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荣
2016年夏天在武汉诗歌节上,邂逅湖北枣阳的诗人牛合群,他是散文诗写作的坚持者,他当然会说起散文诗。记得我与他提及湖北的几位诗友,他说知道夜鱼和草馨儿,但他很少与别人主动联系,更多的是默默读书,然后一个人安静地写诗。他出版过一部散文诗集《半山》,在当地颇获好评。概是他给我最初的印象真诚朴实,举手投足又没有任何修辞的做作,所以当他让我为他将要出版的一部新散文诗集谈一些感想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八个月后,我收到他快递来的《一朵顶天》的打印稿,花了几个夜晚认真地读完。一朵顶天,其他的那些朵繁花不是忽略不计,而是此一朵花便足以证明他的态度。在这章散文诗里,他说的是梅花。春花夏花之后,秋实之后,他观察雪中的梅,梅是所有花朵的骨头,在冷风中它不抖,它开放,以浅红和馥香给这个季节以热爱生活的理由。
“故乡太远,再来三碗,饮尽这世间的孤独,苍凉与夜色,梅花,下辈子,咱们还是兄弟。”换着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和梅花兄妹相称,因为季节寒冷时,我更愿意面对一个有风骨的巾帼,一边把酒,一边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当别的人占有了人间的温暖,我有梅花,我会顶天立地。而合群只与梅花称兄道弟,他是伪装了自己还是有所顾忌?
在读了其他篇章之后,我发现他其实是很不善于伪装自己的。技术的进步和物质的加速度共同作用下,许多乡村似乎与往事告别,少小离家的人,只能凭借记忆里的场景来安放他们的乡愁。乡愁的具体着落,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条河,有时是一座远山,有时干脆就是变异后的一句乡音。合群写乡野,不是乡野今天的在场,而多属于他经验里的记忆。他花大量的笔触写桃花,桃花再艳,也是离童年的村庄最近的花朵。他的桃花有具体的故事,每写一次,就试图唤醒他早年的记忆。他以格物的方式来写,让花花草草为他所用,他赋予这些意象以精神的怀旧。“我没有见过桃花流泪,一朵桃花,剃出杂念,可以捂住佛的嘴巴。”“一阵风吹来,尘世变得遥远。这个世界只剩下草了。”“一颗红柿的悲悯,是整座民间的红色胎记。”飘叶“每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便成了一枚刻骨的伤。”他努力地想让人相信:“在一朵桃花面前,我只愿做,那个有情有义的,郎。”
他的书写方式属于容易被感动后急于说出来再试图感动别人的那种,清清的叙述,轻质的抒情,文字仿佛羊角辫子上扎着红头绳,放弃技术的修辞,似流水似乡村的空气,他守住了真和美,也守住了他自己的善良,因为他实际上已经离开故土多年,他想通过文字证明自己初心依旧。就像他的诗观:“我喜欢美好的东西,用最美的语言,写出最真最禅最宗教最颤抖的点滴,让它们成为自己的血液。”
我相信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最初的真实,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让最初的真实在我们现在的场景下发挥隐喻的作用?也就是说,乡村书写和乡愁呈现,如果仅基于普遍记忆,会流于写作力量的平均化,人们不会因为怀念一朵桃花,而放弃自己现在的生活位置,合群自己也不会。因而,他抒情他赞美他怀念记忆里的物事,越是自然流畅,就越多一分危险。
这一分危险就是虚假或者乌托邦。
都市的复杂里,我们没有丢掉自己。
是因为什么力量?
都市的节奏下,我们没有慌不择道。
是因为有怎样的哲学?
都市的人心叵测里,我们选择人性最初的味道。
是因为什么植物或者庄稼的提醒?
从这个意义上,我读他的文字感觉到了仅仅自然流畅似乎还不够。我想读到他文字背后属于他独特思考和发现的部分,想读到桃花之后,他的骨头能够在任何场景下都坚硬的秘密。
感性充沛,美质有余,文风如行云流水,自成风格。
一般的散文诗写作者能够达到这样的境地,应该已属不易。但是,从散文诗目前普遍的清质美好,我更呼唤陡峭的思想和文字里精神的暗示,呼唤仅属于每一个写作者自身的独到发现。这一段文字权当我们之间互相的勉励,也是我对合群散文诗写作时今后多关注文字之外力量的训练的期待。
公允地说,合群应该注意到发现比观察本身更加重要。“站在春天的最显眼处,常常成为别人攻击的标靶。”“只一阵风,就吹硬了桃花的骨头。”“我走在父亲曾经走过的路上,一株野草能否代替他的昨天?”他坚持做一棵树,“被钉在地上被土地支撑。”他写山谷:“这么真实的世界,正一步步走向善良。经年吹拂的山谷,早已看破了天机。其实,山谷很空,我们的心,很空。”在桃花的春境里,他有自己的警惕:“桃花打造的人间,却是我诅咒的世界。一袭红袈裟,正在极力为我正身。”
他的发现其实也很朴素:世界从来都是丰富的,吸引或者逼迫我们失去自己心性的力量太多。从他笔下乡村和自然风物的书写中,我能够感觉到他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他记住的是故乡山坡上的桃花,而非后来生命深处经验里有关桃花的譬喻。他希望自己无论在何处,只要身披这样的桃花,生命便不再荒凉。他记住了童年成长过程中几乎能记住的所有乡村往事,关于人,关于物,关于故土的庄稼和桃花。我慢慢理解合群为何不让文字拐弯,放弃对事物的过度萃取,放弃诗歌写作中必须要注重的诗性的修辞,他所做的仿佛仅是把一根根竹子弄通,然后连接起来,从山上把水引下。
《一朵顶天》是一部非常有意义的散文诗集,虽然其中的一些篇章稍有叙述上的冗长,而且报告体的抒情弱化了诗歌的感染力。但是,绝大多数篇章是自然写作,写出他所热爱的朴素对于今天许许多多纸醉金迷的警策。我希望读到他怀揣这样的精神写出的更大范域的散文诗,避免乡村经验的重复,让这样的经验在任何场景下都能显现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