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广颂
明末武将颇多知书,亦大多跋扈。观其诗文或慷慨激昂,或循诱风雅;察其行止则负主妄行有之,坚贞忠爱亦有之。这种知行矛盾的人格特点构成了一道独特的明末气质风景。郑鸿逵或许是其中的代表。
郑鸿逵(1613—1657),原名芝凤,字曰渐,又字圣仪,号羽公,荫官名鸿逵。象庭公郑士表第四子,郑芝龙异母弟。初随兄起兵海上,受招降明。崇祯三年(1630)中庚午科武举人,袭锦衣卫副千户。先为天津抚院郑宗周部将,后转隶属都督孙应龙。登莱之役,应龙败绩,郑鸿逵也被逮系天津狱;事白,复与大同巡抚张建拱同事。未及,以兄芝龙平红夷功,移荫锦衣卫千户。崇祯十一年(1638)秋冬,随芝龙入楚镇压农民起义。崇祯十三年(1640)中庚辰科进士第六十七名,殿试第三十七名。明制,勋卫举甲科进三秩,进锦衣卫都指挥使;崇祯十六年(1643),授登州副总兵。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给事中曾应遴荐鸿逵缓急可用,诏益兵三千,命守南赣。
弘光檄守采石矶,以右军都督挂镇海将军印,拥兵一万五千,战船三百余只。弘光元年(1645)四月二十五日,清兵破扬州,高杰部溃兵渡江,鸿逵非但不救,反而掩杀不下万人,溃兵转向北投清。同时,与原史可法部、降清将领张天禄相抗,鸿逵“阵伤其一目”。鸿逵乃露章告捷,弘光封靖虏伯,赐蟒衣金币。京口民众不知真相,纷纷牛酒犒师,且建寺立碑。自弘光元年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之朔,鸿逵“日报虚捷,军门鼓角,将士凯歌,声沸江滨”。五月初七日,清军乘鸿逵军大宴喧嚣时,间遣二百余人潜入金山寺。初八日夜,江上大雾四塞,清军编竹筏张灯佯攻京口,大队则从上游大宁州老鹳河暗渡,黎明时尽抵南岸。张天禄首先过江,连破鸿逵三处兵营;杨承祖部大败鸿逵水师,内外合攻,遂破镇江。鸿逵尽弃军实,扬帆东逃。
郑鸿逵于杭州遇废唐王朱聿键,护送至福州。闰六月七日,奉朱聿键为监国。郑芝龙、郑鸿逵打算立朱聿键为帝,但诸臣颇多反对。郑鸿逵认为如不从速迎立,便会有人先行称帝,遂于闰六月二十七日与退避家乡的礼部尚书黄道周、福建巡抚张肯堂、南安伯郑芝龙、巡按御史杨春枝等拥立朱聿键为帝,以福州为天兴府,改元隆武。郑鸿逵受封定虏侯,八月進封定国公。鸿逵引其子郑肇基见隆武,隆武赐姓朱。芝龙听闻后十分羡慕,第二天便引其子郑森入见,隆武奇其状,遂赐国姓并赐名“成功”,封御营中军都督,仪同驸马宗人府宗正。从此,郑成功便称为“国姓”,而郑肇基则称“小国姓”。十月,隆武命郑芝龙留守,料理兵饷;郑鸿逵为御营左先锋出兵仙霞关,策应张国维、方国安浙东之师。郑彩为御营右先锋,出江西。但郑芝龙本意在于“挟天子以令诸侯”,旨在扩充自己实力,根本无心抗击清军。离开仙霞关未及百里,芝龙授意鸿逵以候饷为由不再进军。隆武多次催促,亦不应。鸿逵担心有人对隆武上书言事,严禁仙霞关儒生出入。隆武二年(1646)正月,鸿逵部将黄克辉从浙江擅自撤回福建,隆武下诏将鸿逵由太师降为少师。隆武二年四月,隆武切责两师畏缩不前。郑鸿逵、郑彩虽出关,仍上疏请饷,逗留如前。八月,鸿逵部将郭曦、陈秀献仙霞关,隆武奔汀州,二十八日为李成栋所杀。
早在四月间,清江南经略洪承畴便献策,因隆武兵马钱粮悉出郑芝龙手,如许以王爵,则“彼自弃暗投明”。郑芝龙接书后有意降清。鸿逵心非之,而力不能救,愤恨欲为僧,退居安平(今晋江安海镇)。十一月,郑芝龙往福州见贝勒博洛,郑鸿逵流涕谏曰:“岂有一门封拜,受恩至重,而反颜事雠者。且自古降人必置京师,保全有几,而望裂土受封耶?”“况(芝龙)辅其君以号召天下,豪杰自当响应,何必委身于人,此弟深为兄所不取也。”但郑芝龙不为所动。鸿逵知事不可为,遂引军往金门。
永历元年(1647)七月,为扩大后方,鸿逵约郑成功合兵攻泉州。此役从八月打到九月底,虽重创泉州提督赵国祚,仍不克。郑鸿逵返金门,成功回安平。为解决郑军粮饷问题,第二年,鸿逵领军至广东揭阳征粮,与同样拥明的潮州驻军郝尚九发生摩擦。永历三年(1649)八月,鸿逵舟师与郝尚九战于揭阳,互有胜负;十二月十七日,郑成功率陆师二十四镇与鸿逵舟师会师。永历四年(1650)六月,郑军包围潮州府城,郝尚九怒降清军。永历四年(1650)八月,郑成功计杀郑联,并郑彩军,取厦门。此后,鸿逵仍在广东负责征粮。永历五年(1651)正月,成功亲往粤东征粮,鸿逵返回厦门。闰二月,清总兵马得功等乘机袭破厦门,郑军财产损失巨大。后因涨潮,马得功被鸿逵部将施琅围困于筜港。马得功派人去安平向郑芝龙母亲黄氏求情(时安平已在清控制区内),请黄氏写信请求郑鸿逵网开一面,并遣人驾小船见鸿逵。由于鸿逵弘光檄守采石矶时,马得功曾为其标下守备,鸿逵看在母亲的情面及旧情上,用船三十余艘将马得功与部属并抢掠财物一并放回泉州。郑成功大愤鸿逵卖情,不许诸亲与鸿逵来往。四月十五日,成功杀不战私逃的族叔芝莞儆诸军。鸿逵见状遂退泊金门白沙,将军船悉数交予成功,从此谢权归隐,笙歌自娱。永历七年(1653)五月,清封成功“海澄公”,郑鸿逵“奉化伯”,不受。后郑芝龙写信给鸿逵,希望他出面劝说成功归降。鸿逵复书:“大侄在中左,弟在白沙,兼渠行师所居靡定,相见尤罕,其肯听弟之言乎?”芝龙卒怅然无可奈何。永历十年(1656)四月,清王进功攻白沙寨,成功发八镇力救鸿逵,击退王进功,移鸿逵居金门。永历十一年(1657)三月,鸿逵卒于金门。
观鸿逵一生,早年随伯兄芝龙征战,荫功得官,遂进军伍,此后登科取士,仕途平坦。明末战事频仍,武将多拥兵自重,鸿逵也难免沾染跋扈习气。又因伯兄芝龙而入仕,故鸿逵始终听命于芝龙。作为弘光第二道江防的主将,鸿逵完全不将弘光放在眼里,谎报军情,恣意妄为。镇江之溃,实咎鸿逵。迎立隆武,鸿逵仍按芝龙意图行事,以致隆武迅速隳败,明王朝也失去了最后复兴的希望。或许一负弘光、再负隆武让鸿逵有所反思,故对于芝龙降清,鸿逵极力反对,并终其一生力挺侄子郑成功抗清。总体而论,郑鸿逵对于明廷虽跋扈不羁,但忠于明室的态度始终如一,气节无亏;对于郑氏家族,郑鸿逵勤勉致知,急流勇退,可堪厚道。
郑鸿逵著有诗集《及春堂集》,流传极罕。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图书馆藏其明末写刻本孤本。该写刻本一册,棉纸,每半页八行,每行十八字,单框,白口,无鱼尾。《及春堂集》分初集、二集两卷,书前有己卯(1639)年苏琰、秦钟震和黄庆华手写序三篇,初集后有己卯陈葳倩手写跋一篇。初集卷首刻“闽武荣羽公郑鸿逵著,温陵伯起秦钟震、虹如苏琰同校,社友曼生陈葳倩、澹庵黄庆华同閱”。二集卷首刻“温陵同社迟轩庄齐光校,薇甫黄垣阅”。诗作大致按时间先后编订,初集收录诗作六十三首,文一篇;二集收录诗作五十三首,联句若干则,另附他人诗作三十三首。
按福建南安古称武荣,泉州别称温陵。为《及春堂集》作序的苏琰、秦钟震和黄庆华等人或为乡邦缙绅,或为鸿逵长辈。苏琰(1569—1639)字伯润,号虹如居士,晋江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因追论“红丸案”力主公道,被诬罢官。天启五年(1625)复职,任河南道监察御史,复巡抚贵州,敕为监军,累破贼阵,黔中以宁。未几,谢病归。著有《运甓斋集》、《鸳鸯谱》、《春秋传语编注》等。秦钟震,字伯起,号耻罍,晋江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官至刑部郎中,性狂狷诙谐,诨号“青暝恶人”,工古文词,著有《樗吟集》。黄庆华(澹庵)由集中《澹庵黄母舅和诗附》可知是郑鸿逵舅。
由于初集的三篇序均写于崇祯己卯,所以初集写作时间大约起自崇祯丙子(1636)年(首篇《丙子中夏夜棹》可证),终至崇祯己卯(1639)年。二集作品时间跨度较长,由附郑道敦诗“四十三年百战身,捐躯志岂在图麟”诗句,可证二集的写作终止时间不会早于永历九年(1655)。所以,这部集子应为郑鸿逵毕生诗作“多汰少留”的选本。集中收录诗作大多为律、绝,依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即景状物、结客赠和、感怀感悟、行伍征行等四类。其中即景状物诗作最多,六十七首。这类诗作大部寄情山水,触景咏怀。如:《西畴月泛》、《日暮归槎二首》、《泛月二首》、《西湖口占》等篇,皆借景抒怀,且每多佳句。如:“日落远峰隐,槎浮凉月移。深林藏古刹,寒夜度钟迟”,“金鸡百尺长虹亘,唤醒人间几度行。溪色山光与不尽,仙槎日暮掉西城”。这类诗作集中体现了作者戎马倥偬之中自我精神的清灵淡远追求。但身处动荡乱世,作者虽努力追求自然的真性情,仍难以达到超然旷物的境界。所以,诗意往往带有难以逃离的忧郁之情。
集中结客唱和诗作二十二首,与之相对应的唱和者诗作也部分收录,且均收录于二集。据《安海志》记载:“西畴,水自南安柏峰山出九溪龙潭,经溪尾洋而入曾韦埭以至西四埭,水路遥远,历七、八两都,西路诸山森耸苍翠,环绕相映,春和景明,南山倒影,十里之间如画屏列幛,光浮水面,人游其中,如画图中行……”西畴古有报恩寺,“西畴春晓”是“安平八景”之一。及春堂是郑鸿逵在安平的书堂。西畴与及春堂为郑鸿逵结客唱和的主要场所。与鸿逵唱和者皆为名人雅士,且人数众多,集中涉及的有庄齐光(字迟轩,号八梅,生卒不详)、杨玄锡(1620—1672,字康侯,崇祯七年进士,官吏部主事,甲申之变曾遭李自成拷掠)、秦钟震(伯起)、黄庆华(澹庵)、黄淑彦、黄垣(薇甫)、蔡士藻、郑道敦、国手黄萍之以及一音上人、浪云上人、浪雪上人等十余人。根据“联句”篇,唱和者尚有“鳞伯”、“玺卿”等人。受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影响,晚明文人结社蔚然成风,诗社便是其中之一。从唱和诗来看,郑鸿逵也结诗社,所以,蔡士藻、黄薇甫、黄澹庵等人均称为“社友”、“社弟”。郑鸿逵的这部分唱和诗,诗意均符合唱和人身份,感情真挚,绝无应酬庸气。如《赠浪云上人二首》、《和国手黄萍之》等诗均清新可玩。结客唱和诗作体现了郑鸿逵朋友圈尤其是文人朋友圈的交流动态,为研究郑鸿逵交游及明末文人结社这一特殊文化现象提供了有价值资料。
集中感怀感悟诗作十六首,另有文《勖弟侄读书篇》一篇。这部分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人生感怀和劝诫训教两个主题。人生感怀主题主要表达在儒、释、道传统思想下对生活的感悟,如《春宵有怀》、《相马吟》等。当然,心生感怀的同时仍不能摆脱挥之不去的惆怅,如《七夕别所思》、《阅祖宿旧读书处筵中有感》等诗,用夜景、孤帆、渔火等意象表达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无奈。虽然偶尔也有如“击楫中流何许,愿将北锁长安”的激愤,但终究难以抵挡对江山沉沦的无限悲郁。这种情怀也是那个时代文人的共鸣,不特鸿逵独有。劝诫训教主题主要是为摆脱“武夫无文”困境所提出的读书态度与读书方法。如《秋中西畴勖弟侄》传达了读书的乐趣及修身养性的情操。最有代表性的应属《勗弟侄读书篇》一文。这是一篇篇幅很短的小品文,该文对郑氏子弟强调了读书的重要性,并通过自己的体会与经验提出了“学,求之心也”这一根本读书方法。对于如何“求之于心”,提出了“登高”、“临渊”、“培花”、“焚香”等“四暂”放松策略,以及“游佚有戒、饮燕有节、勿交匪朋、勿恃聪明”等“四慎”禁忌。遵循此道,则可“毋论万卷丝纶,千古圣贤,凭吾一心,寤寐求而旦暮遇矣”,并且勉励弟侄“虚心勉学,岂特望云霄之得路,亦士君子立身之大本也”。该文对读书与立身这两大传统教育问题给出了精辟的解决方法,同时该方法还廓清了两者的关系,即读书不唯以科举为目的,立身才是大本之道。
集中行伍征行诗作有九首,且全部编在初集内。这部分诗作具有一定史料价值。《戊寅秋督师兄奉旨援剿楚寇时余以卫衔自请为前锋途中即事》和《戊寅西征师至粤已报平遂班师由惠入闽因过将军脱甲石感赋》两诗提供了郑鸿逵在崇祯戊寅(1638)入楚平寇的经历,可补史书不足。这部分诗作诗风刚硬、情感激昂,尽显武将本色。像“新月横空转,涌金面水看。将军闲洗甲,恍泼银河澜”,很得唐人边塞诗意境。或许身为武将而武功不著,这类题材诗作数量最少,气势也不够宏大,并且在二集彻底消失了。需要注意的是,集中还有少量涉及郑氏族属的征行诗作,如《赠鹭门浯铜游郑羽长》、《赠羽长弟云略》等颇具史料价值。郑羽长即郑彩,郑云略即郑彩弟郑联。郑成功为扩充实力,杀郑联,并郑彩,收厦门。鸿逵赠郑彩兄弟诗应作于郑联被杀之前。
郑氏家族虽起于海上,但十分重视读书。从留下的文字资料看,作为家族崛起的第一代,郑芝龙这一代均受过良好的教育,就连向来恃勇逞强的二弟郑芝虎都能作得“义名岂但振百秋,胜负不期何故忧”的诗句。这或许也是郑氏家族能从“一样皮毛”的众多海寇中脱颖而出的主要原因。习武从文也成为明末乱世中成就功业的不二之途。在诸兄弟中,郑鸿逵应属学问突出者,其“幼攻咏读,髫龄而登武科”,“尤嗜风雅、离骚”,这为日后从征打下了知识基础。从取得的成就看,郑鸿逵作为武将远不如作为文人为高。或许读书较好,鸿逵早年并未随“十八芝”诸兄弟厮杀海上,而是荫功“擢汉金吾”,此后从征攻守俱乏善可陈,勉强留守辅理而已。虽然鸿逵一直自称武将,但文人的心态早已代替了武将的身份。从《及春堂集》里读者很难觉察到武将的身份特征。陈葳倩在跋中称其诗“渊思外朗,逸致中含”,“以推敲而镕其真率,以情性而化其取材”;黄庆华序称“诗如其人,人亦如其诗”,确乎中肯。《及春堂集》题材丰富、格调高雅、诗风清丽,同时也反映出了明末武将家族重学的风气。
当然,将诗集与人生经历叠加,一般不会完全重合。尤其是自订的诗集,只会保留作者最美好的一面。作者的某些断面,是不可能从这种诗集中反映出来的。《广阳杂记》卷二记载:“郑鸿逵,字羽公。晚年得痿痹之疾,手足废不用。夏月必以油入浴桶,通身浸之。安平之人无敢食油者,皆以供鸿逵之用也。疾后不起,有医曰:此疾惟人胎可愈。鸿逵即剖孕妇,取胎为药,未几死。赐姓杀医以偿孕妇母子之命。”这则轶事无疑展示了另一面的郑鸿逵,也为明末豪门的日常生活添加了一个注脚。
《及春堂集》末首《步韵》似乎更像是郑鸿逵对自我一生的总结:“策马南驰一剑留,悲风草木带云愁。精魂长与山河在,今昔流名莫计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