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两年前的《杰出公民》让无数影迷惊叹不已,一个虚构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归乡故事,虚实相生、幻影重重,充满对人心深渊的探底,满篇都是幽默又尖锐的讽刺,更有趣的是它四两拨千斤的处理方式,不断反转,让人们不知道是谁玩弄了谁。《杰出公民》的导演加斯顿·杜帕拉特交出了新作《我的杰作》,一部从内部气质到外部形态都与前作类似的电影,依旧有着放松又精准的表演,金句迭出的台词以及接连不断的反转。
这一次,导演依然聚焦知识分子,上一次是作家,这一次是画家。或许,在他看来,知识分子是独特的群体,易于作为代理人表现自己想要表现的内容——真诚的、虚妄的、肉身的、形而上的,一切一切,这个群体既潜藏于普罗大众,又因为他们独特的工作和思考模式而明显地区别于大多数人。无论是画家还是作家,他们作为角色,都很易于被“使用”。与《杰出公民》中功成名就的诺奖得主不同,《我的杰作》中的画家伦佐纳维尔贫困潦倒,性格乖张,愤世嫉俗。他的经纪人阿图罗斯尔瓦是一个成功圆滑的画廊主人,他们是多年的朋友,在画家短暂的早年成功之后,迅速过气,新买主们更青睐于那些概念性的当代艺术,而对于伦佐纳维尔缺乏变化的朴素作品兴趣寥寥。不得志让原本就古怪的画家更变本加厉,在一次次把事情搞砸之后,两个男人几乎闹翻。这个当口,画家遭遇了一场车祸,住进医院,醒来时几乎忘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老朋友阿图罗斯尔瓦不计前嫌赶来照看,之后,一切走向了奇怪的方向。
这个故事以画家遭遇车祸为中点折成两段,前一半像是导演让那个性格乖戾的画家代替自己嘲讽了当代艺术圈的一切可笑和粗鄙,后一半却突然变得清奇,悬念被迅速堆积起来。从这开始,人们会渐渐看到越来越多的《杰出公民》的影子和手法,那些真实和假象互为表里的桥段,那些明明知道一切都终将反转但就是看起来依然不疾不徐的铺排,真是和前作异曲同工。当然,这个鬼才导演是不会满足于只写一些对于艺术圈、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嘲弄和白眼的,他始终想努力写出一些人心深处的暗流和暗礁。上一个故事里,那些暗箭来自于故乡的发小和老友,作家是承受者,而这一次,却调转了过来,画家变成了发起攻击的人,他和画廊老板一起合谋了一场虚假的死亡,再把这场死亡当做商业手段,让画家翻红。
那些影迷们熟悉的、一直盼望的反转就此展开,最初,人们以为这故事想写贪婪,关于一个画廊老板利用多年的友情窃取已故画家的作品发横财的故事。很快,这就被打破,曾经意外进入画家生活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正义使者,搅乱一切,所以,观众又会以为这故事关乎正义终将战胜不义。但最终却发现,仍然不对,死亡不过是一场合谋,画家和画廊老板联手欺骗整个世界。
从外部去看,这无非是一场涉及欺诈和贪婪的故事,但实际上,在内里,这有着更加复杂的况味,它写出了一种精神消亡史。最初,画家代表着一种反抗力量,他坚持自己那种古老的风格,嘲笑一切向当代艺术转型的作品和作者。他拿着枪大步流星踏进画廊,朝着自己的画作开枪,然后气愤地说,“现在它现代了,你可以卖了。”这嘲讽准确又有力度。但后来呢?这样一个老头,却开始躲在郊外的一桩童话般的小屋里,做起了欺诈的生意,在被曾經崇敬自己的年轻人识破之后,还试图为自己编织一套说辞与话术,甚至想对其灭口。当朋克变成奸商,从对抗到顺从再到合谋,从抵抗性的、批判性的、审视性的艺术家态度变成了一种服务型的、合作型的、顺应型的商业环节。某种程度上说,如果说《杰出公民》写了一种把犹如草船借箭般的收纳暗箭转化成艺术的力道,那么《我的杰作》则写出了一种当下更现实的、精神力量的溃散与湮灭。反抗的人和机制都自动缴械,一个顺从的时代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