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文化身份”,现在成了时髦的辞令。英文原文是常听说的,译成中文,读来总觉得夹生,无端联想到身份证:在当知青的岁月里,我虽贵为光荣的“公社社员”,但既无户口本,更没有后来通行全国的身份证。好吧,此后出国“洋插队”,我索性称自己“国际盲流”,至今不改口。
不错,我知道我自己的名姓、年龄、性别。靠什么吃饭呢?画画谋生。对了,凭着最后一条,我的“身份”大约便是有“文化”的意思吧,可是每在海关关口进出国门,验关官员只是瞧一眼我的脸,再看看护照上的方寸照片,“验明正身”,挥手放行,毫不在意我的行当,只要行李中没有炸弹,没有毒品。
所以我还是对“文化身份”这句话不甚了然。我猜,或许是如今许多中国境内的艺术家能够去“国际”上露露脸,不料萌生了所谓“身份感”吧——难说舒服还是别扭——总之,我们打好领带,原打算出去看看“国际”的模样,结果倒仿佛撞上一面镜子,冷不丁在“国际”间瞧见了自己。我就听好几位中国美术界的腕儿在纽约抱怨道:文化交流嘛,怎么也不安排美國的美术界见见面?言下之意,他们在“接待规格”上忽然失落了。
这大概就是“文化身份”的意思吧?
在北京的饭店、酒吧、私人聚会中,我常遇见外国人,也即“鬼佬”。一瞬间,我又回到二十年前,好像不曾出过国:那时,外国人很稀奇,谁都不免多看两眼,尊为贵宾。如今,我发现中国人不太与洋人刻意周旋了。大家说笑着,简直不在乎是否冷落了人家。我就眼见有位美国姑娘在北京的一次派对上端杯酒默坐着,想要插话,不会中文,别人哄笑了,她听不懂,终于等到又来一位“鬼佬”,她于是面露活色,有人说说话了。在“家乐福”之类超市,我也瞅见排队付款的鬼佬,神色落寞,连身姿都显得抱歉而孤单,北京居民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此时我就忽而想起自己:在美国多少年,我不就是这样的“鬼佬”,孤魂野鬼似的?
顾雄的一连串并置大肖像全是中国人,可是,这一张张中国脸针对着两种人:在外国的中国人,还有,在中国的中国人。不消说,我们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华侨,搁在二十年前的中国,华侨也是稀有动物,谁嫁个华侨,街坊邻居且得议论几个月呢,可谁能明白世代华侨在异乡做人的真滋味呢?
顾雄明白,他和我一样,是二十年来大量涌到国外,定居国外的家伙之一。在异邦,我们的共同视觉经验是——中国人的脸被无数外国人淹没了,又因此凸现出来:啊,原来那就是“我们”。我们也有共同的心理经验。一位留学伦敦的中国女生写她某日看电影散场,猛听得有人说北京话,她于是窜过去问道:北京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眼泪就“唰”地流下来。我的另一位发了大财的师兄,却经常狠狠地叹口气:“没劲!出国后最没劲的,就是我们忽然变成了少数民族!”
其实,华侨即便回到祖国的怀抱,仍是“少数”。虽则我也算是一名“华侨”吧,而且祖籍广东台山,那十九世纪第一代北美侨工就有我的祖上,但我从不碰华侨主题。为什么呢?因其为“少数民族”,凭那点有限的群体经验,除了华侨,谁愿分享,谁又能感同身受?
顾雄的大肖像系列使我头一遭正视华侨主题:他并未渲染侨民的委屈和失落——那早已是同类作品的陈腔滥调——他以直接而感性的方式让我们端详他们的脸,在世代华侨的肖像中,他呈现了此一素材鲜少触及,而又很难把握的主题,这主题,就是人的自尊。
这是一批介于摄影、广告、宣传画之间的大幅“挂图”。每一肖像配置一句话,有如标语,那是后现代图像文化惯用的伎俩:看图,同时解读。从第一幅肖像开始,所有人依次陈述,有如报名:
“我交过人头税”
“我不能投票选举”
“我挣扎过”。
辛酸的话语!一部华侨史、移民史、人权史。但以下的词句坦然而自豪:
“我建设了唐人街”
“我参加过二次大战”
“我奋争立足”。
但顾雄显然无意创作海外华侨奋斗史的图解说明,除了开头几幅取自早期华工的档案照片,他的人物全是当地的当代侨民,请继续倾听他们平静的表白:
“我养育了我的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是个混血儿”“我是一个普通人”“我就是我”。
这些话是照片中的人物说的吗?那是顾雄分配给每位角色的“台词”。可是所有肖像的神情似乎全都欣然同意图像上的“解说”——他们微笑着,或极认真地瞧着我们,仿佛在回应那句话:“是的,正是这样”。
在我所见过的同类作品中,这群准华侨的脸超越了华侨主题的悲剧套路。坦然正视,语气简洁,顾雄的文字脚本分明是严肃的“正剧”,而这些脸却在构成一出亲切的“喜剧”。面对作品我们的观看与解读获得“共时”效果:我们先看见人物的脸,随即阅读文字,然后,当我们再看同一位人物,那张脸于是回应了文字——脸、文字,在顾雄的作品中各自“发言”,互为“主题”。我们瞧着他们,他们也瞧着我们,这彼此交遇的凝视,神奇地,又自然而然地,使每一幅大肖像从华侨身份中渐渐蜕变,还原为一张张既普通,又具体的脸,并构成“标语”背后的“潜台词”:我们就是你们,你们也就是我们。
作为肖像系列的终篇与句号,在最后一幅大肖像中,作者特意将主角的目光移开,抬眼向上,神情自在而安详,与作者虚拟的文字相对应,表示自尊,虽然带几分戏谑,然而是庄严的。我们从一幅幅肖像顺序读到这里,会心一笑,蓦然感动了:这最后一张脸,使我们的目光与思绪在度越了海外华侨的百年历史之后,反观自身,回到我们每一个人。
顾雄的作品根植并超越了移民的经历,也超越了图象与文字:我们看见了异域的父兄、姐妹、儿孙,读到他们的心声,但经由二者的并置,我们看见的是“人”与“自己”——“人”的观念,“我”的观念,其实来自西方。顾雄的作品没有出现一位“鬼佬”,但移民生活的甘苦,使他如几代华侨那样逐渐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礼,从一个陌生国度的陌生人,过渡到再简单不过的自我确认。
他所摄取的二十五张脸并不意味着“人数”,他的“人物”其实并非仅在言说自己,而是邀请我们做出自我确认。因此,他的肖像系列并未完成:当他们在中国本土与中国同胞相对凝视时,这件作品的意义才获得完满的“实现”,当这些脸与我们彼此端详之际,我们可能头一次获得这样的角度来认识华侨,并不再将他们仅仅看作是华侨,因为所有肖像的人性目光仿佛都在说着同一个意思:
“我就是我”,此外,世上并没有“华侨”这样一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