。
此时的洲上,应该是孩子们在江滩上嬉戏时分,他们的小脚应该惊醒滩上沙子里的河蚌,留下一串串小脚印;他们的欢笑应该跟水鸟一起,掠过映射着夕阳余辉的江面。可现在没有孩子,没有脚印,没有笑声,那些似乎都被江水带走了——江水还要带走什么呢?
忽而,一串脚步声从街头传来,章师傅回身望去,只见怀孕少女匆匆从巷头走来,她的脚步声在他空落落的心里发出了回声。
怀孕少女走得很快,就像被什么吸着向前跑。她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肚子,没有少男相扶,反而走得更轻快了。她走着走着慢了下来,停了停,看看码头,侧身向六百丈堤坝走去。她这是要干啥去呢?那个如影相随的少年呢?
章师傅想了想,慢腾腾地向着怀孕少女走去。他知道六百丈堤坝有些陡,堤下的芦苇荡看似平常,却潜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漩流,在暗暗淘空着堤下的沙土,如果人不是鱼儿,跌下去就会找不着的。他走过去是想提醒少女,有些事情是长命锁都保不住的。
那时黄昏已至,淡黄色的日光涂在芦苇荡上,纤细的芦秆摇着细细碎碎的白色绒毛。少女走到六百丈堤坝上,看了一会儿脚下的飞絮样的芦花和嘎嘎叫的水鸭,就低头捧起手机,鼓捣出蟋蟀般的叫声。章师傅踌躇着不敢上前,怕惊着少女,他看见少女眼里慢慢蓄起了泪花。
少女收起手机,掏出铜鱼锁摩挲着,眼睛却盯着堤下的江水,发起呆来。她抚摸着铜鱼锁,就像抚摸自己的肚子,嘴里喃喃:江豚……江豚……章师傅揣测她是为肚子里的孩子发愁了,很想上前哄哄她,虽然他知道这条江已经没有江豚了。他叹了口气,心知人有时是要哄哄的,这像自己总觉得孙子会回来。
当葱顶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时,章师傅愕然看见少女的身影在堤上摇摆起来,他张大嘴巴想喊,可空洞的嘴里发不出声儿,舌头锈住了。他觉得少女应该是脚下打滑了。
铜鱼锁从少女的手里抛起,闪出一道铜黄色的光,落在堤上的草丛中。接着,少女的身影向堤下的芦苇荡飘去。章师傅冲上前,跟着跳了下去。他是铜匠,水性不是很好,他跳下去的那刻,不知是否看到那时的码头上,绿皮轮渡正鸣着汽笛而来——他只是喊了声:有人落水了!
……
江面上吞吐着水花,章师傅落入芦苇荡,被潜流吞去了。少女浮了上来,被从码头上赶来的鱼老鸹救上了岸,虽然那家伙整天忙着搞水产养殖,可在江里救个人的本事还没落下。
入夜,少女再次昏了过去,不是因为低血糖昏厥,而是小腹下流出了血。一到夜晚就睡不着的房东阿婆正在照顾着少女,低下身看见了血,急促地哦了声:女伢小产了,章老头,快去拿菖艾来哦——其实,她早就听闻了章师傅被江水带走的消息,但还是这么喊了声,喊声在空空的街巷里没有回声。
少女醒来后说:她是在堤上迷迷糊糊看见江豚,才情不自禁跳入江的。她说,江水就像镜子,她看见江豚在镜子里招手了。
8
童谣两次看见璇儿和古怪老头跳入江水的场景,一次是在黄昏,一次是在夜晚的梦里,他俩跳得此起彼伏。
第二天,童谣听从璇儿的话,去六百丈堤上找到了铜鱼锁。那把锁不知怎么染上铜锈了,他把锁拿到江边去洗,可手儿一滑,锁落入江水再也找不着——他仿佛看见铜鱼锁变成一条鱼游走了。
童谣心一疼,抬起头看向天,恍惚看见一片片苇絮像雪一样飞舞起来,一落入江面就融去。他闭上眼,有泪从眼角渗出。
他喃喃:鱼啊,锁住江吧。
其实,就在早上,他就发现自己枕头下有个马踏飞燕的铜奔马。他问过自己:那个古怪老头会骑着铜马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