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洁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即“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娇玫万朵,独摘一枝怜;满天星斗,只见一颗芒;人海茫茫,唯系你一人”。《郑风·出其东门》是《诗经》中流传甚广的一篇,“美女如云”这个词最早就出于此诗。连一向道貌岸然的夫子朱熹都赞扬此诗境界之高远:“此诗却是个识道理人所作,郑诗虽淫乱,此诗却如此好。”
走出城东门,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都不是我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快乐又亲近。
走出外城门,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都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帔巾,才让我钟意又欢欣。
好便好,历来注家对此诗添加了不同的读解。《毛诗序》以为因哀悯处于动乱中的人民而作:“《出其东门》,闵乱也。公子五争,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民人思保其室家焉。”后人对此并不认同,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云:“诗方细咏太平游览,绝无干戈扰攘男奔女窜气象。”“贫士风流自賞……以为人生自有伉俪,虽荆钗布裙自足为乐,何必妖娆艳冶,徒乱人心乎?”认为此诗主题为男子忠于婚姻的表述:“不慕非礼色也。”现代论者多以此诗为爱情诗(据清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夏小正》传谓“缟衣为未嫁女所服”,似可作为旁证),写恋爱中男子心有专属,不慕荣华,不为外界美色所动云云。更有人解读为表达作者不同流俗、独立不迁的志向,以及感时伤世、企求知音的愿望。
当然,朱熹又把“有女如云”全看作“淫奔之女”,其谬则有甚于《毛诗序》。然而,诗的魅力之所以经久不衰,自有它内部散发的馥郁香气,打动后世的也必然是那穿越时空而经久不衰的哀愁与诗意,这份诗意,任凭学究们如何往正道牵引也徒劳,如李敬泽先生言:“《诗经》是好的,但要看出《诗经》的好,必得把秦汉之后诠释一概抛开,直截了当地读诗。吟出那些诗篇的人们,他们曾经真实地活着,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看美人就是美人,看了美人睡不着也不会说是心忧天下……”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出其闉阇,有女如荼”,写出了诗中男子突见众多美女时的惊讶和赞叹。“如云”状貌众女之体态轻盈,在飞彩流丹中,愈显得衣饰鲜丽、缤纷照眼;“如荼”表现众女之青春美好,恰似菅茅之花盛开,愈见得笑靥灿然、生气蓬勃。在迈出城门的刹那间,此诗的主人公也被这“如云”、“如荼”的美女吸引了,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种表达坦率又真诚。倘若假装没看见,“我才不会对那些大长腿动心呢”,似乎也不符合人性,然而人性和爱情的高贵就在于“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虽则如荼,匪我思且”——虽然美女如云,但我的心思真的没有在她们身上。她们都比不上我的心上人。她虽然穿着朴素,她虽然远不如城门外的美女们花枝招展,但我爱她,我也以此生有她而足为乐矣!两个“虽则……匪我……”的转折,凸显主人公的情有独钟。
但我觉得,他那幸运的恋人未必真的存在,“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缟衣茹藘,聊可与娱”只是他爱情的理想,于姹紫嫣红中他在静觅一枝独属于他的空谷幽兰。“缟衣茹藘”,均为“女服之贫贱者”(朱熹),后世强调与“缟衣綦巾”的贫贱之恋获得了超越俗世的价值,那盛装华服的众女,在“缟衣綦巾”心上人的对照下全都黯然失色了。其实可贵的并非爱的对象是否“缟衣綦巾”,可贵的是男子“一片冰心在玉壶”。
《红楼梦》第九十一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一节,说此刻贾府的主子们从老太太到贾政、王夫人,再到王熙凤等,对宝玉的婚姻已经统一了看法,即薛宝钗为最佳人选,并正式地说与薛姨妈。宝玉和黛玉似乎感觉出气氛的异样,陷入迷茫。为相互测试对方的心境,宝、黛二人盘腿打坐,模仿佛家参禅的形式以机锋表达自己对爱的忠贞不渝。首先由黛玉发问:“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思索半晌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玉用此典来回答黛玉的发问,就是告诉黛玉,宝钗的好与不好皆与我无关,姐姐妹妹虽多,而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黛玉深知宝玉禀性,怀疑他能否实践自己的诺言,于是继续发问:“瓢之漂水,奈何?”“水止珠沉,奈何?”宝玉坚定地答曰:“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是苏东坡的好友道潜禅师的诗,意思是我清静寂定的心境已经像沾泥的柳絮一般,不再随着春风上上下下地飘飞狂舞了。这里“不逐春风上下狂”,有“不会因女色而春心萌动”的意思,但不限于此。道潜是以柳絮沾泥为喻,表示自己清静寂定的心境,已经不会因外界因素扰动而难安了。黛玉的问句意谓“我死了,你怎么办”,宝玉答句的上句即出自道潜的这首诗,下句则出自郑谷《席上贻歌者》“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意谓“我决心去做和尚,不再想家了”。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后成为男女之间信誓旦旦的爱情表白。大师钱锺书也曾给杨绛先生一段著名的表达:“没遇到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你,结婚这事我没想过和别人。”这都是在强调“非如此不可”。
晚唐诗人韩偓写过一首诗《别绪》,很受顾随先生推崇:“韩偓《香奁集》颇有轻薄作品,不必学之……然其《别绪》中间四句真好:‘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中国诗写爱,多是对过去的留恋。写对未来的爱,对未来爱的奋斗,是西洋人。中国亦非绝对没有。‘十岁裁诗走马成的韩偓此诗所写即是对将来爱的追求。”
这首《别绪》全诗是:
别绪静愔愔,牵愁暗入心。
已回花渚棹,悔听酒垆琴。
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
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月好知何计,歌阑叹不禁。
山巅更高处,忆上上头吟。
作家潘向黎称赞韩偓“这样的人,那稀世之璧,已经在他怀中。这样的人,一生最光荣的战役已经赢了”。谈到对未来爱的追求,我更多想到的便是“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同样都是不能忘情于心中所爱的人,不愿放弃自己对爱情的理想,“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这几句写得铿锵有力,有诗人的发痴与发狠,有爱情赌徒般的豪情壮志。誓言的力量固然让人敬畏,但平朴温雅中萌生的坚定的爱情理想更让人心向往之。“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缟衣茹 ,聊可与娱”,虽不是誓言,但胜过誓言,是爱情最朴素的表白,也是爱情理想。拥有这样爱情理想的人,始终能在爱情中保持必要的理性。如果有人对我说“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说实话,我不是感动,而是害怕,我不怀疑诗人的真情,但是支撑日常生活的更多是细水长流般的懂得,同时保留自己复杂的孤独。
张岱曾在《陶庵梦忆》中写过明末一位女伶朱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张晓风有一篇散文就叫作《孤意与深情》。孤意与深情,看似矛盾,却又微妙地结合在一起,是“艺术家必要的一种矛盾”,更是生而为人的矛盾,也是情感的矛盾。
回到这首诗中,“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是深情,而“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则是孤意。感情中没有永远单一的相思与爱恋,也没有永久的欢欣与忧愁。所以,孤意与深情,映射的是情感中多元的深邃的部分。
《诗经》中的另外一首《邶风·匏有苦叶》表达了与《出其东门》类似的情感,该诗歌咏一个年轻女子既喜悦、又焦躁等候情人的心情。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氵弥 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释义:
葫蘆瓜有苦味叶,济水边有深渡口。深就垂衣缓缓过,浅就提裙快快走。
济水茫茫涨得满,岸丛野雉叫得欢。水涨车轴浸不到,野雉求偶鸣声传。
又听嗈嗈大雁鸣,天刚黎明露晨曦。你要真的想娶妻,趁着河水没结冰。
船夫声声呼过河,别人渡河我不过。别人渡河我不过,我将恋人静静等。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须我友”,是少女的诚挚等待,等待是一个巨大的悬念,一旦结果出现,可能性消失了,诗意和想象也就消失了。“渡头风物也都是清朗明亮,济渡之车,求偶之雉,深厉浅揭涉水之人,生活中的平常,是人生也是天地自然中的平常。怀藏着自家温暖的心事,便看得一切都很自然,都很美好。无须排挤什么,无须标榜什么,心中的一点挚爱,一点温存,就和这眼前景致一样天经地义。”(扬之水语)
《出其东门》与《匏有苦叶》这两首诗总体都是明亮的坦荡的,人生的判断和趣味,往往出现在各种各样不足为外人道的小默契和小秘密中,在这之间的来与不来、见与不见,甚至爱与不爱都不是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
出现于《郑风》中的“东门”,在今河南新郑,是市民及手工业作坊集聚的东郭的正门,可谓熙熙攘攘,此繁华市井更适宜上演“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所生活的古城也有“东门”,同样是人声鼎沸之地,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两千多年前这位男子的吟哦:“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愿时间没有辜负他的等待。他的孤意与深情,也是他一生最光荣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