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一
对于来自中原的人,世界的边界仿佛就是从这儿开始。这是我们奔赴青藏高原、奔向大河之源的第一道坎。
当高原的太阳开始发出一阵一阵的赤红色光芒,那道坎已如喷火染血般地逼近了。那光芒仿佛不是来自天上,仿佛在另一种空间深处神秘闪烁。此时我的脑子还十分清醒,在大脑尚未缺氧之前,眼前暂时还不会出现幻觉,一座山,“远看如喷火,近看如染血”,这是千真万确的。赤岭,是人类对它最初的命名。然而,在浩渺时空中,人类也许探悉了部分真相,却未必知道本质,于是对这有如神启般的光芒备感诡异和神奇。如今这已不是什么秘密,这山顶是由第三纪紫色砂岩组成,那砂岩中的石英如赤红色的晶体,在日月下熠熠发光。
随着人类对大自然的穷根究底的探索,时空中的那些未解之谜正在以科学的方式揭开,这也让大自然的神秘感日渐消失。而当人类不再感到那种神秘的魅力和诱惑,一座山便开始朝着人文意蕴演绎了。这座古老的赤岭,至少从盛唐开始,就在传说中演变为日月山了。无论是汉语日月山,还是藏语尼玛达娃,蒙古语纳喇萨喇,皆是太阳和月亮的意思。当你从西宁朝西南方向驱车一百余公里,如果天气晴朗,远远就能看见那三个葱茏的汉字——日月山。在赤红色的山体和赤红色的阳光下,那葱绿的字体被映衬得分外鲜明。这不是人类镌刻出来的,而是日月山的草丛生长出来的,虽说经过人类的精心剪裁,你会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座仍在生长的山。
日月山为祁连山的一条支脉,平均海拔四千米左右。然而一旦你逼近青藏高原,随之而来的便是错觉,这低矮的山脉几乎依偎着大地,看上去就像平缓起伏的波浪,哪怕走到了离它最近的地方,也看不见突兀而起的山峰,更没有重峦叠嶂、崇山峻岭,无论是上升或下降,都是极其缓慢而又漫长的过程,在漫长中那坡度变得平缓了。对于渺小的人类,如果仅凭视觉,你几乎浑然不觉,就像一只蚂蚁在一块石头上爬行,浑然不觉那是一块突出的石头。不过,那些经幡在不断提醒人类,你正在翻越一座巍巍大山。对此,我多少有些经验了,凡有经幡之处,必是神奇或凶险的高山险隘。登上日月山,又是一重天。据《山海经·大荒西经》载:“西海之外,大荒之中,有方山者,上有青树,名曰柜格之松,日月所出入也。”在古地理典籍中,西海,就是青海湖, 藏語错温波——青色的湖,蒙古语库库诺尔——蓝色的海洋。日月山离青海湖已经不远了,也是去青海湖的必经之地,只是,那大荒之中的方山却未必是确指这一座,而古人的视野为日月山所遮挡,兴许把那西海就误以为是江河之源了。
这儿的确是从一个世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边界。从自然地理上看,日月山则是一条有着多重意义的分界线,这是中国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分界线;这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叠合区,其实也是分界线;这是位于青海湖东部的一道天然水坝,为青海省外流区域与内流区域的天然分水岭。在这条分界线上,以天空为背景,耸立着一座高达十五米、重达一百八十吨的中华地理界碑石,它就是这一带的最高峰了。当我下意识地仰望时,竟然看见了一个人,不是幻觉,一个攀岩者爬上了碑顶,在呼呼风声中,我隐约听见他在高呼:“看哪,我屹立在日月之巅!”那是一副十足的挑战者和征服者的姿态,傲岸而又炫耀,然而他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却让我不寒而栗。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了,他的脸像茄子一样发紫,嘴皮发干,像干涸发黑的血迹,这明显是高原反应症状。尽管他把手撑在腰上,使劲地支着身子,但在山风的猛烈冲击下,他的身体就像枯树枝一样瑟瑟发抖,胸脯也像拉风箱一样一起一伏,拼命地喘息。
在伟大的青藏高原上,人类真不该如此张狂,这儿还只是青藏高原的边缘,我担心他会一跟头摔下来。我真想善意地提醒他,若以这样一种姿态走进青藏高原腹地,那真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若要看清这道分界线,其实不必凌驾于日月之巅,只要往日月山口一走,就一目了然了。
日月山素有“西海屏风”之称,历史上只有一道如同窄门的山口可以出入。在上古神话中,这日月山口是进入天界的一座天门,也是天地之间的一个通道。而对于人类,穿过日月山口,也如登天一般,眼前就是真正意义的青藏高原了。无论是横贯青海的羌中道,还是连接内地与西域的丝绸之路,还是丝绸南路或唐蕃古道,这山口都是一道绕不开的咽喉。在唐代,日月山还是大唐帝国与吐蕃的分界线,那“交马赤岭”的史载,应该就在这儿了,那时候,大唐帝国和吐蕃王国的使者必须在边界上换乘对方的马匹,方可踏入对方的疆域。
这道窄门后来被人类拓宽了,这是1950年解放军挺进西藏时开凿出来的一条路,由青海省军区步兵第四团施工,从湟源县城延伸至海南州州府、共和县县城恰卡恰镇,全长近百公里。那时候筑路全凭血肉之躯,指战员们只能挥舞着铁锤、钢钎、老镢头和十字镐,从两边的岩缝里硬生生地挖开一条路。我曾经采访过一位修建过青藏公路的老军人,那是一个刀砍斧剁出来般的老汉,活脱脱的就是一个老山神。握着他的手,那是一双让我暗自吃惊的大手,那双大手特别粗砺,一下就触及了那坚硬而突出的老茧,却又感觉少了什么。要说这条路,他一张嘴就是一声长叹。上日月山修路时,他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战士,已经打过不少硬仗了,而他宁愿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也不愿上这青藏高原来修路。这鬼地方,哪怕在夏天,也时常遭遇暴风雪,还得穿着棉衣棉裤干活,一天干下来,那锤子、钢钎都血糊糊地粘在手心里了,只能连皮带肉撕下来,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这还算好的,好多人都冻掉了脚趾头、手指头和耳朵。我眼前这位老军人,就少掉了一根大拇指,在虎口那儿留下了一个紫红色的疤痕。他都想不起来这大拇指是冻掉的,还是用钢钎撬岩石时掰掉的,一开始没有一点儿感觉,当他感觉到疼痛时,他那根大拇指,他生命的一小部分,已经埋葬在这路基下了。没事,他咧嘴一笑对我说,好了伤疤忘了痛,掉了一根大拇指,这活路还得照样干。还有多少战友,甚至还有将军,把命都丢在这儿了。要说那最要命的杀手,就是高原反应。在青藏高原修路的指战员,大多来自内地,每个人都有高反,那个难受劲儿就不说了,时间一长,眼睛便深陷下去了,连手指甲都凹进去了。这天寒地冻又变化莫测的鬼天气,又最容易感冒,一感冒就转成了急性肺水肿,在当年,一得这病就没救了,就算救过来了也是终身残疾,活不了多久。但无论多苦多累多要命,一旦认准了这条路,你就得豁出了命来干,谁还顾得上什么活得多久啊。
那日月倒淌的感觉,随着一个老军人的回忆又再次袭来了。那些对当下和未来充满了启示的事物,往往需要在倒回去的时空中寻找,你才会重新发现其间的真相和真谛。如今这条穿过日月山口的路,已如一条众声喧哗的大街,此时正值旅游的黄金季节,人类对于日月山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迷恋。然而对于那一代人,眼下这些纷至沓来的游人又有多少人能够理喻?几乎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里也伫立着一座日月山修路纪念碑,是的,这座碑在不经意间是很难发现的,它比那座中华地理界碑石低矮多了,还不到三米高,看上去没有一点傲岸而又炫耀的姿态,也没有哪个征服者攀上这座碑顶,摆出一副屹立的姿态。说来惭愧,如果没有一位老军人的指点,我也不会注意这座碑。当我摩挲着这碑上粗犷的红砂岩质,感觉就像触摸日月山胸腔里的一块骨骼,还有六十多年前那血肉滚烫的温度,让我的骨子里又平添了一分血性。其实我也是一个精神贫血者,许多年了,这世上已经很难有让我激动和震撼的事物,而对于一个麻木已久的生命,确实需要有一种滚烫的血肉来重新激活我的血液循环。是这位经历过大苦大难的老军人,还有这块如老军人一样平实而又粗犷的石碑,又把我带回了当年的现场,又让我看到了那些在最冷酷的天地間也不会冻僵的生命。这现场其实一直都在场,哪怕隔着六七十年的岁月,依然可以看见那紫砂岩上还残留着铁锤、钢钎、老镢头和十字镐的痕迹,像是大小不一的伤口,那暗红的山体内部,脆弱得就像内心不忍触碰的伤痛。只有透过这些伤口,穿过那被揭示的岩层,你才能测度那一个时代的生命深度,才能发现真正的历史是用血肉生命来填充的,那些挖开后的紫砂岩,比山顶上的那些紫砂岩更加赤红,如同凝固的赤红色的血浆。
从这块纪念碑出发,就是两条通往世界屋脊的主干线——青藏公路(109国道)和青康公路(214国道),这两条国道就在日月山交会,青藏公路将穿越昆仑山口、唐古拉山口入藏,青康公路则要穿越黄河源头的巴彦喀拉山口,经昌都入藏。这两条路最终在拉萨的布达拉宫广场殊途同归。诚然,我不是为追踪这两条路的来龙去脉而来,但这两条路又是我撇不开的,我都从头到尾走过,我不止一次描述过那种恍若穿越时空、又如日月哗哗倒淌一般的感觉,“只觉得一切景物正冲着我们扑过来,而不是我们朝着什么目标奔过去”,一路上,眼前闪过的是一块接一块的里程碑,还有路边上那一个接一个的坟茔,几乎每一公里路就有一位战士为之捐躯,每一条路都是真正意义的生命线。他们长眠在青藏高原的黄泉冻土之下,化为经世不灭的日月之魂。在日月交替轮回中,他们的英灵或许还在守望着这一座座里程碑。
青藏高原的每一座山都是藏民心中的神山,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灵魂,有自己的山神。而日月山神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嘘,它的形象也很古怪,是一个人面无臂、脑袋直接长在两条腿上的神兽。《山海经》中载有羲和浴日的典故,相传帝俊与羲和生了十个太阳,而古人把一天(白天)大致分为十个小时。这十个太阳娃娃每天轮流在天空值日,而在日落之后,母亲羲和就会给他们洗浴,这神话中的情节当是从太阳落水的自然现象中演绎而来。而那古怪的神兽嘘则通过自己的呼吸,承担着日月轮回的使命。嘘的的本义就是呵气、缓缓吐气、呼气。《庄子·齐物论》中有“仰天而嘘”之语,刘禹锡《天论下》则有“嘘为雨露,噫为风雷”之言。当嘘吸气时,则夜幕降临,日落月出。当嘘呼气时,则日出月落,又是白天了。又相传嘘在一呼一吸中还维持着四季轮回。不过,日月山没有春秋,从日月山到偌大的青藏高原,一年只有冬夏两季轮回,在短暂的夏季过后,便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从一座碑朝着青藏高原的方向走,感觉风向突然变了,这风简直逆天了,眼前背后都是风,那垭口的经幡呼啦啦搅成一团,根本辨别不了风向,但方向还是可以辨别的,这日月山口只有两个方向,一东一西。
朝东看,眼下,正是日月山的油菜花开得最漂亮的季节,那带着阳光的金黄气味,将蜜蜂从遥远的内地吸引来了,花蕊中皆是蜜蜂嗡嗡的叫声和振翅的声音。在这油菜地的路边上,日月山的牧人和他们的牦牛早已开始用另一种方式讨生活。尤其是那些原产于祁连雪山一带的珍贵稀有的白牦牛,让游人趋之若鹜,穿上藏族服饰,骑在一头须毛如雪的牦牛上,以金黄的油菜花为背景,照相,照相呃,端的是仙境一般的好景致啊!还有那正在吐穗的青稞,原本是大麦的一种,它们在这高原上已生长了三千五百年,长出了比大麦更长更光滑的尖芒,这看上去一派清俊的庄稼不像油菜花那么有味儿,那样吸引人,但它们皆旁若无人地生长着,从日月山东麓一直延伸到苍穹尽头。风仿佛就是从那儿刮来的,那满心愉悦的拔节声,那抽穗灌浆的甜蜜气味,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却也让人满心愉悦。一个农人的半截身子,仿佛在波浪上漂浮着。他们也是藏人,但不是牧人。此时还没有到开镰收割的季节,但那些农人的腰身已弯得像一把镰刀。
往西看,天蓝得近乎透明,那一朵朵吉祥的白云就像神仙驾来的,在日月山西麓的察汗草原上投下一片片清晰的云影,成群的牛羊如影随形,却也如清晰的影子一般。而在更远处,一束阳光照射在那静穆的雪山和冰峰上。那还不是尽头,无论你的视线延伸多远,那穹隆之下仿佛永无尽头。每当我面对这巨大的时空,我总是感到莫名的恐惧或敬畏,又总是惆怅不已而备感生存的奇异,上苍竟然创造了这样一个神奇的世界,却又给人类制造了种种大限,甚至以设置生命禁区的方式,将人类排斥在一条界线之外。
日月山,还只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一条分界线,而一山之隔,在同一个天空下已呈现出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自东向西翻过日月山,就进入了青藏高原。自西向东翻过日月山,就进入了黄土高原。这么多年来,我翻来覆去的已经四个来回了。这已是我第五次走进青藏高原,每一次来,我都在想,兴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但没过多久,又会有下一次。我早已过了冒险的年龄,但我又总是不由自主,这的确是一座让你魂不守舍、永远不说再见的高原。对于我,海拔不过四千米的日月山已不是难以逾越的大限,而一旦翻过日月山,无处不是人类难以抵达的生命禁区。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又能走多远,一旦进入神秘莫测的青藏高原,一个人能走多远是难以预测的。有的人翻过去了还会回来,有的人则是一去不返,永无归期。
二
日月山不止是一座充满了血性的山,也是一座女性的山,一个永无归期的大唐公主,就是从日月山口走过的,她以柔弱与决绝方式,测度了日月山的另一种生命深度。遥想一个柔弱女子逆着时光的背影,既清晰又渺小,她于此缠绵悱恻,我则在不可名状的惆怅中颤抖不已。
是的,很多人都知道,她并非真正的皇家公主,更不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亲生女儿,但她也有着高贵的血统,后世多猜测她是李道宗的女儿。据《旧唐书·吐蕃上》载:“贞观十五年(641年),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道宗主婚,持节送公主于吐蕃。”李道宗,字承范,为唐高祖李渊之堂侄,即唐太宗李世民之堂弟。他十七岁时便追随李世民戎马征战,以能征善战而封任城王。任城,即今山东济宁市任城区。但史上对文成公主的家世、名氏均无记载,只称她为唐宗室女,或李唐远支宗室女,而吐蕃则尊称她为甲木萨,意为汉族女菩萨或汉族女神。
说来,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还真是一波三折,经历了吐蕃两次请婚和一次逼婚。其实东方民族也不缺乏荷马史诗中那种西方的浪漫故事,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为争夺海伦,打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战争,而最终的结果是,斯巴达灭掉了特洛伊,海伦被带到了船上最好的房间,“在那儿她可以眺望大海”。而唐蕃之间,为了公主的嫁与不嫁,也发生了一场战争,差点儿还引发了一场中世纪的大战。
还在文成公主八九岁时,松赞干布便遣使入唐,“多赍金宝,奉表求婚”,而“太宗未之许”。究其原因,据说是夹在唐蕃之间的吐谷浑从中作梗,这不是历史的猜测,《旧唐书·吐蕃上》中有确凿记载:“使者既返,言于弄赞曰:初至大国,待我甚厚,许嫁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有相离间,由是礼薄,遂不许嫁。”松赞干布乃是一位骁武绝人、性情刚烈的英雄,竟遭拒婚之辱,岂肯善罢甘休?他于唐贞观十二年(638年)率吐蕃铁骑击败了“挑拨离间”的吐谷浑,又“攻党项、白兰羌,破之”,这些少数民族政权既是大唐的藩属国,也是唐蕃之间的缓冲区,随着诸国皆为吐蕃所破,那高原铁骑已咄咄直逼大唐西南疆域松州(今川西松潘),而连战皆捷的松赞干布此时已从奉表求婚一变而为逼婚,以兵戎相见的方式表达他与大唐联姻的焦灼渴望。既然摆出了挑战的姿态,那就不必再遣使入唐,他用弓箭将一纸国书射入松州唐城,就让唐朝的边将快马传递给他们的皇帝吧。这个细节虽是传说,却也有载于《西藏王臣记》的史实,松赞干布屯师于松州一侧,致书唐主:“若不许(公主)行,则兵伐唐都。入蒙见允,则汉藏和好,永息烽烟。”李世民乃是一位“以神武之略起定祸乱,以王天下,威加四海”的天子,又岂惧吐蕃之威逼,随即派遣吏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营大总管,命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行军总管,率步骑五万为先锋,日夜兼程驰援松州。而在高原作战,吐蕃拥有先天性的优势,中原的兵马首先面临的挑战还不是吐蕃大军,而是高原反应。而唐军扬长避短,掩其不备,夜袭其营,打了一次短平快的突袭战,斩首千余级。“弄赞大惧,引兵而退。遣使谢罪,因复请婚,太宗许之。”唐太宗为何在首战告捷后又许诺了吐蕃的求婚呢?后世苏东坡说出了其中的原因:“予观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者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这应该就是历史的真相,那“斩首千余级”的战果并未让唐太宗感到什么胜利的喜悦,而是让他更觉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为免于汉藏生灵涂炭,他于经此一战后已决意化干戈为玉帛。
就這样,为汉藏和好,永息烽烟,一个身世不明的大唐宗室之女,肩负着一个明确的使命出发了。文成公主出嫁时才十六岁,一个从小养在深闺的贵族小姐,还从未出过远门,而她第一次远行,竟是走向比世界尽头还要遥远的雪域高原。这其实也是她的宿命,她命定要经历常人难以理喻的苦难,来完成一生的修行,而从长安到吐蕃的这条路,就是一条漫长的修行之路。追踪这条路的历史,从长安到青海日月山的漫长一段,其实就是西汉张骞、东汉班超前赴后继趟出来的丝绸之路,在翻越日月山后,这条路一分为二,分道扬镳,丝绸之路沿着张骞、班超的履迹继续向西域延伸,而唐蕃古道则涉倒淌河而南下,这条路据说在西汉时已有迹可循,但直到一位大唐公主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条路才在模糊时空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了。据说文成公主一路上走了三年多,直到她十九岁才抵达吐蕃之都逻些(拉萨),她以极其缓慢又无比漫长的艰难跋涉,完成了对一条路的生命体验。她就是在这条路上慢慢长大的。
那时候,从唐都长安行至日月山,少说也要一年多的行程。她深知一过此山将永无归期,只能怅然伫立于日月之巅,如生离死别般回首远眺。这山上还有一座藏青色的回望石,相传文成公主当年就是倚靠在这石头上,最后一次回望长安,连这顽石也是一副蓦然回首的形状。她也以长久伫立的姿态,化为一座雕像。然而,无论她的视线延伸得多远,故国长安早已消逝在渺远的苍穹尽头,而潮湿的雾气正从山谷和洼地袅袅升起,很快就将眼前的一切弥漫遮蔽了。而往往在人间最绝望的时候,便有神话传说诞生,这其实是一种必要的弥补的方式。我看见了,一片奇异的光亮正在她的胸口闪烁着,颤动着,那该是夕阳照亮故国的最后一抹霞光,从她手里捧着的一面镜子中反射出来。这是一面神奇的日月宝鉴。相传,当她辞别母亲时,深知这一别便是永别,她伏在母亲的胸前嘤嘤悲泣,迟迟不愿动身,母亲便给了她一面镜子,若思念家乡时,这镜中就会清晰地映现出长安的景色。若想念亲人时,从镜中便可以看到母亲和亲人的面容。此刻,她多么想再看看长安和母亲啊。当她揽镜观看时,一阵狂风猛地扫过她的身子,她素手一抖,竟将日月宝鉴失手摔成两半。还有一说,她在镜中没有看见长安,却看见了一座“土石皆赤,赤地无毛”的荒山野岭,她也没有看见母亲,却看见了一副历尽沧桑、满脸风尘、憔悴不堪的愁容,那发髻如荒草一样缠绕在头上。她蓦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她吗?一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她双手一抖,那日月宝鉴便跌落在岩石上。但这两种传说似乎都不那么真切,于是又有一说,她觉得这镜子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日月宝鉴,那是母亲哄她,她一气之下便将这镜子给摔在了山岩上。我倒觉得这最后一说比较可信,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难免还有几分孩子气,而她这“赤岭摔镜”之举,又何尝不是一种痛别故国与亲人、舍身远去的决绝?
那宝镜无论是失落还是摔落,一下便裂为两半,半块朝东,映现出了日月山东麓那一轮新月的宁静之光,半块朝西,照耀出了日月山西麓那一轮赤红的落日。一座赤岭,在文成公主抵达之前还叫赤岭,而在公主赤岭摔镜之后,从此便成为了日月山,以日月山口为界,一座日山,一座月山,一脉相连,遥相呼应。如今在两座山峦上已筑起了日亭和月亭。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却也有了几分斑驳的古意。当太阳在日月山升起时,最先为曙光照亮的便是日亭那琉璃瓦的太阳盔顶,那是一轮彩绘的太阳,在阳光照射下,这人间的太阳与天上的太阳交相辉映,而在这寒冷的高原,人类对阳光也充满了加倍的渴望。月亭与日亭的建筑风格一模一样,只是亭顶所绘为月亮。在夜晚的月光下,这人间的月亮亦如天上的月亮一样静静发光。
在日月亭内皆绘有充满了藏域风情的壁画,日亭壁画描绘的是吐蕃大臣派遣大臣禄东赞赴长安请婚的场景。禄东赞,为汉文史籍中的名字,藏语译音为噶尔·东赞,他穿着一身当时吐蕃民族流行的联珠纹袍,足蹬藏式皂靴,头扎免冠带巾,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拱合致礼,以这样一种姿态进谒大唐皇帝,为松赞干布请婚。他那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和连鬓胡须,皆是吐蕃人当时的典型特征,描绘得活生生的,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而那一双特别明亮的眸子,闪射出了雪域高原上那冰雪一般的光芒。而唐太宗端坐在由六名宫女抬着的步辇上,另有数名宫女或掌华盖,或持扇。他那舒朗的眉宇、睿智的目光和飘动的胡须,表现了这位大唐皇帝的自信与威严。这画面并非后世的想象,而是当年的真实场景,与阎立本的《步辇图》如出一辙。阎立本时任主爵郎中、刑部侍郎、将作少监,也是唐朝宫廷画家,他当时应该就在现场。《步辇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在拉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内至今都完好地保存着描绘这一场景的壁画。在这画面背后还有故事,接下来,唐太宗就要考验禄东赞这位吐蕃大使的眼光了。据说,唐太宗把三百名打扮得一模一样的美女齐集在一起,让禄东赞从中找出文成公主来,而禄东赞看见两只蜜蜂在一女子头顶萦绕盘旋,一下就认准了这位女子便是文成公主。当然,这传说的背后还有玄机,这儿就把一个玄机留下吧,也留下几分神秘感。
月亭壁画则是描绘文成公主入藏后的故事,那已不是传说,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但历史往往只以部分真相示人,无论是阎立本的《步辇图》,还是这藏域风情的彩绘壁画,还有汉藏两族的史籍,都没有描述出一个大唐公主那深藏于岁月中的悲苦真相。若从文成公主的个人命运看,只能说是非常不幸的,对其痛苦的漠视也是残忍的。对于文成公主这样一个人物,一说起来谁不知道啊,可仔细一想,我们究竟又知道多少呢?有些人并不是从设身处地、揆情度理的方式去理解她,却是借一些不足为凭的所谓秘史和荒诞古怪的传说来非议她,贬低她,乃至连她远嫁吐蕃、唐蕃和亲的意义也一起遭受了贬低。是的,唐蕃和亲,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是一桩以牺牲个人幸福为代价的政治婚姻,这是有违人性和人道的。然则,唐蕃之间从兵戎相见到以联姻的方式而化干戈为玉帛,难道又不是更大的人性或人道?这一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事件,这辽阔而博大的意义,就是一个柔弱女子以青春和生命所达成的。
若要真正理解她,先得有平常心。她不是神,不是菩萨,而是一个在中原的鲜花丛中长大的古典仕女,出发时,她还如露珠中的花瓣一般娇嫩,一路上该要经历多少烈日,狂风,暴雨,雪崩,冰冻,沙尘暴……这对她是致命的摧残。若说她不避艰难险阻,我还真是不敢相信。她一路上几乎都在挣扎,那是在国族使命和自己的生命之间的挣扎,设若还有第二种选择,她绝对不愿远嫁吐蕃,但她已别无选择。若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那还稚气未脱的小脑袋里,从一开始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肩负着国族使命,我也不大相信,我觉得对于一个历史人物没有必要这样理想化。对于她,一开始,与其说是使命,弗如说是听命,一道皇帝的圣旨,那是谁也不能违拗的,而皇命就是国家使命,至于由哪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历史使命,则又是偶然的。如果朝廷没有选择她,也会有另外一个公主来承担这一使命,这又是必然的。而一旦朝廷选择了她,那就是历史选择了她,国家选择了她,因而,这又绝不能仅仅只从个人命运或平常心去理解她,她扮演的已是一个“非常之人”的历史角色,如太史公所谓:“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
历史,往往要拉开时空的距离,才能看清真相。文成公主入藏之际,正值唐太宗“贞观之治”,大唐帝国已达到了鼎盛时期,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而吐蕃刚刚从氏族社会演变为奴隶制社会,还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文成公主不止是给吐蕃带去了一个上国慷慨丰厚的陪嫁,还有一个上国在农耕、纺织、种桑养蚕、工艺与制造、医药等各方面的先进技术、繁荣的文化和典章制度,从而推进了吐蕃社会在精神与物质文明上的跨越式进步,这也是松赞干布那么渴望与大唐联姻的主要原因。他最渴望的其实不是与大唐通婚,而是唐蕃之间的文化沟通,这也是历史事实。据《唐会要》载,松赞干布还“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中国识文字之人,典其表疏”,一些吐蕃人在唐邦“或执戟丹墀,策名戎秩,或曳裙庠序,高步黉门。服改毡裘,语兼中夏,明习汉法,目睹朝章。知经国之要,窥成败于国史,察安危于古今”,从而使吐蕃王朝的政治及典章制度从原始性走向正规化。唐人陈陶《陇西行》诗云:“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陈陶约于公元841年前后在世,距文成公主入藏已两百年,在这两百多年间,唐蕃之间难免也有兄弟阋墙之时,但从历史大势看,双方使者你来我往,逐渐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最终走向了“社稷如一统”的中华民族大融合。
这是一个漫长的交融过程,既有民间的商旅往来,更是国族之间的良性互动、相向而行。唐太宗在许婚后,赐松赞干布以“灌顶国师阐化王”之印,这已具有册封的意义。此后两百年间,凡吐蕃新赞普即位,必请大唐天子册命。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驾崩,松赞干布又特派禄东赞赴长安吊祭,并祝贺唐高宗李治登基。唐高宗授松赞干布驸马都尉,封西海郡王,并刻其石像列于昭陵前。唐穆宗长庆元年(821年),唐蕃双方又互派使节,先在唐都长安盟誓,翌年又在吐蕃逻些重盟,并将盟文汉藏两种文字刻石立碑,竖立于拉萨大昭寺门前。这就是载入汉藏史册的唐蕃会盟碑,又稱长庆会盟碑或甥舅和盟碑。如今,这一座石碑虽说历经风雨沧桑的剥蚀,却依然保存了唐蕃石刻的原貌,那铭刻的誓言历历可见:“圣神赞普赤祖德赞陛下……乃与唐主文武孝德皇帝舅甥和叶社稷如一统,情意绵长。结此千秋万世福乐大和盟约于唐之京师西隅兴唐寺前。”我一字一字地辨认,这是对历史的一个必要的确认过程,而这坚硬的石头,该要多么坚硬的意志与毅力才能铭刻啊,无论是汉文还是藏文,那一笔一画都深深地刻进了石头里。这唐蕃先辈们当年刻下的文字,在渗透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日月后,我们才终于理解了。千秋万世,还有什么比这更深刻的历史?
那一个将个人的命运置于巨大历史中的女子,又将以怎样的坚忍才能完成她的一生?十六岁西出长安,十九岁抵达逻些,她经历了漫长的四十年。在她出发后的第九个年头,松赞干布病逝,此时她才二十五岁。她在吐蕃没有子嗣,没有亲人,而遥远的故国已恍若隔世,她已经回不去了。接下来的三十一年,她必须在举目无亲的绝对的空无中,活下去,继续活下去。她居住在小昭寺中,这是一座融合了汉藏两种建筑风格的佛寺,日月日复一日地在转经回廓里轮回,那正直、和雅、清彻、深满、周遍远闻的梵音如逝水流年,那一盏盏乳黄色的、酥香悠然的酥油灯,以长命不灭的佛光普照着三层神殿和六道轮回,而陪伴她的,只有酥油灯映现出的影子,很多的酥油灯,映现出很多个自己,每一个都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被众多的影子环绕着,也不知道哪一個是真实的自己。而在佛经中,人间所经历的一切生死、善恶、苦乐体验其实都只不过是影子的体验,而这一切的体验皆是修行的必然历程,随着她一点一点的觉悟,她的影子也渐渐环绕着一轮轮的光晕,那是灵光,也是佛光。经历了二十五年的人生,三十一年的修行,这位在俗世看来非常不幸的苦命女子,在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年)患天花病逝,终年五十六岁。而一个来自中原的女子,在这高寒缺氧的雪域高原能够活到这样的年岁,已经堪称奇迹了,不说别的,只说那与之终日相伴的高原反应,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适应,乃至穷极一生也难以适应。若要适应,你必须长出一副适应高原的心肺。而她以四十年的坚忍和苦修,最终长出一副菩萨心肠,她的灵魂,最终以爱与受难的方式与这雪域高原实现了圆满的结合。她完成了自己。
追溯藏传佛教的源头,主要是从两个方向传入,汉地和印度。据史载,松赞干布生前在文成公主和墀尊公主的共同影响下也皈依了佛教,这就意味着,文成公主从汉地带来的佛教为藏传佛教的源头之一。相传松赞干布派大臣禄东赞到长安求婚,以一尊用六公斤黄金铸造的绿度母坐像作为进献唐太宗的见面礼,太宗下旨将这尊绿度母菩萨供奉于当时最大的皇家寺院——开元寺。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时,则将开元寺供奉的镇国之宝——佛祖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请入吐蕃,如今供奉于拉萨大昭寺,这佛像还不期长出再生舍利子,每于重大历史事件发生之前都会显灵。而随着这座佛像与文成公主一起赴藏,开元寺里只留下了一座莲花宝座。后来,唐太宗每到开元寺拜佛,都会看着那空空的莲花宝座怅然出神,他特别渴望有一尊佛像来填补这一空缺,而这莲花宝座上又该供奉一尊怎样的佛像呢?就在这时,他身旁的绿度母菩萨忽然显灵,开口说话了:“皇上,就由我来替代释迦牟尼佛教化和普度天下的众生吧!”唐太宗感觉这声音特别耳熟,又幡然觉悟,这声音就是文成公主的声音啊!
这既是传说,也是虔诚的信仰,在藏人心中,文成公主就是绿度母菩萨之化身。而在文成公主圆寂时,她从中原带来的柳树种苗早已蔚然成林,从布达拉宫后山一直绵延到山脚下的宗角鲁康——龙王潭,这柳树长得恣意而任性,一棵棵盘根错节,苍劲虬曲,在这雪域高原渲染出蓬蓬勃勃的绿荫。人非草木,而草木其实比人类更有适者生存的生命力。拉萨人把这柳树叫唐柳或公主柳,在他们心中,这柳树也是一个大唐公主的化身,而那叶脉间闪烁的露珠,就像文成公主清澈透明的泪珠,那盈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一千三百年,却怎么也流不干……
三
作为一条历史长河的追踪者,我已经看到了文成公主一生的最终结局,她一生的宿命已成定局,然而在翻越日月山时,她还无法预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必然还要经历的一个执迷不悟的过程。
只要转过身来,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就可以看见一座雕像的另一种姿态,那是文成公主在赤岭摔镜后的姿态,那分明已是一种永不回头的决绝姿态,那如同从前世吹来的长风,将她那一袭披风猛地吹向了身后,几乎要将她的衣袂撕裂。这对于她是一次决裂,她的人生于此断裂,她那十七岁的如金枝玉叶般的人生岁月,永远留在了故国这一边,她接下来的人生,将在她此时还一无所知的雪域高原度过。她的心也在日月山裂成了两半,一半永远留在了她日思夜梦的故国,一半随她远赴吐蕃。她抬起头,一声不吭,一双早已哭得红肿的泪眼决然地看着前方,此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她的注视之中。从日亭到月亭,在经幡和玛尼堆之间呈现出一条与日月相连的道路,一个女子柔弱而孤单的身影,在这条路上蜿蜒而行,这条路其实就是在日月中的延伸。此去关山重重,天遥地远,已经可以远眺那刺穿天幕的冰峰。
一个女子拖着她长长的阴影,在这条路上蜿蜒而行,这条路其实就是在日月中的延伸。必须再一次确认,此时她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日月山,这是她必须迈过的第一道坎,然而这一步又实在难以迈开。她于此缠绵悱恻,泪如泉涌,化作了一泓公主泉。这公主泉还不足以承载她涟涟不绝的泪水,“过了日月山,两眼泪不干”,那泪水又流淌成了一条缠绵悱恻的倒淌河,那河水一如公主的泪水一样咸涩。
若撇开神话传说,从纯粹的自然水系看,在穿越日月山口后一眼就能看见一条从东南流向西北的小河,这是由日月山的冰雪融水和雨水交织而成的一条季节河,原本是一条源出日月山西麓察汗草原的外流河,最终将与布哈河、罗汉堂河一起注入黄河。历史上,这也是黄河的一脉源流。而日月山还真是一座不断生长的山,随着山体逐渐隆起,从而改变了河水的流向,向西注入青海湖的仔湖——措果,措果又称耳海,小湖。“天下河水皆向东,唯有此溪向西流”。这条河,古名尉迟川,据说是因鲜卑别部尉迟氏族尝居于此而得名,又说是藏语的“弯曲河”或“回漩河”之音译。藏语又名柔莫涌,意为令人羡慕喜爱的地方。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命名,她都是一条短暂的河流,全长只有四十多公里,为青海湖水系中最小的一支。我已经不止一次走近这条小河。这是一条女性的河流,平静而柔顺,这是一条流泪的河流,看上去像少女的泪珠一样清澈透明,在阳光下微微泛红,又仿佛一眼就可以看穿那澄明的生命底部。然而我又从未看清过这条河,每当我凝神敛息想要看清她时,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连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湿润了。
一条倒淌河,她在日月山脚下转过一个弯就看不见了,但那水湾里却映现出一个小镇清晰的倒影。这是一个应运而生的小镇,青藏高原第一镇——倒淌河镇。追溯一条大河之源,自然会有太多的第一,而这个青藏高原第一镇还真是名不虚传,走到这儿,我们已进入青藏高原东北部,从广义上说,也进入了黄河源区。这是一座赤条条的、以路为街的小镇,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从街的这一头一眼就可以望到另一头,而更深的岁月则隐藏在那黑城子古城和察汗城遗址中。察汗城就筑在察汗草原上,这古老的城池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青海西去中亚,西南通吐蕃、天竺的必经之路,唐蕃之间的赤岭互市也曾在此交易,来自中原的客商,以茶叶、丝绢、瓷器交换青藏高原的骏马、牦牛、绵羊、兽皮,在日月山东麓和西麓都形成了这样的边贸集市。如今湟源县的丹噶尔古城,也是汉土回民、吐蕃人及蒙古人等多民族的往来交易场所,据清《丹噶尔厅志》载:“青海、西藏番货云集,内地各省商客辐辏,每年进口货价至百二十万两之多。”这也是唐蕃和亲、多民族水乳交融的一个必然结果。
我在日月山、倒淌河寻寻觅觅,这山河之间,是通往青海德令哈市、格尔木市和青南地区的交通要塞。一位大唐公主的身影已渐渐隐入远处,一个柔弱女子的倒影仿佛还长久地沉浸在这静水深流的倒淌河里。我原本为追溯一条大河的源头而来,却被一种扑面而来又扑朔迷离的东西渗透了自己。兴许,这渗透我的是一条通往人类内心最深远处的源头,只有通过爱与受难才能探悉。而过了日月山,她最终要抵达的那个地方依然是一个飘渺而又高远的存在,但每一步她都必须用生命来体验。对于她,这是一条必须以柔弱而坚韧的生命来体验的一条道路,她终将穿过倒淌的日月走向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