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音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喜爱丝绸。这种喜爱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一丝犹疑。在我第一次遇见丝绸之时,甚至不只是一见如故,一见倾心,那一刻是直见性命,就像遇见等了几千年的自己。这一辈子只有和玉的相遇能抵得上这种遇见,也只有玉能配得上丝绸。我极佩服创造出“锦衣玉食”一词的人,那人用了世上最好的东西——丝绸和玉,来形容最优雅精美的华服美食。如果条件许可,我愿只穿丝绸,并佩戴上我心仪的玉石。我向朋友竭诚推荐,可是朋友竟然有不喜欢的,我诧异而无言。是的,丝绸易皱易褪色,丝绸就是豌豆公主,可这是真正的公主啊。美的东西娇嫩脆弱,所以需要呵护抚慰。即便老了旧了,褪了青春娇媚的容颜,内心有了伤痕皱褶,但那种高贵的气质还在,那种深邃的沧桑美依然让人不舍,让人不离不弃。
丝绸让我想起江南最惊艳的女子。云裳花颜,艳而不俗,素而不寡,优雅古典,隽永内敛,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那样的高贵雅致,让你禁不住也高贵雅致起来。丝绸是灵秀飘逸的,飞飏起来,有一种热烈也有一种沉静,像有声音在远处呼唤,但你听不见,你只是觉得随之轻盈起来。那种轻盈,连翅膀都嫌累赘。聪明的中国画家理解丝绸,他们表现天女仙人凌虚御空,不像西洋画给天使背上一双小翅膀,而只凭丝绸衣裳那飘动的衣袂和飘带,就带起了鼓荡起伏的天风。我相信丝绸是有生命有灵魂的,细微的呼吸里,有春天的气息、桑叶的清香。我喜欢丝绸拂过肌肤的感觉,柔和细腻温凉如水,如流动的月光。穿上这样的衣裳,人也是温婉沉静的。我时常在疾驰的风中触摸到她,在云烟碧空,在波纹微漾的湖面,甚至在一朵小小的花瓣上看见她的姿影。
丝绸美得如梦如幻。绫、罗、绸、缎、纱、绢、绡、纺、绨、绉、葛、呢、绒、锦、绣,就像一群曼妙的东方女子。浓妆或素颜,俏丽或典雅,浪漫与朴实,都是有内涵有底蕴的。名叫绫的望之有冰凌的凉意,喜欢拥书伴画墨香氤氲。秋罗、绮罗像是疏帘竹影下绣花的闺中姐妹。那样的夏夜,除了清风竹韵,应该还有月光下隐约飘来的箫声或古琴。绸呢,长袖善舞,是昆曲里声腔旖旎的女子,那身段,那眼神,那曲腰,那水袖,舒卷飘逸,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而寻常居家的丝质旗袍短袄上,那些精致的盘花钮温婉祥和,如意云纹菊花凤鸟琵琶团锦,系结的都是温馨的祝福。织锦缎、古香缎繁华瑰丽却不喧嚣,神秘妩媚到妖艳,却又极端丽,是不是让人想到有玉兰天井寒梅绮窗的故乡,想到婉转在雕梁画栋亭台楼榭的旧时女子和旧式爱情?“绣带合欢结,锦衣连理纹”,老阿婆的老樟木箱雕龙绘凤,箱底是否还收藏着这样一件昔年的红嫁衣?还有那个叫苏蕙的女子,丝丝缕缕的思念与深情全织入八寸锦缎。八百多字经横纬斜,正读反读横读斜读,竟能读出三千锦绣诗词,此后这极尽回环婉曲的锦书,让游子离客诗人词家念念不忘。“月满西楼,雁字回时,云中谁寄锦书来?”
丝绸是今世的繁华,却让我这样怀旧这样幽思渺远。两千多年前嫘祖发明养蚕的神话传说还不够古老,再古老些是四千七百多年前湖州南郊的钱山漾,那不是传说是真实的丝线丝带和绢片,会不会还有更古老的故事?而迢迢遥遥的丝绸之路,从东方到西方,“衣被天下”。重重关山险隘,漫漫戈壁黄沙,茫茫天风海涛,辗转其间的丝路在时光的烟尘中,曾几度隐没又几度重现?那是一条怎样绚丽多彩又艰辛曲折的路途?
湖州至今保留的“织里”“骆驼桥”等地名,让我们遥想古时的湖州原野桑林遍地,绿叶叠翠,郁郁纷纷。是不是有个叫罗敷的采桑女提篮采叶?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一身新裁的紫绮短袄缃绮下裙,在那个春日晴晨的微风里漾啊漾,真是明媚极了。但是那个养蚕女子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是啊,谁能知道华美的丝绸背后有多少养蚕人的艰辛劳累呢?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心里有多少委屈不平却依然坚守、日日劳作。我们看到一匹匹丝绸被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用骆驼驮了,走过骆驼桥,逶迤而去。后来随同驮去的还有精致的瓷器、豪奢的金器、银器、铁器、神奇的镜子和从没见过的纸张。西域人眼里,那真是个神秘富庶令人向往的东方古国啊。而西域的葡萄、石榴、胡萝卜、胡椒、胡豆、黄瓜、波菜、芝麻、无花果,还有香料犀牛良马之类,也来到了丝绸的东方。那些葡萄美酒胡琴琵琶与羌笛,不仅在唐诗宋词里落籍生根,也流入民间融入到这片辽阔神秘的土地上。我母亲和老祖母的红木嫁妆上,那曾吸引我童年目光的石榴、胡瓜、葡萄、松鼠之类的雕镂花饰,是不是就是那缕熟悉又陌生的异域风情?那上面是不是还有隐约的驼铃声像从前世传来?
想象西域人最初抚摸到丝绸更是惊异极了,简直是美妙的艺术品啊!怎样的慧心巧手才能织造出来呢?据说有本叫《山海经》的书里写着:欧丝之野在大踵国之东,那儿有个女子跪在树旁靠着大树吐丝。当时的罗马人相信了丝绸是从树上摘下来的。而几千年之后的我依然惊异于丝绸的美,而且一直在想,那个女子是谁?谁是蚕神?谁是那个最早养蚕织丝的女子呢?也许这是永远的迷,但能确定,那是锦缎般的聪慧女子,有着江南的妩媚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