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这是文天祥一生中代价最昂贵的一顿饭。
中午,文天祥下令疲惫的队伍在一座小山坡上停下来。他坐在一张铺有虎皮的交椅上,才吃了几口,元军突然从天而降。他甚至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就与大批部下一起成了俘虏。
因为活捉了南宋丞相,那名元军将领也得以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千户王惟义。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师长或团长。
为了纪念这顿不同寻常的午饭,后人在文天祥被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方饭亭。至今,方饭亭还矗立于广东省海丰县一所中学校园内。亭子前,一块长条形的石碑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一饭千秋。
被俘后,文天祥立即启动紧急预案:自起兵勤王与元军周旋以来,他身上就备有一种称为脑子的毒药。所谓脑子,是宋人对龙脑香的俗称。龙脑香是一种高大乔木的树脂的提取物,又称冰片。
尽管文天祥火速吞服了二两脑子,却没能如愿自杀,只是接连拉了十来天肚子。对此,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有解释。他指出,服脑子自杀,得用热酒吞服。被俘的文天祥根本没法找到热酒,只好胡乱捧了几口水田里的污水。
既然自杀未果,文天祥决定活下去,慢慢寻找逃跑的机会。
然而,上天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随着他离南中国海的涛声越来越近,他将悲哀地看到,他矢志效忠的大宋王朝如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他要从中国大陆尽头北上,行程五千多里,抵达燕山脚下的大都(今北京)。他将在百感交集中,最后一次行走于这片辽阔大地,像是为了与他热爱过的山河做一次漫长而悲怆的诀别。
亲临崖山之前,我曾多次想象,那片庇护过二十万南宋军民和几千条船只的水面,应该惊涛拍岸,横无际涯。然而,当我登高远眺,才发现想象与现实相去甚远:目力所及的远方,是一条几百米宽的大河,河面平缓,静水深流,几十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忙碌。至于大海,它还在山那边的远方。
近八百年的时光太过久远,不仅意味着将近四十代人的新陈代谢,也意味着山河面貌的巨大改变。比如我看到的这片水面,在文天祥的时代,的确能在高处望见江海相接的蔚蓝色大海。
那时候,珠江八大入海口之一的潭江,就在崖山附近汇入南海。入海前,丰沛的江水形成了一汪湖泊,称为银洲湖。银洲湖外,崖山和汤瓶咀山东西相峙,峭立于江尾海头,如同半掩半开的门,因而,人们将它称为崖门——那时候,写作厓山、厓门;后来,改为崖山、崖门。
文天祥出生于1236年。他出生前两年,崛起于北方草原的蒙古联合南宋,共同灭掉金国。在蒙古强大而金、宋弱小的情况下,三国鼎立或许还能对蒙古有所制衡;金国既灭,虚弱的南宋不得不独自面对虎视眈眈的蒙古。随着忽必烈灭大理,南宋从此陷入蒙古的南北夹击,国势愈发艰危。
1274年,也就是文天祥三十九岁那年,宋度宗去世,已于三年前建立元朝的忽必烈乘南宋国丧之机出兵,一路势如破竹。一年多以后,元军兵临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州)。在太皇太后谢道清主持下,后来被元朝封为瀛国公的小皇帝宋恭帝投降。两个月后,另一个小皇帝宋端宗在福州即位。过了两年,疲于奔命的宋端宗病死于广东湛江硇洲岛。随即,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小皇帝赵昺继位。这时候,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南宋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二十万不甘亡国的南宋军民在陆秀夫和张世杰的率领下辗转来到崖山。与硇洲岛不同,崖山更具地理上的优势。这一点,明代《崖山志》说:“崖山在大海中,两山对峙,势频宽广,中有一港,其口如门,可藏舟,殆天险也,可扼以自固。”
在崖山,南宋军民伐木建屋,并为小皇帝和杨太后修建了一座名为慈元殿的行宫。一时间,小小的崖山一带,三千余座房屋连绵起伏,形成集市,史家把这时的宋朝称为行朝——相当于惨淡经营的流亡政府。
但是,志在消灭南宋的元军不会听任行朝继续存在。
文天祥被俘后,元军主将张弘范下令把他押送到自己驻扎的潮阳。其时,张弘范正在为进攻崖山做最后准备。当张弘范从潮阳赶往崖山时,特意把文天祥也带上了。
文天祥既是南宋丞相,又是状元出身;既是南朝最具人望的知名人士,也是抵抗運动的主要领袖。如果能让文天祥投降,并令其说服张世杰等人也放弃抵抗,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船队还航行于海上时,张弘范令手下逼文天祥写信劝降。文天祥的回答却是一首诗,那就是我们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过零丁洋》。
零丁洋地处珠江口外,包括从深圳到珠海的广阔海域,因内、外零丁两岛遥遥相对而得名。行驶在G94珠三角环线高速上时,不远处风平浪静的水面,就是心仪已久的零丁洋。那一刻,很自然地,我想起了文天祥,想起了他的敌人张弘范。他在读到文天祥那首诗时,也深为感动,连声说:“好人,好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感动归感动,张弘范却不可能因感动而对文天祥网开一面。恰恰相反,他要从精神上摧毁文天祥,以便文天祥为元朝所用。
1279年农历二月初六,元军向宋军发动总攻。其时,为了备战,宋军已在张世杰的指挥下,烧毁才居住了几个月的房屋——包括小皇帝和太后的行宫,全体军民搬到几千条船上。这些船在江阔水深、受潮汐影响的潭江口,形成了一座雄伟的水上城市。
张弘范要让文天祥亲眼看到南宋的毁灭。他把文天祥押到他乘坐的大船上,从远处观看这场声势浩大的海战。涨潮时,元军战船随着海潮向崖门进攻,张世杰令人意外地没有坚守崖门,而是让战船排成一字长蛇对敌。
战斗无比惨烈,元军船上的文天祥痛不欲生。他眼睁睁地看到宋军溃败,士兵被元军杀死或被逼跳海。其时,陆秀夫护驾于帝舟中,帝舟比一般战船大,紧急间难以突围。陆秀夫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先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一一推下水,从容对小皇帝说:“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而后,他背负年仅七岁的赵昺跳进大海。张世杰突围后遭遇飓风,溺水而死。这样,宋末三杰就只剩身为俘虏的文天祥了。几天后,崖山海面浮出十余万具尸体,绝大多数是南宋军民。杨太后在听说小皇帝遇难的噩耗后,大哭说:“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随即蹈水自尽。
我来到崖山附近的宋元海战旅游区时,人迹罕至,满坡龙眼挂着累累果实,在炎热的夏季风里等待成熟。翻过面向崖山的那面山坡,我找到了慈元庙。慈元庙,那是明朝时为纪念杨太后奉节尽忠,也是为纪念南宋军民这场惨痛遭遇而修建的。从慈元殿到慈元庙,尽管只有一字之差,却饱含着无数身逢国难者悲苦绝望的命运和后人滔滔无尽的兴亡之叹。
对这场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亡国之战,文天祥的悲痛难以自抑,他先后有多篇诗文记录此事。他自陈:“崖山之败,亲所目击,痛苦酷罚,无以胜堪。”当是时,他也想跳海,但被元军所阻。崖山战后,胜利者张弘范大摆宴席,再次劝降。他对文天祥说,你效忠的大宋已经灭亡了,作为臣子你该问心无愧了。你一心求死,可即便死了,又有谁记得你呢?如果你能像事大宋那样事大元,大元的丞相,非公莫属。
文天祥流着眼泪回答说,国家灭亡却不能施救,做臣子的简直死有余辜,哪还能为了偷生而事二主呢?商朝灭亡了,但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是为了尽到自己的忠义,绝不会因国家的存亡而改变。
张弘范听了,深为动容。对这个敌对阵营的高级官员,他竟生出强烈的同情与理解。以后,他不仅在生活上优待文天祥,还把与文天祥失散的仆人想方设法找回来,送到文天祥身边。更重要的是,他向忽必烈上书,详细说明不能杀文天祥的诸种理由。
得知文天祥不肯受降后,忽必烈感慨地说,谁家无忠臣。并下令把文天祥押往大都。
于是,便有了从南海到大都的漫漫征途。孤忠者,踽踽行走于他最后的大地……
1279年四月二十二日,张弘范派一个叫石嵩的军官负责押着文天祥,迈出了前往京师的第一步。
这支小小的队伍从广州北上,经英德、曲江,来到南岭脚下的韶关。这天晚上,文天祥借宿于韶关城外南华山中的南华寺。南华寺建于6世纪初的梁武帝年间,到文天祥时,已有七百多年历史。这座位于曹溪畔的古寺,更知名的是它曾作为禅宗六祖慧能的驻锡地。慧能圆寂后,肉身一直完好地保存于寺中。但文天祥惊讶而又伤感地获悉,元军南下灭宋的连年战争中,被信徒认为肉身成圣的慧能,竟然也被元兵“刲其心肝”。文天祥感叹:“乃知有患难,佛不能免,况人乎?”
告别凋敝的南华寺后,文天祥进入横亘于广东与江西交界处的大山,那就是五岭中最东边的大庾岭。穿行于群山间的古道,既是沟通广东和江西的捷径,也是连接南粤与中原的古老通道。古道从大庾岭中的梅岭穿过,山的垭口建有险要的梅关。梅岭和梅关,都因唐代诗人张九龄凿山开路时广植梅树而得名。时值初夏,梅花早已开过,但季风从南海吹来的水汽,遇到南岭阻挡后化为连绵雨水。文天祥是江西人,走过梅关,也就由广东进入了江西。远行的游子回到故乡,却是以这种被押解的方式。风雨中的文天祥感慨万千,心绪难平,写下一首《南安军》。
梅花南北路,
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
归乡如不归。
山河千古在,
城郭一时非。
饿死真吾志,
梦中行采薇。
从广州到南安军(今江西大余县),一路多是陆路,路途十分艰苦。到了南安军以后,发源于南岭北坡的赣江支流章水,能够通行小船,文天祥得以舍陆登舟。当然,弃陆路走水路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与南安军接壤的赣州,曾是文天祥做过官的地方;赣州更北的吉州,则是文天祥的老家。文天祥起兵抗元时,多次转战其间。因此,对江湖上盛传的宋军残部可能在途中劫走文天祥的传言,负责押送的石嵩颇为担心,他把文天祥秘密安排到一条小船上,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
至于文天祥,正在着手实施翻越梅岭时就拟定的计划:绝食自杀。
文天祥计算过,如果从南安军开始绝食,那么七八天后,也就是他活活饿死时,客船正好沿着章水进入赣江后航行到故乡吉州(今江西吉安)。作为大宋王朝的孤忠之臣,文天祥最后的愿望是死在故乡,长眠于故乡温暖潮湿的红土中。
一個夏日的午后,满耳蝉唱中,我登上了始建于北宋的八境台。凭栏远眺,发源于武夷山的章水和发源于南岭的贡水在不远处交汇。交汇后,它们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赣江。赣江开始的这座城市,就是赣州。
1274年春天,文天祥出知赣州。在这座水边的古城,他“平易近民,与民相安无事,十县素服威信”。公余,赣州众多的古迹是他登临纵目的好地方。八境台外,近在咫尺的郁孤台,因辛弃疾“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词句闻名遐迩。
萧条异代不同时。辛弃疾去世近三十年后,文天祥才来到人世。南宋初中叶的辛弃疾时代,尽管同样与金国划江而治,但恢复中原还不完全是梦想,辛弃疾也才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豪迈理想;到了文天祥时代,国事蜩螗,积重难返,不要说恢复中原,就连仅有的残山剩水也岌岌可危。而此时此日重回赣州,更是连自身也作了楚囚。因而,同样的山水,同样的城郭,同样的旧游之地,带给文天祥的,却是不可避免的感时伤遇。
满城风雨送凄凉,
三四年前此战场。
遗老犹应愧蜂蚁,
故交已久化豺狼。
江山不改人心在,
宇宙方来事会长。
翠玉楼前天亦泣,
南音半夜落沧浪。
阶下囚最大的悲哀在于,生固然不由你,就连死也不由你。文天祥绝食之初,押送他的元军并不太在意。几天后,他们担心这个闻名天下的钦犯若死在押送途中,他们必脱不了干系,遂想尽一切办法要文天祥吃喝。最后,他们把削尖的竹筒硬插进文天祥嘴里,从另一端灌下流质食物,弄得文天祥口舌受伤,满嘴是血。文天祥自忖绝食无法成功,再加上此时顺风顺水的小船已快驶离吉州,他决定中止绝食。既然不能死在故乡,那就只好活着。
文天祥的自杀未遂,让我想起陈子龙。明末文人陈子龙,同样遭逢外敌入侵的巨变。抗清中,他也做了清军的俘虏。当清军用船只押送他离开家乡松江时,绝望的陈子龙抱住看守士兵,一同滚进河里,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如愿以偿地留在了故土。
从南安军经赣州到达吉州时,文天祥已绝食五天,“余虽不食,未见其殆”。赣江流到吉州,水量浩大而水流平缓,江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沙洲。其中,位于吉州城下那座最大的沙洲,名叫白鹭洲。那里,留下了文天祥青年时期孤灯夜读的记忆。
如今的白鹭洲如同多年来一样,古木参天,野花竞秀,林子里还藏着一所学校。白鹭洲上建学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文天祥时代。
1240年,文天祥还是五岁的孩子时,吉州知府江万里于白鹭洲创办书院,聘请宿儒欧阳守道为山长。十五年后,赣江春潮初涨时,二十岁的文天祥从家乡庐陵县富田镇来到白鹭洲书院,从欧阳守道读书。仅仅一年多后,文天祥便在科举考试中高中状元。并且,该科六百零一名进士里,吉州竟占四十四名,且大多数都出自白鹭洲书院。与文天祥同科的进士,还有宋末遗民诗人谢枋得和与文天祥并称的陆秀夫。另值一提的是,文天祥后来还成了一直欣赏他、奖掖他的欧阳守道的侄孙女婿。至于同样欣赏他、奖掖他的江万里,文天祥将会在十八年后与他在长沙再次相逢。那时,国家已经危若累卵,江万里也垂垂老矣,他一再告诫文天祥:“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必当有变。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见面第二年,元军攻陷江万里居住的饶州,他跳入后花园水池自尽。那方深潭般的水池,是他听说元军攻破军事重镇襄阳后令人挖掘的,名曰止水。当时,“人莫谕其意”。等到他跳池后,他的儿子和左右也跟着跳,以至“积尸如叠”。
当静卧于船上的文天祥透过船窗看到白鹭洲熟悉的漠漠烟树时,他是否会想起年轻时在香樟树下与欧阳守道和江万里吟哦推敲的往事呢?
就在白鹭洲附近,一个老朋友悄悄摸到文天祥的船上。老朋友叫张毅夫,不仅是老朋友,还同是吉州老乡。张毅夫性情耿介,文天祥身任要职时,多次推荐他出来做官,张毅夫一律推辞不就。文天祥做了元军俘虏,张毅夫却找上门来。他对文天祥说:“今日丞相赴北,某当偕行。”
几个月前,和文天祥一同自广州出发,陪他前往北方的从者共有七人,随着时日迁延,或死或逃,此时只剩一个叫刘荣的还跟在身边。而真正能与文天祥声息相通、互相勉励的,则只有同为俘虏的邓光荐。现在,多了一个张毅夫。
踏上文天祥乘坐的小船,老友张毅夫一直紧紧相随。到达大都后,文天祥被关押于兵马司狱中,张毅夫在附近租了房子,“日以美馔馈”,文天祥才得以几年间从不吃元朝提供的任何食物。张毅夫为文天祥送了四年牢饭,直到文天祥就义。此前,张毅夫悄悄制作了一只木匣子。文天祥受刑后,张毅夫就用这只匣子细心收藏了文天祥的头颅,又想方设法火化了文天祥的尸体。然后,他带着文天祥的遗骸回到吉安,交给文天祥的继子安葬。
吉安市富田镇一个叫虎形山的山谷里,青黛的林表传来阵阵鸟啼,我在那里找到了文天祥的陵墓。墓前,石俑静立;广场上,巨形文天祥雕像气度森严。我带着儿子,遥向这位先贤鞠了三个躬。
作別了魂牵梦萦的桑梓之地吉安,文天祥不像之前那么孤独了。他知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既然不能死在家乡,那死在其他任何地方也就没了区别。
日夜奔流的赣江一路喧哗北行,于星子县注入鄱阳湖。文天祥的小船也顺流北行,横渡了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后,来到庐山脚下的湖口,并由湖口进入长江。此时,故乡吉安早已远了,就连江西,也成永别。
六朝古都南京,是文天祥北行途中停留最久的地方。在那里,邓光荐因病躯沉重,被送往天庆观就医。文天祥也因几个月舟车劳顿,加上绝食而元气大伤。这样,文天祥在南京暂住了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后,邓光荐继续留在南京,而文天祥必须北上。当执手作别时,他们都知道这既是生离,也是死别。邓光荐感叹时运不济,“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文天祥则表示,“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同样是在南京,两个囚徒还干了一桩十分风雅的事:邓光荐编定了他的诗集《东海集》,文天祥为诗集作序。
农历八月底的江南,菊黄蟹肥,当富于情趣的江南士人忙于登高把酒时,同为江南人的文天祥却不得不再次踏上路途。文天祥知道,只今一别,杏花春雨的江南,从此将恍如遥远的前世。驿站里,他留下两首泣血之作,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草合离宫转夕晖,
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
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
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日,
化作啼鹃带血归。
文天祥从南京出发,经真州下扬州。在扬州,他结束了长江上的航行,转入运河,由东下而北上。此后,他将次第经过高邮、宝应、淮安、邳州、徐州、鱼台、济宁、宁阳、东平、陵县、献县、河间、保定、范阳,进而到达元朝首都大都。
这一路,依赖南北大动脉大运河,文天祥大多时候以舟代步。享国一个半世纪的南宋,拥有的是半壁河山,它先后与北方的金国和蒙古(元朝)对峙,长期以秦岭—淮河一线作边境。身为南朝人,渡过长江,尤其是进入长年征战的两淮地区后,眼前都是陌生而刺目的异国景象,“漠漠地千里,垂垂天四围。隔溪胡骑过,傍草野鸡飞”。至于征雁南飞,寒蛩夜唱,这对一个敏感的囚徒来说,都是无穷无尽的黍离之悲。总之,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江南渐行渐远,如同崖山下沉入大海的故国。
与此同时,随着大都越来越近,文天祥也越加明白,逃脱已无可能。他的死志也更加坚定。因而,斯时的文天祥便有一种潜意识行为:他不断寻找精神上的知音与同道。沿途经过的地方,那些历史上涌现出的忠贞者、节烈者,不论男女尊卑,都带给文天祥一种异样的温暖。这种温暖,大抵缘于吾道不孤的欣慰。他不断写诗作文,以抒胸臆,以证大道。
微山湖之南的徐州,大运河横贯境内,自古就是交通要津。九月初九,古人遍插茱萸、登高饮酒的重阳节,风尘仆仆的文天祥解鞍少驻。在徐州,他寻访了城东的一座楼。这座楼叫燕子楼。
最初的燕子楼建于唐朝,是镇守徐州的节度使张愔为爱妾关盼盼所建。白居易和张愔是朋友,曾与关盼盼见过面,他笔下的关盼盼,“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张愔死后,关盼盼拒绝了众多求婚者,在燕子楼上度过了寂寞孤独的后半生。
对这些典故,饱读诗书的文天祥烂熟于胸。他登上燕子楼凭吊关盼盼。美人芳草,从来都是中国士大夫骨子里最深刻的隐喻,关盼盼为张愔守节不移,很自然地被文天祥比附为自己对大宋朝的满腔忠贞。他在徐州写下的《燕子楼》,与其说是对关盼盼的褒扬,毋宁说他在借关盼盼之酒杯,浇自家胸中之块垒。
因何张家妾,
名与山川存。
自古皆有死,
忠义长不没。
但传美人心,
不说美人色。
告别燕子楼九天后,文天祥抵达山东陵县,也就是今天的德州市陵城区。唐代时陵县是平原郡郡治所在地,而平原郡又和另一个如今人所皆知的名人有关,这个人就是书法家颜真卿。关于颜真卿,很多人只知道颜体,却不知道颜真卿本人也是忠贞之士。安史之乱前,颜真卿被贬平原郡,及至安禄山作乱,以为他乃一介书生,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但颜真卿坚守孤城,有效地牵制了叛军。后来,李希烈作乱,颜真卿奉旨前去切责,被叛军所害。
行经颜真卿坚守过的陵县,文天祥必然想起这段尘封的往事。见贤思齐,更何况,在对前贤的缅怀与纪念中,还能获得一种精神力量的加持。为此,文天祥写诗感叹:“乱臣贼子归何处?茫茫烟草中原土。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另值一提的是,与颜真卿同样忠烈的,是他的堂兄颜杲卿。他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俘虏后押到洛阳,面见安禄山时,他瞋目大骂,为安所杀。后来,当文天祥被关押在大都狱中,他在他最知名的作品《正气歌》里,历数天地正气,把颜杲卿与博浪沙刺秦的张良、冰雪中持节的苏武和困守孤城的张巡等人相提并论。
1279年农历十月初一,文天祥终于被押送到了目的地:大都。
那是一个小雪后的早晨,残星在天,寒气逼人。文天祥骑在马上,听着村野小店传来的一声声鸡啼,一大早就上路了。当天,他们进入了自五代十国起就被少数民族占据的大都。这座气势萧森的北方重镇,自脱离中原汉族王朝之手,到文天祥时代已有三百余年了。
文天祥在会同馆的一间破屋里关押了五天后,被移送到兵马司狱中。对文天祥的态度,随着元朝君臣的威逼利诱而不断变化。但无论是“枷项缚手”,还是“供帐饮食如上宾”,都无从改变文天祥的意志。
此后四年间,也就是从四十三岁到四十七岁,文天祥的最后岁月都是在狱中度过的。北京东城区府学胡同有座文丞相祠,是明代洪武九年(1376年)在文天祥被囚地始建的,现在祠内有一棵相传为文天祥亲手种下的枣树。枣树倾斜向南,与地面约成四十五度角,似乎回应着主人的诗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接连不断的劝降几乎是家常便饭:从在京的南宋君臣到元朝高官,走马灯似的充当说客。这中间,值得一说的有两次。
其一是此前降元的宋恭帝。宋恭帝来到牢房,还没开口说话,文天祥已经口称陛下哭拜于地,宋恭帝只得尴尬地打道回府。文天祥就义六年后,宋恭帝被打发到西藏学习佛法。此后几十年里,他竟成为一代佛学大师,出任萨迦寺总管。但五十三岁那年,因一首怀念故国的小诗被元朝斩首。
其二是平章政事阿合马。平章政事相当于副丞相,是从一品的高官。此人把文天祥招到馆驿中,倨傲上坐。哪知文天祥见到他,“长揖就座”。然后,二人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
阿合马:你知道我是谁吗?
文天祥:听人说是宰相来了。
阿合马:既然知道我是宰相,为什么不下跪?
文天祥: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为什么要跪?
阿合马:你为什么到了这里?
文天祥:南朝如果早日起用我为宰相,北朝军队没法打到南方,我这个南朝宰相也不可能到北方。
阿合马回顾左右说,此人生死由我定。
文天祥: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说什么由你不由你。
一番针锋相对后,原本趾高气扬的阿合马只得默然离去。
元朝迟迟没杀文天祥,一方面是包括忽必烈在内的元朝君臣,都对文天祥的忠贞抱有程度不一的敬意;另一方面,灭宋的元军统帅张弘范,多次向忽必烈上书,要求善待文天祥。1280年,张弘范于四十三岁的壮年去世,病危之际,犹自关心押在土牢中的文天祥,并最后一次向忽必烈建议:文天祥忠贞不贰,千万别杀。
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文天祥虽然最终被元朝处决,但真正促使元朝这样做的,不是元朝君臣,而是文天祥曾经的同僚。从这一角度上说,文天祥不是死于敌人之手,而是死于同胞之口。
向元朝投降的南宋君臣中,有一个叫留梦炎的。1244年,文天祥九岁时,比他长十九岁的留梦炎金榜题名,像后来的文天祥一样,他也高中状元。
状元出身意味着前途无量,留梦炎迅速做到了位极人臣的丞相兼枢密使。但是,当元军南下时,他非常识时务地选择了投降。
文天祥在狱中的最后一年,由于长期关押,屁股上长了一个恶疮,“平生痛苦,未尝有此”。他的几个前同事王积翁等人联名向忽必烈上奏,请求释放文天祥,把他安排到道观做道士。文天祥也表示接受这种安排。
但是,忽必烈还在犹豫之际,留梦炎却坚决反对,他说:“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表面看,他怕文天祥以做道士为借口出逃,以后再次兴兵抗元,那样,他和王积翁等人就会受牵连;其實,他更深层的想法在于,文天祥的孤忠耿耿,更加反衬了他的望风而降。有文天祥的名垂千古,就必有他的遗臭万年。因而,这个状元容不得那个状元,这个前丞相容不得那个前丞相。
1282年十二月初八,忽必烈亲自召见文天祥,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是,面对他开出的只要文天祥投降,就任命为中书宰相或枢密使的条件,文天祥断然拒绝。末了,忽必烈无奈地问:“汝何所愿?”文天祥对曰:“愿与一死足矣。”
次日,文天祥在大都城南柴市引颈就戮。刑前,他面南而拜,大声说:“臣报国至此矣!”
对文天祥之死,元朝人感叹说:“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阳之执;不亡于崖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
文天祥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其时,距南宋灭亡四年有奇。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崖山口外那十余万溺水的亡魂,已随着故国的烟消云散而渐行渐远。
(小 南摘自《南方周末》2018年9月20日,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