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真
一
我对故乡有一种言说不清的感情。
秀澈的西河南行,五里之内,乡野铺陈了古典的遗韵,残荷枯草之隅,有成熟晚稻的清香,原野之上,三两村落夹杂几缕炊烟,宁静,疏阔,黄昏的失曹河适合与父老乡亲邀约。
房舍陈年的外表下,不失晚清建筑范式的肌理。檐下是清幽的天井,地面用光滑的鹅卵石铺就。绕过门廊,打眼看见年轻的女子,高挑腰身,长辫披肩,站在天井里剥菱角。她瞥几眼我等,分寸恰好地微笑致意,白皙脸庞羞色洇染。槛外童声琅琅,一群黄发垂髫的孩子沿街追逐,几只夜归的家禽顾盼有情,廊下相谈,片刻欢愉,风从河岸吹来,像一场沐浴。
此刻,我热衷于在写作里寄养岁月,脸上停泊着人情世故般的青涩。
准确地说,由于历史的原因,乡村中那些年轻的后生如今越来越多涌向城市,形成巨大的“候鸟”群落。春天,成群地迁向城市,到年关,又结对飞回出生地。渐渐地,有了更多的不同。山水如昨,人事日非。这让有挥之不去的乡村情结的人们平添几分落寞,诸如像我这样总比时代节奏慢半拍的人,平常只关心自我感受的人;总发现,原先那些熟悉的身影消失了,越来越多曾让你沉醉的事物、场景不再重现。让笔尖游走在过往的时光里,来补偿心中不会再来的期待。
因为这样的祈念,这样的梦游,多少感到一些镇定。微风拂过这旷野无边的草尖,风也轻轻,草也轻轻,那摇曳的姿态,经年如是。那乡间的老屋,偶尔回去一趟,顺着坼裂的水泥台阶上去,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环视那熟悉而陌生的家什,一股混浊的气味飘进鼻腔,顿觉恍然如梦。那一刻,我站在堂屋中央竭力回忆过往,却未能捕捉到一絲少年生活的片段。我似乎成了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外乡人。
卧室,陈旧的书桌抽屉摆放几本中学教材和发黄的杂志,边角已被蛀虫咬噬得面目全非,用手轻轻展开卷曲的册页,那红蓝水笔的痕迹依然清晰,稚嫩注脚的文字跳跃在布满灰暗和蛛网的空间,指尖上留下点点冰凉与异样的柔软,此刻心头一热,胸腔涌起一股迫切规整这儿时记忆的念头,心痛、不忍、后悔在脑中闪现,为什么这些触及灵魂的物品没能随着我的呼吸与心跳一道放飞。
走出大门,村庄满眼都是小楼,偶有弯腰驼背的老人牵扯娃娃行走于阡陌纵横的田埂,或蜷缩在空荡荡的屋内咳嗽,或守着一片田地看日落日出。
我在田头驻足远眺,这儿时的房舍、村庄、池塘、田野、沙河、竹林、茶园、湖泊、芦苇收藏的那些狂野、嬉戏、汗珠和梦想,真的与我无关?田野间深埋的玻璃瓦片上真有我受伤的血痕?
山风从耳畔嗖嗖而过,远处河埂翠竹簌簌作响。村旁的几口水塘几近淤塞。门外敞开的田野尽力向四周铺展,几只雀儿叽叽喳喳戏耍蹦跳,更远处拖拉机嘭嘭嘭在疲惫前行,那声调在寂静的旷野尽情地扩散。唯有眼前的田园、庄稼、溪流和灌木仍像一幅凝固的山居图,空旷、岑寂,令人落寞之下心生倦怠。此情此景,在这寂寥的老屋盘点寥寥无几的回忆,而无边无际的空寂与虚无正悄然围剿与屠杀一颗失魂落魄的心。
我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城市与乡村的弃儿。从蛛网般的高架桥到百米之外的地铁口,再到几步之遥的万达广场眼花缭乱的广告牌,这座城市以它冷峻的容姿与我对峙。本以为融入它三十余年,从此能摇身一变,成为行走在市井繁华中的市民,可惜城市始终未能敞开胸襟,或者说我始终未能获得市民的快感。我成了乡村与城市的流浪者,城乡夹缝中漏下的一粒异常尴尬的沙子。
其实,我的血液也曾滚烫,也曾燃着周围的神经。如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交给了办公室、公交车和书房以及那张床,生活如同两条平行锃亮的铁轨,格式化地伸向远方的终点,每天平常、清淡。这世界,我是来回奔走的动物,这是所有的人类,道路的起点与终点也是生命过程的所在。
二
年少的我又瘦又小,加上天生的胆小懦弱,受欺负是家常便饭。六年级刚开学,每天要穿行于沙埂旁一片竹林相伴的村庄,有个同学戏称曹半仙,常在路上拦截他看不顺眼的学伴,拳脚相加。一次,拦住我,索要饭票,那个年代生活拮据,自个吃饭都是数着吃,哪有多余的。我不肯给,他便卡住我的脖颈,蛮横抢夺我的书包,掠去仅有的六两饭票,这是母亲每天早上给我的用以午餐的饭票,他的占有意味着我将挨饿,被逼的我终于爆发,趁他洋洋得意享受成果之隙,冷不防一个鲤鱼翻身,窜到他对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准他的豆豉眼嗵嗵两拳,那家伙嚎啕着捂脸而逃,围观的学伴们欢呼雀跃,像庆祝一场久违的胜利。
当我前脚刚进家门,那家伙的母亲双手叉腰,早早地站在屋里向我母亲控诉我的“罪状”,还没容我放下书包,母亲抄起扫帚朝我劈头盖脑抽来,吓得我夺门而逃,母亲一边骂一边绕圈子追赶,尽管我跑得快,脊背还是被扫帚刨上。那婆娘觉得无趣,便悻悻而去。
晚上,豆瓣似的油灯照亮堂屋逼仄的空间,母亲动作麻利且机械地纳鞋底,惨白清瘦的面容忽明忽暗,我眼噙泪花向母亲道明事情的原委,母亲停下手中的活,怕丢失一个音符般竖起耳朵,耐着性子听完我的道白,长叹一声说,这种人以后你少来往,惹不起还躲不起。我们在这是单门小姓,只要不过分咱就委曲求全。给娘瞧瞧后背伤得咋样?母亲说着,泪在眼里打转。这一刻,那温暖的感觉仍像空气一样不曾须臾离开过我。
计划经济时期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食物匮乏,童年记忆中一件至今挥之不去的,是一次打棉籽油,半路摔碎油罐的事。记忆里的那天已是深秋,天刚麻麻亮,母亲把我从睡梦中扯起,“今个是你叔当班,起早点,排上队才有指望打上油,家里一滴油都没了,你爸天天下地干活,别说吃顿肉了,连油都见不着,这身体哪承受得了。”母亲边唠叨边塞给我油票钱,另只手递上尼龙网兜的油罐,我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睡眼蒙眬,踏着碎步逐渐在母亲的视线中消失。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珍贵的。我开心地拎起沉甸甸的油罐,沿枯草杂陈的羊肠小道匆促而行,空旷的田野蓝得很寂静,风偶尔卷起几片枝叶,惟有远方乌鸦在互唤。沉浸于快乐的我只顾一门心思朝前,没在意脚下的坑,一个趔趄,油罐重重落地,四分五裂,我呆呆地死盯油罐半天没回过神,缓缓捡起网兜,顿感天塌了。我猛地嚎啕起来,泪水湿透了衣衫。
我即刻清楚自己闯了祸,又将如何面对母亲!脑子一片空白且无策可施,只得慢腾腾地回家,见母亲过来,像偷了别人东西被主人发现,一动不动地立在一边,眼睛怯怯地看着母亲,似等候主人发怒。母亲摸摸我的头,说,别自责了,妈妈不怪你,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做事用点心。可我的心像针扎似的,直到母亲转身忙别的活,我才逐渐缓过神来。
八棱角的玻璃油罐,雕刻着青釉色的水鸟,回忆起来,仍是那么清晰好看,宛如一件艺术品。可惜的是再也没有那么精美的器物了。如今,身居都市,我一直怀念童年棉籽油的味道,它是如此纯粹的绿色植物,宛如母亲的怀抱,让人放心的温暖,永远留在记忆深处。
年少时走过的那些崎岖的路,至今仍然一条条蜿蜒在身体的血脉里,广阔空茫的田野,有着灰脊线的山冈,枯索的田野荒坡,连同那独特缓慢的农耕文明一起消失,极尽彻底。
当所有声息自耳畔退却,光影从眼前消失,脑中只有彻头彻尾的空旷。书本、手机、电脑、茶叶,甚至那些过时陈旧的家具,连同那上面残留的我指印和体温,都在时光之中坍塌。我发现自己成为生活的旁观者,是一名孤独的异乡人,被城市追赶又无处遁身,犹如鼠入风箱。
作为人,最可贵的是:除了跟命运的移动而动之外,常常还有自己选择的移动,有属于自立而自由的移动。人生有一个原点,这个原点不会超越自己的血脉,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他乡,即使把身体的部分遗弃,还是有一个方向引领我们的灵魂,就像一件物品,摆放到合适的位置,才感觉到自在和熨帖。
三
为天地立心,不一定非要登高而呼。有时只需一份心,像浇花一样,前人种下的树,后人惠泽余荫,开枝散叶罢了。苏氏祖谱辈序中“家国绍先业,继启世永承”维系着宗族的根,它象征着一种精神的存在。哪怕家道没落,它依然延续着香火。哪怕游子迁徙远方,有了家,家谱还在,那是一个宗族灵魂所在,薪火一般始终在后人心中点燃,人世虽然无不在变化中,但家族中的诗礼传家始终是没有变化的,它把传统和精神的火种播撒,难道这不是一种文化的余脉吗?
我害怕万里无云的青空,那种一望无际碧洗的蓝,只要一抬头,就能被天吞噬心神,以至于我站在天底,都能把自己缩在阴影里才能找到安全感。而此刻,我看到缓缓而流的失曹河,很多儿时的游戏仿若在昨,那些永恒不变的都在悄悄地改变。我知道那只苍鹰必定栖息在河埂最高的那棵树上,我无数次梦到年少时的人与事。而我还会继续前行,因为我看到那朵托梦于我的云飘向远方。我想告诉我的父老乡亲,我的过去我的现在以及我的将来。可是谁能告诉我,故乡那个将来的夜晚,灯光是否熄灭,亲友是否惊惶,是否不安,是否也会孤单?
如果说当年从戏文里获得的是抽象的巢湖,那么,得识具象的巢湖却费了一番周折。孩提时常去的是黄陂湖,乡下孩子只见过家门口塘坝水堰,那水是圈在坝箍里的。而黄陂湖是野性的,带着向远方敞开的浩浩荡荡的神秘。我所居住的小村,由南朝北,走过四五公里,远远一片无际葱绿的芦苇,再向前便是黄陂湖。小叔与邻家小哥相约湖畔放牛打草,我哭求才被当成小尾巴捎上的。一见着大湖,心便与嗓子、手脚一起疯了,牛在广袤的芦荡间自由啃食,青草箍成一垛垛只等返家的牛驮上。其实,草打不打不大要紧,要紧的是那场野,它是力度无比的,禁闭的心扉刚打开一道缝隙,便被掰了开来,即便门扇变形也在所不惜。多年之后才明白,黄陂湖就是通往巢湖的支流。
眼前的这段黄陂湖,便是当年放牛小童向往与眺望诗和远方的地方了。
可是,到了今天我的眺望又在何方?
如今身处都市,在写字楼与喧闹繁华中穿梭,在粲然与冷漠的面庞里迂回。我们这代,大都是从课本里学到的中国历史。他看起来整饬、条理分明,宛若一条奔腾的河流,即便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也是历经岔口之后,重新汇聚。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了这与前面关于黄陂湖汇入巢湖的原理莫非同出一辙,是历史与地理、时间与空间,是万物所必须遵循的?不管是一滴水、一尾鱼还是一只水母,似乎都有着它共同的历史,大家便有了共同的过往和未来。拜谒友人,参加社会活动,浓重的方言就判定了你的祖籍,即便此去多年,讲标准普通话也无法摆脱方言的语调,夹带着母语思维习惯。可是,我对方言怀有深厚的温情,方言中存在诸多的古汉语化石,那是奔赴祖宗地最有力的证据。
一个人,如果把祖宗地看得很淡或者根本不知其祖宗地,他本身就是有罪的。
在儿时的村庄,遇到祖孙两代人。
乡亲们都已搬到镇农场统建的标准商住楼,只有两位老人,也是我的堂叔堂母,习惯了竹林掩映下的砖瓦房,便一直住了下来,尽管房屋陈旧,厢房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老人在外墙打上树衬,内墙白灰粉刷,三面围墙环绕,院内几株硕大的香樟枝繁叶茂,院外几丛金桂香气扑鼻,屋内尽管十分简陋,但收拾得干净规整。车在曲折的山间小路兜兜转转,忽然间驶进这片宽敞的院落,很有突然闯入世外桃源般的“豁然开朗”。尽管小院独立于村野,但有鸡有狗,和两头哼哧哼哧膘肥体壮的猪仔,还有跳跃在院墙的鸟儿,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一对六十开外的老夫妇,便陡然有了生機。
于是,我们走进门,精干的叔母掀帘走出,见到久未回乡的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将我们迎进屋内,烧水沏茶,拿出刚摘的柿子、葡萄。“孩子们,乡下不同你们城里,净是些山货,你们随便吃。我去做饭喽。老头子,你去堰口捞几条鱼,顺路在林子里抓只大公鸡噢。”
在这儿,在亲人们的眼里,我等俨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和养育我的胞衣之地有了无法回头的遥远。
其实,生活中遭遇的尴尬远不止此。
二十多年前的某日,我去拜访一位报社总编。当他得知我想来工作时,说了进人的一堆难处,临别时,他指了一条路——你是大学生,本乡本土的,去找你们县长陈某某,保不准会帮你的,只要他给咱局长打个招呼,准能搞定。我当时愣在那儿,一脸的茫然。奇怪的是,我的回答是什么,现在已没有丝毫印象。回来的路上,我的脑海空空如也。我想,与这位总编的会晤是不是我行走边缘的起点?
过往边缘,难道不是另一种充实?
四
然谁能帮助我呢?每个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事一段路需要自己独立走过才能觉醒。
一天,在无意间说到写作,女儿开始以讽喻的口吻脱口而出,她妈也在一旁附和:“老爸写的作品散发着浓烈的乡土味,你的骨髓里全是乡土气息的原料,看来,你只配做乡土作家。”我明白,女儿的一针见血并非有意中伤,而是“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最真挚的评点,唯有质朴简单才能让自己回到清晰的境地。
过往之事如此奇妙,原本以为它早已烟消云散,但其实它一直沉积在某处,并没有走远。
我在想,总有一些人,终其一生,他们都是精神的孤儿,无论他有多少名分上的亲眷。
或许,很多人真正的死因是“死于孤独”。
很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对我说,还是回家乡做几间房子,那里空气好,种几畦菜地,养数尾鱼虾,节假日,乡间城里来回走动,比困在一个地方强。我梳理自己的成长历程,逐渐认识到,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引导的。无论我们是否以为自己是乡下人,无论我们到了什么年龄段,很多时候我们都行走于城乡边缘,很难说清自己的真正身份。我意识到祖祖辈辈似乎都是农民,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也是农民,在奇妙的生命、丰饶的大自然和广袤的世界面前——在茫茫尘世中,我们时时需要找到自己的路标。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我还懂得何为耻辱、尊严和诚实,我从来没有因为某些打击而否认过自身的价值,我始终相信农村会越来越美好,可以超越虚无,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我是谁?其实我早就明确了身分。当乌鸦在树梢练习夜晚,当所有的脸庞都在努力翻新自己物质面孔之时,那种空旷和恬静给人带来内心的安宁,也唤起我们灵魂深处的某种隐秘的联想和对往昔空旷岁月的怀念。
此刻,我毅然决然选择回乡,倘若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自由选择,便是在行走边缘之中竖起一块坚实可感的路标,道路会因此而蓄满生动的未知。
责任编辑 张 琳