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
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
中国后世少伟大作品,便因小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伟大天才的诗人,应有圣佛不度众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出发点是小我、小己,而发展到最高便是替全民族、全人类说话了。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固然人无自己不能成为生活,但不能只知自己,至少为大众,为人类,甚至只为一个人也好。
人在恋爱的时候,最有诗味。从“三百篇”、楚、骚及西洋《圣经·雅歌》、希腊的古诗直到现在,对恋爱还在赞美、实行。何以两性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一大部分?便因恋爱是不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时不自私?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准备。自私的人无论谁死都行,只要我不死。唐明皇在政治上、文学上是天才,但在恋爱上绝非天才,否则不能牺牲贵妃而独生。《长恨歌》《长恨歌传》写唐明皇至紧要时期却牺牲了爱人,保全了自己。这是不对的。恋爱是牺牲自己为了保全别人,故恋爱是给予而非取得,是义务不是权利。
恋爱如此,整个人生亦然,要准备为别人牺牲自己,这才是最伟大的诗人。
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只是在感动人,是“推”、是“化”。《花间集》有句: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
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道理、意思不足以征服人。
天下没有不知道自己怎样活着而知道别人怎样活着的人。不知自心,何以能知人心?老杜的诗是有我,然不是小我,不专指自己,自我扩大,故谓之大我。
读诗、读词,听人说好坏不成,须自己读,“说食不饱”。
天下人不懂诗,便因讲诗的人太多了。而且讲诗的人话太多,说话愈详,去诗愈远。人最好由自己参悟。
(摘自《驼庵诗话》,三联书店2018年1月版,定价:3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