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开四
十年前“5·12”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刚过,尘埃未定,生为北川籍的女作家母碧芳就一边在惊恐中经历时不时袭来的余震,一边安抚失去亲人的亲朋好友;同时以一个作家的责任感,奔赴抗震救灾第一线采访写作,以博客的形式为故乡抒写了一篇长长的诔文《北川殇》。我当时常常点击她的博客,深为感动,禁不住为她写下了《感人至深〈北川殇〉》一文。2014年,她又出版了一部散文、随笔集《往事老北川》。今年,北京九州出版社又推出了她的长篇新纪实小说《母土》。也就是说,十年间,这位有自觉责任意识和使命意识的作家为深刻地表达对母土的眷恋和不舍,完成了三部作品。
据我所知,2010年,母碧芳向中国作协申报了重点扶持作品——长篇新纪实小说《母土》。因该作品蕴含正能量、高扬主旋律,实属良心之作,当年即得以批准。随之,各种建议也来了。有人就建议写地震、写重建,也有人建议写迁城、写双城记。但她觉得这些好像都不能表达她的创作主旨。家园的泯灭、史料的缺失,故乡在风尘废墟中若隐若现,常常萦怀于心。她总想把那个历史的故乡和她感知的故乡作一种整合,以文化的视野切入,赋予作品以新的维度。最终,母碧芳把作品的框架定格在羌族释比承传人的故事上。一个民族的灵魂,便是他的文化,而羌族文化的魂灵,就是释比文化。只有让人解读了这个民族的文化精髓,才有可能解读这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独有的价值评估系统。可是,羌族释比文化于她来说又恰恰是很陌生的领域。虽然她在母土生活了30多年,但所了解的博大精深、幽幻神秘的释比文化仅仅是些皮毛。因此,她感到创作中的困惑是前几部长篇小说都没有遇到过的。这就要求她必须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先去走访、阅读、体验、追忆、笔录……由于该书命题庞大、人物众多、事件纷繁,民族问题棘手、时空跨度扑朔迷离,确实是一条高难度和危险的创作路线,非“十年磨一剑”不可。但是作者知难而上,先后赴北、茂、汶、理及陕、甘、青等羌族地区考察、采访、整理筛选素材,再认真查阅相关史料,还阅读了上百部相关羌族民俗风情作品。正是在经过大量的资料搜集和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作者慎重拟定了小说的主题、大纲、结构;艺术地设置故事人物、事件、情节,草拟各章节详纲。可谓殚精竭虑,惨淡经营。
有行家说过,长篇小说看什么?一看自成格局的结构;二看独一无二的人物;三看堪称经典的故事;四看个性鲜明的语言。恰似木桶理论,不能出现短板。我认为《母土》在这几个方面都十分耐看,经得住推敲。该书从大地震前一年的秋季切入,到次年老县城消亡至新县城诞生结尾而呈现出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流程。作者匠心独具,采用的是树形结构,主干挺拔,枝桠葳蕤,浑然一体。既是有序的时空推进,复娴熟地运用穿越、闪回、转述、互文等手法,构建出一个审美的时空连续体。正是在此基础上,作者以一个羌族文化的承传人、传播者——“阿爸许”姜大先为主人公,以“老县城如同一只奔跑的羊”的地图,“县城终有一天会包饺子”的魔咒以及“一本神秘的《释比图经》”和“一个古老山洞的壁图”为经纬,勾连出与之有关的国际国内各类、各层次人等,描述了禹川近百年从政治、经济到民情民俗的历史、地域变迁以及母土遭遇沧海桑田的裂变。
如果细读本文,作品的故事人物演进存在着两条互相映照的线索。其一是禹川深厚而神秘的亘古大地和历史人文,是整部作品的文化底色。作品一开头就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故事发生的重要场地——传说中大禹降生之地禹川县的禹穴沟,且看作者传神的描绘:“神秘、幽深、壮丽的禹穴沟出自川西北群山深处的九龙山脉。九龙山脉地处凡人世界的边缘,接近神仙天国的门坎,头顶亿万斯年超凡脱俗的天光、出奇灵性永不重复的云影,她呼天唤地,气势磅礴,繁山复水,大沟衔着小沟,跌宕起伏,如九龙腾跃……在第五岭处,更是丹崖陡岩怪石嶙峋,削壁奇峰虬松倒挂。两峡对峙,仙气逼人,云雾氤氲,藤萝密布,林木环绕,山涧溪水潺潺,幽雅深邃,灵兽玄鸟啼啭,瑶草奇花难谢,深深的沟水犹如一条藏头露尾的长龙自这儿逶迤而出……这可真是出神仙的地方哩!相传生于西羌的人文始祖大禹就诞生在这沟里,因而取名禹穴沟。”神秘的语境,孕育出通灵的人物。两位“像玄奥符号”的阿爸许就先后出现在这秘境里。“年过八旬的禹羌益仁头戴金丝猴皮帽,羊皮褂套便襟长衫,打着绑腿,脚蹬云云鞋,腰带上还别着个古旧的铜烟袋。”“满脸沧桑却神目如电的姜大先穿戴和禹羌益仁大同小异,他留一撮山羊胡,头缠青布帕,身着阴丹蓝斜襟长衫,反穿着羊皮领甲,打着绑腿,脚蹬云云鞋。他左耳上还晃着个很夸张的银耳环,摇来甩去的,活像一个蹦蹦跳跳的山老鼠儿……”作者自然而朴素地讲述着人们比较陌生的羌族文化的承传人释比 (俗称阿爸许)的来历和他们的职能:“羌族人的阿爸许,可不仅仅是跳神化水,祭祀还愿,汉人叫的那种端公哦!他应该是羌族人中最权威的文化和知识的集大成者……他们上观天庭、下察地府,能掐会算、呼风唤雨、求吉纳福,降魔逐疫,是神人相通、神力无穷的圣人哩,许们不但可以挥动令牌,念咒作法,招魂还愿,还能随便指着一个寨子,一座山峦,一条河流,甚至一道悬崖,一棵古树,一个庙宇讲出一段美丽的传说。”与此同时作品又巧妙地出现了一只放生羊,和一幅像只奔跑的羊又像禹川县地图的岩图,诠释着羌人与羊的关系,暗示着有灾难发生的可能。再由一部《释比图经》引出了各路人等。这群人中有从国内来禹川采风的钢锅、乔麦,有从巴黎回禹川与之联合采风的姜大先从未谋面的亲生女儿阿灵,还有想用图经发财的洪富、梅绢、弗洛里等人。再由此追述到二十几年前,姜大先与女友禹西以及来禹穴沟考察野生动物的米朗之间的情感纠葛。这些描写,亦幻亦灵,亦虚亦实,深刻地折射出羌族文化独有的特征以及天人感应的具象图景。
作品的另一条线索则是现实红尘,围绕着是否开发县城乱石窖引出的纷争和后续的抗震救灾的悲壮图景的展现而次序递进。两拨人马矛盾尖锐,泾渭分明。姜大先、禹世红、卓尔群、曾千秋等人因怕“包饺子”,申请迁城。而徐家栋、徐建川等则主张应搞开发推动县城发展。作品善于在尖锐的矛盾中刻画人物形象,不少篇章写得波澜起伏,颇能引人入胜。由于作者生于斯,长于斯,自始至终经历了地震的急风暴雨和灾后重建,所以在现实的艺术传达中有很强的亲历性和纪实性,这就大大缩短了读者的阅读距离。作品还用了大量的篇幅讲述禹羌益仁、姜大先、阿灵钢锅与梅绢、乔麦、洪富、柱头等人在寻找图经和争夺图经的过程中的斗争,充分体现了作者惩恶扬善的正义感。作者还通过姜大先在婚、丧、节庆等活动中的法式体现了羌人的泛神自然观。作品中沙朗、咂酒、羌绣、羌红、碉楼随处可见。最后以禹川终于应验了“包饺子”的魔咒,遭受了特大地震为结尾,以警策世人一定要敬畏自然,防范未然!作者不但描写了大地震的场景,还生动感人地去描述了以禹世红、卓尔群、庞大华等党政干部以及姜大先、禹西、米朗在大灾大难面前临危不惧、急人民群众所急、英勇顽强的表现。尤其写了禹西为了表达对母土的一片深情,拿出了一笔自己在巴黎开发羌文化产品所挣的钱捐给故乡办三件事:第一,在老禹川的露天地震博物馆修筑一堵哭墙,上面要镌刻禹川所有的罹难同胞的名字,供后人祭祀。第二、在新建的禹川开办一所由小学到中学的三语学校,让学生们同时学习汉语、羌语、英语三门语言文字。她和米朗都留校任教。第三、建立一个羌族释比文化研究所,由姜大先任所长,徐晓、阿灵、钢锅皆为这个所里的研究人员。钱钟书先生有云:“东海西海,心理悠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绵远悠长的羌族文化和抗震救灾中表现出来的气壮山河的民族精神,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也具有人类的意义。
作者在最后以“多难兴邦,凤凰涅槃的禹川以崭新的风貌迎来新生!那只奔跑的羊永远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聚宝盆图样新城的诞生”作为结语,非常生动形象,富有深厚的寓意!
通观整部作品,作者从“阿爸许”的视角对禹川山山水水、可知和不可知神秘符码、魔咒的探究,表现了地理环境与神化传说,羌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循道对接的生命观;真实可信地记录了大震前后大到天象地理、小至人畜变幻的迹象以及在灾难面前各色人等的心路历程,为复兴时期的文学长廊增添了姜大先、禹西、阿灵、米朗、曾千秋、卓尔群等一系列鲜活的人物形象。母碧芳曾在她的另一书里写道:我常在那禹山禹水中寻找记忆的密码,那是我书写的“母本”,我的生命与精神的源头,我的全部知识、文化谱系的根基,我们的历史、生活和经验的真相。当渐行渐远的时间沉淀与当代生活的图景和符号在深厚的地层中浑然杂陈,再历经年代的风化而像地质断层式的画面呈现出来后,该是多么好的素材。作者总是想着应该把一个个零碎的、个体的记忆汇集起来,构成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把在这片母土上所经历、所了解的往事写下来,传给后人。曾有个作家说过:“有些人写什么或能写什么几乎是命定,甚至是非他莫属的,他不写,这东西就永远不会出现。”也契合了中国古代名实论中“未名若无”的观念;也昭示了一个作家和文化人的使命担当。往事钩沉,翻洗一个民族的底片,再现一个民族的魂灵,这就是母碧芳这个北川女儿的一种责任和使命啊!
正是因为作者有这样的境界,所以她的小说才立意高远,视觉独特。取材古今相兼、剪裁详略得当,叙事状物语言诡谲、幽深,而山野之韵又恰到好处地与歌谣衔接,可读性、带入感强,充分展示了她的神话意识、族群记忆、个人印迹,体现了她的乡愁和青山绿水之思与道法自然的宇宙观,因而此书颇具灾难文学活化石的特质,不失为后地震时代中的一部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